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在这之后的几十年来他因长期表现良好而几度获得减刑,如今,他人生已走到最后几个篇章,生活却还从未开始过。
咨询结束之后,凌辰南坐在原地无限感慨,熊林说:“其实他去年就可以出狱了,临释咨询也做过两次了,但是现在对于他来说,监狱外的世界比里面更可怕,他好几次故意违规被关禁闭,才拖到了现在。”
凌辰南理解地点点头,熊林说:“他其实表现很好,不抱怨,也不怎么爱说话,我们都想帮他,你这次要是能帮他克服,帮他走出去,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说罢就拍拍凌辰南肩膀,自己走出去抽烟了。
凌辰南接待的第二个犯人是因为因为故意伤人罪入狱的,他常年在外地工作,妻子在途中几度出轨,有一次被他直面撞见,犯人把妻子的出轨对象打成重伤,被判了3年有期徒刑。入狱的头半年里,他每天都计划着出狱后要杀死妻子和出轨对象,妻子来探监他也拒不见面,后来渐渐地,他也不怎么提这件事了,而凌辰南需要判断他出狱后是否有嫌疑实施报复行为。
“医生,我女儿高三了,在外地上学,” 犯人说:“我得要出去,赚钱,我女儿要上好大学,她不能过得比别人差。”
凌辰南点点头,说:“你已经有什么计划想法了吗?想找工作还是创业?”
犯人说:“我一个朋友有个车队,我可以帮他跑跑运输,顺便合伙做点小生意。”
凌辰南问:“做小生意啊……那资金呢,你有存款?还是你朋友出?”
犯人讳莫如深。
这个犯人谈话结束后,在旁边无声观察的熊林开口了:“医生,明天我觉得不需要我跟着你了。”
凌辰南冲他笑笑:“之前不放心吗?”
熊林摇摇头:“也不是,外面来的医生有时候过于……怎么说呢,太把犯人当人,反而会害了他们,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他们说的话,你就信一半,自己还是有保留的。”
凌辰南想了想:“也不是吧,这些都不是真的精神病人,而人性都是有逻辑的。”
熊林扬起眉毛:“哦?那真正的精神病人呢?”
凌辰南思绪飘远了点,半天才说:“那也是有迹可循的。”
他向后翻了翻手上的表格名单,沈寅川被排在周五早上,他不需要再等太久。
为了能够顺利跟沈寅川见面而稍微修改了自己简历的侧重面,然而这也直接导致了凌辰南所咨询的对象大部分是有过较严重暴力犯罪史的犯人,这一类人群大多戾气极重 —— 这戾气与长相身材无关,并非是脸谱化的凶神恶煞或高大强壮,而是一份阴郁狠辣的独特气质,是只有沾过血才能拥有的共同气味,在牢里改造再久,有时也很难洗刷。
因此,当凌辰南第二天开始自己独自会诊这些犯人的时候,对于和这样的人独处一个小空间他还是心里有些发怵,即使头顶就是监视镜头、门外就是民警。
诊疗按部就班地进行,日子终于来到了周五,沈寅川的预约安排在这天早上。
出监教育改造中心没有咖啡机,这几天硬生生把凌辰南也掰成了喝红茶的。天气已经暖了很多,也又或许是因为紧张,凌辰南觉得自己抱不住热乎乎的不锈钢茶杯了—— 他后背发烫,于是站起来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一边,正在撸袖子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
一个在这两天已经和他熟悉不少的狱警探头示意,凌辰南冲他点点头,沈寅川随后被带了进来。
说起来,凌辰南统共只见过沈寅川一面,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们说过不超二十句话,但是,凌辰南又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了他很久,如果这个人在大街上同他擦肩而过,就算是不同的发型和衣服,他也有信心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这想必就是执念的力量吧,凌辰南想,执念这东西也是会传染的。
沈寅川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坐下,民警给他解开了手铐但脚链依旧戴着,他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虽然还是圆寸,但至少没有像之前短得头皮发青。凌辰南上一次不好意思太过用力地观察他,这次正面对视,他发现对方虽然是单眼皮,但也算是五官端正,然而眉眼中带着疲惫和乏味 —— 这种厌世的情绪他也在早时候的白晟脸上见过,但给人的观感却大相径庭。
民警关上门出去后,凌辰南冲他打招呼并自我介绍,沈寅川兴致缺缺。他又假装低头看对方的资料,虽然其实信息早都牢记于心:“你入狱的原因是……故意伤人,因为表现良好最近减刑了?恭喜。”
沈寅川没有答话,只是微微虚着眼打量他 —— 他眯起来的样子稍有点凶,说:“医生,您看着有点面熟。”
凌辰南不动声色地“哦?” 了一声,又低头翻了翻资料,才不经意地说:“你是X监狱的吧,我之前……几个月前来你们监狱做过一次演讲。”
沈寅川想了想,略略露出恍然的表情。
凌辰南说:“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能跟我说下当时的情况吗?你动手伤人的时候。”
沈寅川反问:“有必要吗?我被指控的事情都供认不讳,该蹲的日子我也蹲了,现在回头再来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凌辰南严肃地说:“有必要,我的工作是评估你的心理健康指数,我需要知道当时你经历了什么事,又是为什么选择诉诸暴力。”
沈寅川沉默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心理医生会拐弯抹角地先取得我的信任再慢慢套话呢,没想到这么直白。”
凌辰南答道:“一般来说是这样,但是这毕竟还是监狱,而你毕竟还是犯人,我们安排的时间有限,暂时没有空闲来慢慢做心理建设,你出去之后如果有需要……来找到我的话,我一定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今天嘛……只能麻烦你努努力、多相信相信我了。”
沈寅川垂下眼睛,想了想,又自嘲地笑了笑,说:“好吧,我也好久没和人聊过天了。”
凌辰南问:“所以呢?幻想破灭之后你很受打击吧。”
沈寅川听他这样说,露出了一个怪异而戏谑的表情:“所以说呢……你们都不懂,你们没有一个人懂,失望?开什么玩笑,我简直迫不及待,我简直兴奋难耐!”
凌辰南愣住了,沈寅川接着说:“这有多么难得你懂吗?这简直是最大的惊喜,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成长环境不美满所以神经衰弱的富家少爷罢了,没想到却有这么病态的……” 他吸了口气,试图平静了一下情绪,重新措辞道:“我意识到,他性格越是扭曲,不越和我是天作之合吗?”
凌辰南被他扭曲的快感震惊了 —— 这完全就是一个深渊中的恶魔拼命盼望着所有人都掉入深渊的心态。
“可是!他慢慢开始厌烦这一切了,他开始不满于和我的二人生活,为什么…… 不是他说的想要一个有安全感又可以放松做自己的家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花不必要的时间出去和别人见面?明明那么累,明明每次都要伪装出别的样子,他不累吗?太虚伪了……实在是太虚伪了……”
沈寅川开始语无伦次,凌辰南连忙打住他的话头,问:“所以这个时候你才开始感到失望,你失望他其实并不像你一般极端,病态的程度也远不如你。”
如果沈寅川有认真听他说话,会发现他说出的话语满载着攻击性,根本不会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评语,然而他并没有在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停絮絮叨叨:“以为自己和我有什么不同吗?我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却妄想回去过什么普通人的生活吗?做梦!想得太好了,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凌辰南看着他 —— 端正的五官扭曲了,被一种狂热和变态的情绪扭曲了,凌辰南感到心脏加快,溢满了愤怒亦或是什么别的情绪,强烈到难以抑制。
“所以,你把他囚禁起来了,既然他?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辉敢馑炒幽愕囊庠福谑悄憔桶锼隽搜≡瘛!?凌辰南说。
沈寅川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那狂热似乎被浇冷了点,凌辰南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手里资料解释:“受害者的指认证词。”
这些内容自然不会主动交给一个做出监指导的心理医生,但沈寅川并不会知道。
他接着说: “总之,我因为他进了监狱……这里的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他居然,居然把我送进监狱,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认同他的人,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我给他打电话,他居然…… 他居然对我说那种话,我最讨厌别人不尊重我,谁都不行!谁都不能对我说那种话!嫌我恶心?不想看到我?想我死?呵呵,不可能,只要我活着……就算死,我也不会是一个人……”
他有情绪激动地胡言乱语抵赖,凌辰南打断他:“所以,你就把他软禁了起来,除了上班的时候都不要出门,不,最好连上班都不要去,同事也不要见,万一有别的人也看见了他,像自己一样机关算尽地接近了他怎么办呢?他会不会也误入别人的陷阱而抛弃你呢?你怎么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对吧,于是你求他也好,发脾气也好,叫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别人都别看。”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会说伤人的话,会惹你生气,会说想要离开,于是你想,不如让他睡着吧,睡着之后就安静又乖巧,哪也不会去。”
沈寅川死盯着他,呼吸急促起来。
凌辰南继续说:“这样还不够,他就算体力不支神志不清,却还是想着要离开, 为什么要走呢?你想不通,不是想要和你组建一个家庭吗,不应该两个被世界抛弃的残缺人格需要相互依存吗。于是你决定了,要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反正生活中只有彼此不就是你们俩交往和理想状态吗,把他锁在床上,吃喝拉撒全得依靠你,就好像最亲的亲人一般,好像脆弱的婴儿一样,而你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沈寅川手指抠着桌子沿,胸膛一起一伏,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
那些白晟对他讲述过的往事都回到了他的脑子里,凌辰南咬了咬牙,说:“有时候你甚至想,其实你也没那么在乎他漂不漂亮,不,不如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你都觉得漂亮,不如把他四肢截断,喉咙毒哑,变成一个人偶娃娃,这下子,他就彻底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伤人的话也说不出,一辈子属于你了。”
“可是他居然还是骗过了你,巧言雌黄,差点被他跑掉了,你想,早知道就该毒哑他,弄残他,所以你失去了控制,差点把他打死……你是真的以为自己把他打死了吧,所以一时糊涂,没有确认清楚就把他活埋了。”
沈寅川双手颤抖,凳子向后滑了半米,发出很大的声响。
凌辰南向前探了探,观察了他三秒,眯起眼说:“你勃起了?听着这些过程,你居然产生了性欲?” 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你真恶心。”
沈寅川浑身绷紧,想要站起来但却牵动了脚链的声响,意识到当下的处境,死死控制住自己做着不动,咬着牙问:“你什么意思?”
凌辰南露出一个凉意彻骨的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亲眼确定一下,你这种人渣,真的不适合放归社会。”
沈寅川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 —— 好像是进屋之后第一次认真看他一样,迟疑地问:“你……你到底是谁,你的资料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他忽然发难,伸手夺过凌辰南手中的稿纸,拿到面前之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 全都是空白的A4打印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他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对面一脸冷峻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凌辰南,半晌才问:“你,你到底是谁!”
凌辰南微笑起来 —— 他的眼睛毫无笑意:“你之前说什么,你有感情洁癖?白晟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
沈寅川想说什么,但又忽然意识到:“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凌辰南说:“我是他现在的男朋友,他是不是跟你说他不喜欢做0、不舒服?被我操的时候倒是一直夹着我不放我走呢。”
这句话终于点燃了油桶,沈寅川从座位上跳起,跃过桌子一拳挥过来,凌辰南早有准备,却没有抬手挡,只是顺着他挥拳的方向微微偏头并顺势倒了下去,沈寅川拖拽着脚链活动不开,但他双眼发红,面目狰狞,完全失去理智,咆哮着扑了过来。凌辰南跌到办公桌底下,下意识护住头挨了两拳,然后咬牙放开了手,沈寅川立马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短短几秒之后,他就感到大脑缺氧、眼珠充血,涌上强烈的呕吐感。
但很快,他身上的重量就减轻了 —— 外面听见动静的民警冲了进来,把沈寅川摔翻在地,强行制服并试图给他铐上手铐。
凌辰南跪在地上猛咳了几声 —— 他视力很快恢复了,用手背飞快拭去眼角的生理泪水,迅速拉开抽屉,摸出早早报备预留好的巴比妥剂 —— 这种镇静催眠药因其易成瘾的依赖性已经被很多医院淘汰不用了 —— 他一步迈上去找准沈寅川静脉的位置就一针推了进去。
这一针剂量很大,沈寅川狂躁了不久就语言功能失调,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半昏半睡地倒了下去,民警将他丢在地上,略显鄙夷又嫌麻烦地看了半眼,问凌辰南:“没事儿吧医生?”
凌辰南摸了摸应该是肿起来了的颧骨和下巴,说:“皮肉伤,不过他……咳咳,是回不去了。”
一个民警说:“出了这种事,减刑估计要泡汤了。”
另一个说:“烦死了,又要写报告,医生您到时候也帮帮忙。”
凌辰南说:“这是自然,不过……他这不是减不减刑的问题,他……咳咳,有相当严重的精神问题以及反社会倾向,毫不避讳出狱后会继续犯案并以此为乐,还为此感到,咳咳,感到兴奋,他必须要转移到专门的精神病院或精神病监狱关押,直到病情好转为止。”
两个民警都有些发愣,许是以前没遇过这种情况,彼此对视了一眼。年纪稍大的一位对凌辰南说:“这些我们不懂,您是专业的,就麻烦您跟上面交代了,我们现在先把他带下去。”
凌辰南说:“不要把他在和别的犯人关押在一起了,危险。”
那民警点点头:“这是肯定的,先关在禁闭室,之后再看看是先送回他原本的监狱,还是按照您说的……”
另一个说:“估计程序又要走好久。”
凌辰南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们连忙一左一右架起沈寅川拖了出去,交代走廊尽头的同事来带凌辰南去医务室。
于是,凌辰南这一天后面的安排的诊疗全都取消了,而他在咨询时被犯人袭击的事也在短短一个下午传遍了全出监教育中心。
出监教育中心的领导动作很快,凌辰南还在上药呢,一个自称教育中心办事处主任的中年男子就出现在了医务室。
凌辰南不是教育中心的员工,是外聘医师,而且来自于业内名头不小的私人诊所,在他们这受伤了,事情可大可小。
凌辰南其实伤势不重,但青青紫紫看着十分骇人,又被一层碘酒一圈纱布得包装起来,那主任一进门脸就阴了。
他朝医务室里另一个医生使了个眼色,对方就了然地出去避嫌了,中年男人坐在凌辰南对面的病床上,直切主题,大包大揽了一遍过错,并保证中心一定会对他的伤势和医药费负全责。
凌辰南摆摆手,说话声音还有点哑:“这不能怪你们,鉴别犯人的心理状况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接这份工作的时候,我也充分理解这里面的风险。” 他十分冠冕地说着交际之词:“心理治疗里面,我们都希望咨询者能够保持最放松、最自在的情绪,所以我也理解不给犯人戴手铐的决定。但是,送到我们专业心理医生这边的犯人都还是有过暴力犯罪史的危险分子对吧,那情况毕竟还是不一样,今天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的医生受伤,而且…… 幸好咱们民警同志进来的快,不然稍有差池,可能就不只是皮肉伤了。”
官僚最讨厌和有资源的知识分子打交道,那主任立马显出头疼的样子,但依旧礼貌十足地点头说:“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
“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情,也不全然是坏事,” 凌辰南慢慢将挖好的坑填起:“我们能早早地发现了犯人的精神状况和危险程度,没有将他放归社会伤害别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也算是咱们中心尽到了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