无奈三姨太却不给海二少这个机会,她担心受怕了一整天,岂是装疯卖傻可以蒙混过关的。非要逼着海二少坦白昨夜的行踪,说不出来不让回房,海二少可不敢与三姨太耍犟,他这偶尔犯浑就是从三姨太这儿学来的!哪里敢在师傅面前班门弄斧,三姨太审讯不成,眼看着又要开始哭这一生悲苦,丈夫不体贴儿子不孝顺了,四姨太捧着两匹布料走了进来——玲佳小姐已经六个月的身孕了,尿布和衣服统统是四姨太在准备。
“可算回来了,急坏我们了,尤其是你三娘,都担心死你了。”
海二少还想让他四娘求个情,帮他逃过三姨太这次不依不饶的追问,没料到嘴还没张,就听见四姨太道。
“你昨晚去哪了?”
海二少:……你们俩不是向来不合吗?为什么到我这儿连说的话都一样了?
三姨太自信十足:“你常去的那些个‘好地方’你爹都派人找过了,没有。三娘相信你昨晚不是出去胡闹,不是做坏事,就是做好事,现在你坦白吧,做什么好事去了?”
海二少脸都皱了:“做什么好事不能等白天啊,我能做什么好事啊……三娘你别问了……”
三姨太:“诶哟还不好意思了,你不要装糊涂,大晚上除了恋爱还能做什么好事啊。”
误打误撞竟完全猜中,海二少由衷佩服:“是谈恋爱了。”
不过是跟男人谈恋爱。
三姨太脸上早就没有了咄咄逼人的可怖样子,眼角里都藏着掩不住的自信,末了还扭头看一眼四姨太,暗道“如我所料”。随机态度一变,站起身来撵海二少:“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呀,赶快出去谈恋爱,趁着你玲佳姐要生了,你也结个婚,也让我们海家喜上加喜。”
海二少一听“喜上加喜”,便想起了那庄“亲上加亲”的糗事,不知是心烦还是意乱,扭头就往房里跑,压根不理会三姨太在身后揶揄“哎呀还不好意思了”。
海二少心里有气:我才没有不好意思!我就是太好意思了!
好不容易摆脱三姨太,海二少思索着要回送点什么给庄大少。金条太土,戒指送过了,庄公馆有钱,贵重的东西人家才不稀罕,各式新奇玩意儿在庄大少眼里又定是稀松平常。海二少送礼最拿手,如今却也陷入了难题,绞尽脑汁,思考许久,海二少不知从哪里收到了灵感,竟决定给庄大少写封信。
纵使他写字如同狗扒,胸中连墨点都稀缺,这一刻也从心里生出了些自信来,迫不及待要拿起笔亲手写上他的感谢。若是这事被以往教过他的先生知道,恐怕能笑个一整天。
海二少慎重地在纸上写上一个“庄”字,嫌不好看,又拿出张纸,再写一次。五分钟后,海二少放下笔,出门买字帖去了。
三姨太好感慨:“早知就不让他整天玩乐,一恋爱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练字了。”
海二少拿着两本字帖往回走。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在巷子里玩耍的孩童一个个自觉回了家,做小本买卖的生意人挑起扁担喊着今天最后一次吆喝,天色渐暗,家家户户做好了饭,在平凡的滋味里结束一天的辛苦。走到庄公馆门口时恰好碰见下工的两位厨娘,两人聊得开心,完全没发现对门的海二少从她们身边经过。
一个人说:“我鲜少看见少爷要自己煮东西吃的,少爷下午回来便进厨房,让我教他怎么做。”
另一个人笑了:“别说少爷,我家那个老东西就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一口饭。男人哪有做饭的,这女人干的活被男人干了,传出去可要被人笑话,娘们唧唧的。”
那人又道:“你可别胡说,许是恋爱了,做些东西哄女朋友开心吧。”
“那是叫你教什么?”
“让我教他做蛋糕,一个下午还没把奶油打好,浪费了多少鸡蛋。”
海二少站在原地,昏暗的光线将他抑制不住的笑脸蒙盖了两层纱,却挡不住胸口清晰的温热和悸动。
海二少转身进了庄公馆,先是同庄老爷庄太太客客气气打了声招呼,又笑着叫了声芝荷姐。
袁夏梨道:“二少找表哥吧?他在厨房呢,一下午不知鼓捣些什么,现在还不出来吃饭。”
海二少点头,心里却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遂即往厨房走去。
庄大少在人面前永远礼貌得体,所谓绅士派头,不仅待人接物要大方,“表面工夫”从来也是毫不疏忽的。所以海二少甚少见到这样的庄大少:挺括的西装外套脱了,只穿着白衬衫,围上一条破旧围裙,脸上沾了些面粉,向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塔拉了两根,垂在额头,手上倒是没有停过,飞快地搅着碗里的蛋清,仿佛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好多年。
海二少觉得这样的庄大少好看极了,绅士极了。
在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大胆,那个吻是,现在也如此,海二少心里太甜蜜,他要把这份甜蜜也分给庄大少,于是悄悄走上去,抱住庄大少的腰。
“大少爷,多做点奶油成吗。”
不一会儿听见庄大少的声音,有点低沉,又充满宠溺。
“好,小少爷。”
第35章
这两日海二少与庄大少相处得很愉快,事实上不过依旧过着普通的生活,可海二少却从里面咂摸出了好滋味。
或许是有“破除孽障”这一由头兜着,海二少胆子很大,可说是自由自在,想亲想搂都大大方方,丝毫没有觉出什么异样感。海二少坚定地信了美人道士的话,一点排斥也无,认定与庄大少恋爱是天意如此,与其敷衍了事倒不如认认真真投入进去,免得老天说他心不诚,到时孽障只消个一半,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况且恋爱的感觉一点不差,与庄大少在一起,倒算不得他吃亏。
庄大少被他的坦率感染,更是一天天喜爱加倍,眼里装着这人,不做什么也可看好久,使得袁小姐莫名体会到了忽如其来的冷淡。
海二少近来心情是极好的,胸口终于不闷不堵,有时还感觉软绵绵,连瞧着天边的太阳也觉得明亮了几分。
而海公馆却不如海二少心里那样平静。不知三姨太又吵闹着向海老爷讨要什么东西,总之没能如愿,连着两天阴着脸,任谁都不敢靠近搭话。一日里其他时间倒还好,一到饭点真可谓是坐如针毡,生怕谁点了三姨太心里那根冒着火星子的引线,又要闹得全家鸡犬不宁,于是小辈们各自规矩得不得了,除了扒饭硬是不敢弄出其他动静。三姨太心里憋着火,正等着谁撞到枪眼上让她痛痛快快骂一番,四周安静得只听见筷子触碰碗的声音,就连咂嘴声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外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家教极好极讲究的,哪里能晓得这是一家暴发户!
三姨太脾气火爆却并非一点不讲理,挑不出其他人的刺儿,只能把火撒到本该撒的人头上。海老爷摸透了三姨太的脾气,本也打算不理她,可三姨太饭也不吃了,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看,使他也没了再吃一口肉的胃口,这女人只要一不痛快,全家人就要跟着她不痛快,相比之下无趣的四姨太便显得知书达理许多。
海老爷叹了口气,道:“孙孝萍,你这个年纪了,能不能不要闹了,我们海家有钱,虽然真的是大风刮来的,但也不能这么乱用啊。”
三姨太道:“我这把年纪了,去云织坊买匹布,还要叫人看不起,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海老爷道:“你咽不下这口气能咋办?人家是师长的小老婆,你也要我买个官做做,我就会打渔!我买了官也得露怯!”
三姨太惊呼:“买官怎么啦?你花掉银子买个官,又不只是你一个人得好处,我们全家都有身份了,到时候我看看谁再瞧不起我们!”
海老爷气得脸发红,又是个粗人,嘴笨,不知回哪句有气势的话压住三姨太的好,还是只能故技重施,放大音量高声道:我说不买就不买!
海二少在一旁听得心惊胆颤,本来碗里盛着汤,那两人吵架时装作置身事外的样子喝了个精光,此刻战事眼瞅着就要升级,实在是做不出再若无其事夹一筷子菜的举动了,于是放下碗连忙对海老爷道:“爹消消气消消气,你看你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海老爷深呼吸了两口,表情终于不那么狰狞。海大少适时端来一杯酒,给了海老爷一个“儿子懂你”的眼神,两人不做声地碰了一杯,一口饮尽。
兄弟俩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默契配合,海大少哄住了爹,不用等他使眼色,海二少便体贴道:“谁又给我三娘不痛快啦,您说出来,甭管是谁我都帮您还回去!”
三姨太听罢,抛了个白眼给海老爷。海二少只觉得身旁海老爷的视线如炬,吓得他心里一颤,不敢再放什么“狠话”。
三姨太也拿起海老爷的酒杯喝了小口酒,看来心情真是不佳,叹气道:“我昨天到云织坊,想买一匹布做衣裳,一眼瞧中了那匹样式最好的,店家嘴也甜,哄得我开心,马上就要掏钱买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这儿钱还没掏出来呢,有个女人进来了,也不管这先来后到,硬是把那匹布给买走了,我当时那个气啊,店家却劝我,这是‘什么师长’的二太太,实在不敢得罪,又许诺我明日从另一家店调一匹更好的过来。我宅心仁厚,心想也算了吧,瞧那女人长成那样,妖里妖气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为了爬上这个师长的床也不知做了多少腌渍事,她命苦,我让着她;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又去了趟云织坊,或许这女人是天生要与我作对的,又进来买布,又挑中那匹更好的,店家也是个怂蛋,话都不敢多说一声,要不是看她身边带着保镖,老娘早就骂她个底朝天,老二你评评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海二少听罢,也忿忿道:“这个师长太太果然嚣张。”
三姨太乘胜追击:“所以你说,我让你爹买个官来做,是不是有理有据,你爹那个抠啊,跟割了他的肉似的!”
海二少两边不敢得罪,只能道:“明日我去云织坊看看,能不能会会那位师长太太,若是遇见了,定给您出口气!”
三姨太这才得了心安,老老实实把饭吃完了。
海二少第二天打扮的人模人样,一大早就去云织坊贵客厅坐了下来,茶喝了两壶,点心吃了三碟,才把这位师长太太等来。
海二少本已做好对付蛮不讲理的泼妇的准备,看见来的人却晃了神,听着那女人的声音,也太过熟悉。往日的她虽然身处声色犬马之所,衣着打扮却始终落落大方,雅致朴素,今日再见,却是深红染唇,眉宇细致,活脱脱是一位贵族妇人了。海二少几乎有些不敢认,放下早已无味的茶,试探地叫了声:“李姐儿?”
那妇人循声转过头来,见是他,脸上一刹变了几种色彩,有尴尬,有无奈,有悲伤,更有愧疚。而不一会儿却又变回了刚才那副利落精明的模样,许是脸上粉妆太厚,迅速遮住了一刹那的失态,遮得那样好,好到使海二少觉得那一刹或者是他眼花看错所致。
李姐儿笑道:“二少好久不见,我这名儿休要再唤啦,你以后叫我赵太太吧。”
海二少有些懵:“你什么时候出……”
却被迅速打断了这话,李姐儿抢先道:“遇见了就是缘分,我请二少吃个茶可好?”
海二少点点头,脑海中却莫名想起了原先在她身边,听着故事,吃的那碗热腾腾的蜜糖煮金桔。忽地回想起来,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却好似蒙上了一层灰,朦朦胧胧的,连颜色也暗了几分,透出前尘旧事的色调。
李姐儿将几个保镖支开,与海二少在茶楼要了一间雅座。两人面对面坐着,如同以往一般,李姐儿为海二少斟满茶,嘴里却没话了,空气也是安安静静的,海二少早一阵喝茶喝得饱,随那茶杯冒着热气,又渐渐变凉,没有搭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
“人家现在都叫我赵二太太,不再叫李姐儿了。”
李姐儿说,她知道海二少想问什么,这人脸皮薄,开不了口,她便一一说给他听,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庄大少将你带走之后,赵家俞也把我救了出来,就是那位赵师长,他从前常光顾赋闲楼,又只找我一个,说什么情啊爱的,我没当回事,男人的话哪里信得,不曾想出了事也只有他这位‘恩客’记得我。”
“欠了人情就要还的,我知道他做的什么打算,还一份人情是还,两份人情也是一样还,于是我求他也把勤之救出来。”
“赵家俞是有老婆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听说丈夫要娶个妓子,不哭也不闹,回娘家住了两天,再过几天我见他,便是被岳丈打得一身伤。堂堂一个师长,跪在地上被打,就这么硬挺着,磨到家人都默许为止……说我不感动是假的,我幼时家贫,父母也没有,早早将我卖了,没有人为我跪过,他是第一个。”
“我嫁进去日子过得也不差,就是怕她老婆欺负我,所以故意装作一副厉害的样子,没想到人家根本也没拿我当回事,我想那就不要演了,还是做回自己,立马就有人嚼舌根说我做作,再怎么装也装不出大奶奶那份正统人家的贤良淑德,我一听,乐了,行呗,什么样儿不是活,凌厉些活得也痛快。”
李姐儿这样说着,觉得口渴了,就停下来喝口茶。
海二少道:“王秀才是不是……恨了你?”
李姐儿没答,只笑笑,说:“二少,我不能再耽误他了。”
海二少看着李姐儿描画得精致的眼,里头盛满了忧伤。
“从前我跟他在一块时,总听他说哪里传来什么进步思想,又对那些个革命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不懂这些,我只想,若是能跟他在一起,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后来的事你也知道,还拖累了你,我是真的对你愧疚。勤之这个罪名,要关,也许关个好久,到时候他拿什么去追求他的理想,我想了又想,我帮不了他,唯一能帮的,也许只有这一把。”
“二少,这话我其实不该对你说。你命好,没尝过被两块钱压得没有自由身的滋味。钱,真是个好东西,又真是个坏东西。你有钱我有钱,我们俩叫门当户对;你有钱我没钱,这就叫高攀,你没钱我也没钱,一对野鸳鸯,罗曼蒂克根本就填不饱肚子,你懂吗?只有有钱了,才能叫那些人都住嘴。”
海二少听着李姐儿喃喃自语,却觉得听懂了。
“不管你爱哪个,爱男人还是爱女人,爱妓子还是爱穷书生,有钱了腰板才能挺起来,人家才怕了你,把你当回事儿,不敢说你。二少,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所以啊,所以……” 李姐儿的脸颊终于流下两行泪,“我现在,不晓得有多快乐,实在是一点儿后悔都不曾有过的。”
海二少告别李姐儿慢慢往家的方向走。他的心里闷极了,尤其是看到李姐儿坐上那辆比庄公馆更豪华闪亮的小汽车,车发动,带来一阵沉沉的轰鸣,然后一路远去,宛如一场郑重的告别。海二少心里知道,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李姐儿了,以后的以后,不会再有李姐儿,那个人已经成为了师长的太太,出门要带保镖的,霸道得很,妆涂得很厚,一眼就能看出来以前不是什么正经女人,精明的样子看上去也不好惹,人人都叫她“赵二太太”,没有人会再喊她“李姐儿”了。
海二少内心软,这样想着想着,鼻酸难忍,便加快了步伐,匆匆往家的方向赶。
打开房门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新奇玩意儿,旁边压了张纸条,教他夜晚九点打开这“喇叭”,也不告诉他为什么,只在左下角留了个“庄”字。
海二少十分好奇,本想直接到庄公馆问问庄大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暗自期盼有什么新奇事发生,不忍破坏这一神秘,于是只能生生把这一探究竟的兴奋压下,却控制不了地一直看他的怀表。
海二少从未感觉到时间过得如此缓慢,一分一秒如同被拉长,盼啊盼,终于盼到了八点五十,海二少照着纸条的指示打开“喇叭”。听见兹--兹两声,一位嗓音甜美的密斯在里头说话了。
“夜晚九点,接下来是歌曲节目,甜蜜梦乡,妙音伴您。下面这首歌曲送给一位姓海的少爷,点歌的来信祝‘小少爷永远快乐’。”
接着便传来悠扬的歌声,那声音清亮却温柔,似乎要把浓情蜜意细细道来。海二少听入了迷,也忘却了白天的伤心,只觉得整个人被泡在了蜜罐里,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