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衣袖又卷了一道边,从手腕上取下红珠串缠上长发,走下朝去。
群臣看着少年坚定远去的背影,像是怀着一腔孤勇,不再回头。
这也是我仅能在这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四个月后,狂风吹的军中营帐猎猎作响,昨夜飘了一夜鹅毛大雪,将士们围坐在火堆取暖。
“这都打了四个月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快别说了,将军病的愈发重了还强撑着,咱们好好的活着就不错了。”
“陛下再不派兵过来,咱们也撑不住了啊。”
“我还想回家过年。”
“过什么年!我就想活着。”
“昨夜下了这么大的雪,你们说,将军他还撑的住吗?”
话音一落,围火坐着的将士们集体陷入了沉默,暗自看着地上的皑皑白雪。
金国本就以武立国,西北战事见陛下派的是个小少年来领兵,刚开始还有些瞧不起,日子相处久了才知道人不可貌相,那少年年纪不大,谋略兵法却是一把好手,带着大家连大了几场胜仗。
本以为会这么顺风顺水的收复失地,谁知那少年却一病不起,日日咳血,吊着一口气跟副将们研究战术都有些吃力。
主将倒了,后面的仗打的很是艰难,在往深走一步都是硬骨头,啃一口自己先松了牙。
乔盛宁穿着狐裘盖着熊毯卧在榻上,火盆子烧的猎猎的时不时听到一两声霹雳啪嗒的炭响。
他连咳了几声,将狐裘裹紧了一些,伸出两只白皙瘦骨的手捏着地图,拿着朱笔圈了一圈红。
“从清河林绕到背后,怎么样?”
“臣觉得不妥,才下了雪,天气寒冷从清河林取道不得燃木取暖,将士们怕吃不消。”
“也是……待我想想……咳咳……”
“乔将军!”副将赶忙上前扶住他,他捏着地图撑了撑发现竟然一点力气也没有,更是撑不起自己。
“您还好吧……”副将问完就看到地图上的血花,这血花比以前的绽放的更为绚丽,他背过身去接过地图,悄无声息握紧道:“将军累了,我待会再来找将军。”
“不必,我还好,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乔盛宁躺靠着枕头,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每喘一口心口就像是扎了密密麻麻的针,一齐推进来,生生的疼。
“将军……”有人拍了拍副将的肩,副将抬头看见一身白雪的皇帝陛下。
刘业摇了摇头,坐在床沿,久久的说不出话。
盛宁他瘦了,巴掌大的脸半点血色也没有,嘴唇皲裂,双颊深陷。
“等我缓缓,我们继续。”
“别缓了,睡吧,一觉睡醒,我带你回去。”
记忆中的声音轻柔的萦绕在耳畔,乔盛宁用力的睁开了眼睛,看到刘业坐在自己的身边,勉力笑了笑道:“你怎么来了?”
“你一直都瞒着我。”刘业见他睁开了眼,裹在狐裘的身子瑟瑟发抖,他脱了鞋子连人带被抱在怀里。
他怀揣着满腔的怒气,等见到了他,什么气都没有了,只是心疼和后悔。
“你为什么不说,总是有法子的。”
“陈太医都没有办法的事情,何必呢?”背后暖暖的,乔盛宁靠的踏实了一些,他说:“你带了香丸过来么,我这里又冷又湿,气味还难闻,你燃一枚我舒服一些。”
“带了。”刘业将腰间的荷包一扯扔给副将。
铅蓝色的香烟飘浮而上,副将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也不是全没有办法,一个月前,梁国太子出使金国,特地向我打听起了你,他是你祖爷爷,或许有办法呢?”
“没有的。”乔盛宁靠着刘业,一夜落雪,冷风像是灌进了骨子里,骨缝里都冒着疼,他今日强撑着一口气唤副将来讨论战术,着实是知道自己大限降至,想最后能想一些是一些
“你不该来的。”
刘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眼眶里兜了泪,双手抱的更紧了一些,道:“我后悔了,是我不应该让你来的,就么一段日子了,朝夕相处还显不够,你却抛下我来了西北。”
“若不是陈太医憋不住说出来了,我至今都蒙在鼓里,每每来信只写一个安字,你也是忍心。”
“当皇帝么,最是薄情寡意了,哪里来的不忍心呢?”火盆照的他脸颊红红的,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些,笑了笑道。
“……盛宁,我做皇帝,很是失败,想必也不如你。”刘业将头虚靠在乔盛宁的颈窝,生怕放了力气在他身上,他撑不住。
“我一直想,我这个性子只是将领之才,并非帝王之人。”
“是啊,我也看出来了。”乔盛宁虚虚的握着刘业的一根手指,虚弱道:“你这用人不疑的又一味宽宥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当皇帝。”
“但也正是因为他当了皇帝还是这样的性子,我才会敬仰你。”
“那你是不是后悔了?”
乔盛宁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有跟你讲过梁国的我吧?”
“没有,你先睡一觉,睡醒了再说,我在这儿,哪里也不会走。”刘业低声哄道。
“我就想现在说,怎么,我说话都不让了?”乔盛宁用力的捏了捏刘业的手,那力气若有若无的,被刘业捉过去包在手心里。
“你说。”
“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的。”
“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没有金国了,天下四国尽归梁。我十几岁就当了皇帝,年纪很轻性子也多疑,但是我生的很好,你要是见了一定很喜欢,毕竟再讨厌的我的人见了我的脸也会喜欢的。”
“我还有一个很好的玩伴叫许亭,他是我从小的伴读,不过后来,他不要我啦,因为我伤了他的心。”乔盛宁的声音低了下去,有点内疚又有点委屈:“我逼死了他父亲。”
“这是我的不对。”
“我本不应该那样的。”
“你要是见到那样的我,说不定也会气的不想理我。”
“我不会的。”
“是啊,你当然不会啦,你又没有“寻阳香”怎么可能见的到我。”
“又或者你心里想见的人不是我,这谁说的准呢?”
“我想见你的。”
“你就会哄我。”
“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梦到许亭,梦到道长,他们都在梦里唤我回去,我想我或许就快回去了。”乔盛宁敛下眼睑,闷闷道:“可是我有点舍不得你。”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天行有常,我已经违背一次见到了你,再强求老天爷不会让我如意的。”
“可是我还想见到你,道长那还有一枚“寻阳香”,你说,下次我会不会变成苏妃或者敬嫔,再不成变成长宁公主……”
“想想一口一声叫你叔叔也蛮有意思的。”
“只是那时候你可能又不认识我了。”
“我去找你,当你的贵妃,当你的将领,怎么样?”
“你又没有“寻阳香”。”乔盛宁低低的笑了一声,胸口疼的喘不过气。
“帮我把“榭芳”带给我爷爷吧,这是我偷来的,他在望江楼上找不到一定很着急,你带给他,这样他就能在未来传给我了。”
“我爷爷一定不知道是我偷了他的刀,阿深,我有点想他了。”
“你撑一撑,你爷爷再往这边赶,我跟梁国联手抵抗蛮族了。”
“我累了,想先睡一觉,副将那儿有我的想到一半的战术,你去看一看吧。”
“好。”
刘业握着乔盛宁的手听着怀里人的呼吸渐渐的只进不出,滚滚的落下泪来。
他的盛宁,真的是累了。
“我那孙儿呢?!”乔郅飞身下马,掀开营帐只往里冲。
他那孙儿卧在刘业怀里,早就没了呼吸,走的很是安详。
“走了好,走了好,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刘业抱着乔盛宁,低低的唤了一声:“爷爷。”
“……你叫我什么?”
“皇爷爷。”刘业将“榭芳”一抛,乔郅抬手接住了。
“你不是不分桃吗?!”
“我不分桃,我只喜欢他。”
““榭芳”是盛宁让您给你的,您出使金国时说您有一味香丸叫“寻阳香”,还说要当着盛宁的面才能燃,是真的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乔郅拉紧了荷包绳子,道:“刘业你可别打这个香丸的主意。”
“我跟您换成么?”
“你拿什么换,不值钱的我可不要。”
“我拿整个金国跟您换,您将“寻阳香”一燃,我去寻盛宁,金国无帝,您可以乘机攻下金国。”
反正最后天下四国尽归梁,他只求太平盛世不求黄袍加身。
与其给刘平糟蹋了,不如送给乔郅换一枚“寻阳香。”
“等战事结束,请爷爷同我一起扶棺归金,待我将盛宁的后事安排妥当,您就过来燃香。”
“你这是下定决心了?”
“自然。”
“那咱们说好,你走了我是不会放过刘平的,我孙儿受了他怎么多委屈,我一一都是要讨回来的。”
“这事本来应该我做,让爷爷费心了。”
“那……你还有别的要求么?”乔郅听完还是有些不敢信,一国陛下说不要国家就不要了。
“不要伤及百姓就好,林木森我叛乱起兵并无称帝之心,只是民生疾苦,不得不反,金国如今群臣皆有异心,与其内部征战连连,百姓又苦,不如托付爷爷,早换一个盛世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刘业:盛宁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史书记载我一半就没了吗,史官不敢写啊。
皇爷爷:空手套白狼。
还你盛世安宁。
第1章、梁国灯市
第1章、梁国灯市
上元节灯市不禁夜, 璀璨的灯火将夜色驱散,五光十色的街道上女郎们提着形状各异的灯笼穿行其中。脂粉摊子、点心摊子、小吃摊子分列两道, 吆喝声拉着尾音此起彼伏。往东走琵琶丝竹错杂, 是西域的胡姬群袂飞扬。往南去唢呐月琴,是戏曲班子唱着折子戏。中间还有小台子, 昏黄的灯光一起, 就是那小小皮影演着离合悲欢。
梁国盛世,百姓安宁。
“乔公子, 咱们回去吧。”人来人往挤着许亭一个踉跄。
“难得出来一趟, 回去做什么, 难不成你家有娇俏的小娘子等着你?”
“那倒是没有, 这摩肩接踵的怕挤着公子。”
陛下闻了老道士的香睡了一周, 惊动了宫里上上下下, 太后太妃太医都守在跟前, 生怕出了意外。一周后陛下转型, 跟个没事人事的,性子变了不少,吃穿没那么讲究了。
往年上元节, 陛下最多就是站在城门楼上挥一挥衣袖跟百姓打个招呼, 带头放第一盏孔明灯,就回宫去闹了。
今年巴巴的拉着他来灯市, 也不嫌弃人多喧闹。
“人多多好啊,热闹。”乔盛宁拨开两盏莲花灯笼,笑道:“前面有个小贩正卖糖葫芦呢, 就只剩一串了,咱们得快点过去吧。”
“公子!”
“别叫了!”乔盛宁足尖一点落在小贩身前,买走了最后一串糖葫芦,举在手里。
“你看,我说是我的就谁都抢不走。”
“是是是。”许亭无奈点头。
“你要不要来一个,味道还不错,就是有点酸。”乔盛宁递到许亭的唇边,笑眯眯的看着他。
“公子……”
“真是,叫你咬一个就咬一个,犹犹豫豫的跟个姑娘似的。”
许亭启唇咬了一颗,糖衣溶化在唇舌,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陛下他为人不再多疑,醒后暗暗的给自己赔了无数的礼,还恢复了父亲配享宗庙的荣誉。
他回神时再抬头,那少年已经走远,一身黄衣站在灯火阑珊处正偏头望着自己。
他快步跟了上去,道:“公子觉得家里无聊,上个月前武状元比试怎么不去看一看,我请了公子三回公子都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