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怔,荀渺才入口的糖冰酪险些喷出来。放下碗装作玩弄桌上的蟹钳:“我……还未打算……且说小报……”
“也是,那便过阵再言。”那人倒未看出他的不自在,就此一言,说过则罢。
晚膳罢,趁仆婢收拾残局,二人对弈了一局,荀渺便早早告辞回屋。
夜气清爽,郭偕尚无睡意。
一盏清茶,临轩而坐。夜风阵阵,草木窸窣,花香沁脾。婉转的虫鸣声中,郭偕惬意闭眼似入定。
“汪——汪汪!”然也只得片刻,这静谧便教近在咫尺的狗吠打破。
郭偕睁眼,入目便是已探入窗内的半身人影。
“蠢物,教你别再撕咬我裤管,这已是最后一条未补过的裤子了!”那人一面蹬腿,一面回头叱骂。
暗叹一声,郭偕自手边拿块肉干扔出去,又将一条腿跨入窗之人扶下,满面无奈:“你定要回回如此么?”
拍拍衣上的灰尘,那人翻个白眼:“我谨慎些却还错了?现下天色虽晚,却万一有好事者暗处观望,见我三更半夜堂而皇之进你屋中彻夜不去,传入大娘子耳中岂能不多心?”
则你翻窗入户就不惹人生疑了?郭偕苦笑着咽下已到嘴边之言,携起他:“时辰不早,歇息罢。”
“我要睡外面!”赶前两步,那人回头抛来一个乖戾的眼神。
月落风静,一夜安宁。
在人狗恶斗的梦境中挣扎半宿,郭偕一早醒来,耳边便是急促的叩门声。
身侧人睁开朦胧的睡眼看看他,面露憎恶,一拉被子蒙头又无了动静。
起身晃晃有些昏沉的头,郭偕小心跨过那人下床,前去应门。
来者是他院中小厮,身后跟着嘉王府侍卫,道是府中出了急情,请他速去。郭偕自惊,忙自换了衣裳出门。
才至王府正堂前,便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郭偕额上青筋一跳,快步入内。
嘉王当下攥拳正立,胸口起伏不止,素来清淡的双眸已教怒意染红。对面侍立的侍卫俯首抱拳,脚前一滩水迹,旁侧是已碎裂的茶盏。
一蹙眉,郭偕上前急揖:“殿下息怒,不知侍卫们出了何错,还请殿下直言道来,我必严惩不贷!”
嘉王拂袖,怒意较之方才有增无减:“于这干尸位素餐者,是该小惩大诫了!他……”一眼扫过那侍卫,厌憎般挥挥手:“汝先退下!”
彼者领命而去。
“明霞,失—踪---了!”正眼看向来者,嘉王一字一顿。
郭偕一怔,心头数念闪过:“是教歹人掳去了?”
摇摇头,穆寅澈背转过身:“她自己走的。”听音,三分失落,七分愤懑。
第五十九章
“练兵!”穆昀祈眸光一闪,“这般说,确是有人私藏兵甲于归云谷,计行谋逆?”
“看来是如此!”赵虞德点头,继续言下:“贼人戒心极重,两三千人乃是分处扎营,且远离山民居处,探子不敢贸然靠近,生怕打草惊蛇,只得隔山或居高观望。贼兵每日日日出而练、日落而歇,军纪严明,且粮草军甲充足,看来是早有筹谋。”
“两三千人……”穆昀祈两指轻点书案,听音纳闷:“且不说在京师近郊悄无声息私募藏匿数千壮丁有多不易,便说军费当也不菲罢?朕因是好奇,难不成这主谋之人,除了权势遮天,竟还为富一方?”
赵虞德欲言又止。
“虞德有话直言,事已至此,即便言有偏颇,朕也不至见怪。”穆昀祈自留意到其人之不定。
见彼者垂首:“陛下恕罪,臣并非刻意知情不言,只此情……不过源于一些传闻,臣只怕随意妄言伤及无辜。”
穆昀祈拂袖起身:“事涉谋逆,还道什么妄言不妄言?清者自清,岂是流言轻易可为中伤?除非,其人果真行有不端!”
他言既至此,赵虞德自不敢推脱,只得将所闻禀上:“西北军中长久以来流传一事,道当初羌胡覆灭时,其镇守西关的白龙部近八千兵将不知所踪,后有传言,道是此部已教邵殿帅私自收编,藏匿在玉门关外以备不时之用!而白龙部投诚时,据闻带去了驻地城中所有金银财物。”顿了顿,“事过多时,也就大约一年多前,尝还滋扰我北境的羌胡另一残部咯泯部,忽也凭空匿迹,因是又有流言指此部同样是教邵殿帅留在西北的亲信代为收编……”
“遂你以为,此事,乃是邵景珩谋反的前策?”穆昀祈自会意。
赵虞德却摇头:“此只是传闻,且臣以为,若邵殿帅是幕后主使,乃有几点说不通。一则未发现邵殿帅与归云谷有往来,二则,谋逆之事,随时可能泄露风声,行军调兵皆当从速,邵殿帅久经沙场岂能不谙此理?然当下实情却是,自去夕我在归云谷部下眼线至今,进山的兵丁至多也就四五百人,而若谗言是真,白龙、咯泯二部兵将加在一处要近万人,照此速推算,待他悉数入驻归云谷,至少也是四五载之后了,此实与’兵贵神速’的兵家箴言背道而驰,不似惯于用兵、杀伐果断之人之手笔啊!”
穆昀祈面色凝滞:“若非是他,又会是谁?”
赵虞德微蹙眉心:“这主谋若果真如臣先前推断,未尝领过兵,则具嫌疑者还不在少数。譬如邵忱业,又譬如邵后身后、似如彭绪良这等余孽,因是请陛下再宽限些时日,容臣彻查!”
穆昀祈踱前两步,抱起窗台上的狮猫轻抚片刻,转回身:“朕至多只能再容你半月,归云谷距城中不过数十里,贼兵窝藏一日,朕便一日难安,遂半月之后,无论你是否查有所得,朕皆会发兵入山平寇,即便拿不住主谋,但擒住替之练兵者,讯问下也当有所得。”
赵虞德领旨。
“还有一事。”踱回将猫放到案上,穆昀祈挪开手边的书册,“嘉王遇劫一案,你有何见?”
“这……”赵虞德有些诧异,“此案陛下未令皇城司插手,臣不敢妄议,但臣听闻州河一带素来太平,且嘉王是带了随从出行,彼时天色也还不晚,遭此祸确有些说不通。”
穆昀祈一手捏捏猫儿,看去心不在焉:“依你之见,郭偕有望破获此案么?”
“臣以为,极难!”赵虞德目光坠地,“此案过去已有时日,嘉王与随从也皆未看清贼人脸面,周围又无其他目击者,如今唯一的线索只惟那块教抢走的佩玉,要捕获贼人,最好之法便是寻到此玉再溯源,但万一贼人不急销赃(因已得知当日劫了不该劫之人),甚已离京远走,则破获此案的可能,便是微乎其微。”
穆昀祈逗猫的手一顿:“这般说,朕将此案交与步军司,倒着实为难郭偕了?”摇摇头:“如此,你便助他一臂之力,尽早捕获歹人,澄清真相,杜绝流言!”
赵虞德再拜领旨。
其人且去,穆昀祈自逗了一阵猫,又趁那条左右晃荡的猫尾触翻砚台之前,及时拎着猫脖将之扔回窗台——想来也当做些正事了。
“喵呜----”孰料猫爪一爪踩住他那只即将抽离的手,抬起的眸子里充溢无辜。
穆昀祈失笑:“弄乱书案,你却还委屈了?”
俯身趴上他手,伸出满是倒刺的小软舌貌似示威,一面搔首弄姿又露弱态,软硬兼施,唯一的目的便是----绝不放行!
僵持半晌,还是穆昀祈先屈服,临轩替补丁大王顺毛,口中却是嗔怨不止:“那日教你留在邵宅你不愿,回来却又不安分,一心只想往那处去!”想来便生气:“宫中那几只良种猫,你与谁皆玩不到一处,偏生认定邵家那条来历不清的野狗,岂非自贱?”
“喵呜----”猫嘴张了张,叫得软糯,于主这番指责不置可否,也显不在意。
好在穆昀祈也习以为常,捋着猫毛顾自:“如今他疑心我要害寅澈,且归云谷一事也不知与他可有牵扯,我一时半阵自不会再往西院去,你若去了——”回手又一捏猫儿,语气转狠:“从此便莫回来!”
“喵----呜!”不知是这一言过重,还是耳朵教捏痛,狮猫忽而站起,一抖精神,转身跃上临轩的老树,沿枝干稳稳上攀。
穆昀祈抬头,见老树枝头立着只专心梳毛的喜鹊。
“见异思迁!”叱骂一句,在爱宠身上遇冷之人拂袖转身。
才坐回案前,便闻黄门来禀,郭偕待召。
其人入内,便就前案查无进展而告罪。穆昀祈自今无意苛责之,只就事叮嘱一通,并告知已令皇城司助他彻查。
郭偕谢过,继看天子无多言,便斗胆:“臣另有一事欲禀知陛下。”看座上人点头,一时小心:“嘉王近时将一女子带入府中长居,不知陛下可有耳闻?”
穆昀祈颔首:“嘉王禀过朕,朕也令皇城司彻查了此女身世,当是清白,遂许他此求。”一顿,显然印象已模糊:“彼女似唤……明……”
“明霞!”郭偕提醒:“此女前两日不辞而别离开王府,至今下落不明,嘉王因此震怒,令臣定要将之寻回。”
“私自离府?”穆昀祈闻言意外:“可知缘故?”
郭偕摇头:“只知她筹谋已久欲逃离,那日寻机下药迷晕随父同来的花匠之女,换上其衣裳出门,就此一去不归,至于逃离的缘故,尚未查明。”眉心缩进,“她失踪第二日一早,臣命人满城搜寻却不得果,想她一介弱女子,若无旁人相助,区区半夜间欲销声匿迹绝非轻易。遂此间……”抬起的眸中显露忧色。
“你以为,此事或又如前番秦柳直案一般,另存内情?”穆昀祈自会意。
郭偕承认:“臣所以认为此女身上颇多可疑,乃因吾等与她之初遇,便存蹊跷。”继将当日冲撞其人经过粗略道来。
穆昀祈闻听竟显意外:“此事,当初寅澈当朕一字未提,否则,朕断不会许他将此女留在身侧!”
郭偕苦笑:“嘉王正是知此,才决意向陛下隐瞒罢。”
稍斟酌,穆昀祈恍然:“这般说,寅澈果真对那女子动了心?”
实情显而易见,郭偕无意多嘴。
“如此,可就为难了……”起身踱两步,穆昀祈苦笑,“寅澈当下如何?”
郭偕回:“嘉王焦急,命我定要寻回此女!臣已劝过嘉王,然他似乎不以为然。”
踱了两圈,穆昀祈拿定主意:“此案朕也会令皇城司助你追查,这唤’明霞’的女子必须寻到,但不可令之再亲近嘉王。”回身坐下,口气转厉:“且这段时日不许嘉王再擅自出府,否则必受严惩!”
郭偕从命。自宫中出来,径直回去步军司处置了半日公务,眼看日薄西山,想起官家嘱咐,便想去嘉王府走一遭。
然而这一去,才知竟又出事了!
第六十章
嘉王白日里去建宁寺礼佛,至晚依旧不见出来,侍卫隐觉有异,入内探问才知佛事罢其人竟独自由寺庙后门离去,当下不知所踪。
郭偕闻之失色,心内连连哀叹流年不利——此起彼伏,横祸不断,着实是怕甚便来甚!然事既出,懊恼也无用,当下只得令人四处找寻。
由近侍口中得知,嘉王出门并未带多少财物,一切与寻常无异,且马也仍留在寺院内,而寺中小沙弥证明,嘉王是独自一人出的后门,并无遭劫持的迹象,郭偕心下才安定些,知他不至走远。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
立在建国寺后门外,郭偕目光循着灯火游走在远处鳞次栉比的高台楼阁间,凭空猜测着那人的落脚地。夜风拂过,带来近处湖水的味道,以及,隐隐约约的笙簧之声。
心念一动,郭偕转向侍卫:“近处可有大些的酒楼?”
侍卫回:“寺庙周围无酒楼,远去些,往北三四里有处望月楼,尚算雅静,往东的话,便要过州河去寻了,至于南边……”
郭偕打断之:“我自去望月楼,尔等兵分几路,将这周遭十里之内大些的酒楼一一搜寻过去,看可有嘉王踪迹。”已然入夜,想来嘉王殿下当也饿了……
一刻钟后,郭偕已策马驻停望月楼前。侍卫所言不假,这是周遭最大的酒楼,且算雅静。
郭偕入内寻来管事的与了些银钱细作打听,得知约莫半个时辰前,着实有个身形衣着与嘉王相似之人独自前来,当下便在临湖的雅间独酌。
所料不错,郭偕心下暗喜,匆匆随引路的小厮往里去。
穿天井进了内庭,见不远处又是一排阁子——自是临湖那些!上了阁前走廊,右转向北,沿途阁中多静谧,只偶闻谈笑声。
郭偕一路脚步飞快,将至拐角时,不防前方阁门忽开,走出一人,郭偕收脚不及,侧面与之撞上,后退一步急告罪,孰料抬眸,却见张熟稔的冷鸷寡薄脸。
那人目光亦转来,原无波澜的脸上顿露怒意:“是你!”
郭偕暗叹一气,拱手再告罪:“在下一时情急冲撞阁下,还望见谅。”
好巧不巧,这人竟是周奇!
狭路相逢,且说周奇已染醺意,加之留意到郭偕改口不再称他“表舅”,自以为刻意轻慢,岂能气平?当下对其冷嘲热讽了番,言至犀利处,旧话重提,道什么“朝廷下任,举贤不举亲……汝黄口小儿,何才何德,也敢高居?”云云,甚出狂言令郭偕自行请辞步军都虞候之职。
此刻阁内其他人闻听喧哗,皆出来相劝,然周奇借着酒意依旧喋喋不休。
郭偕本是极力隐忍,但终教他一句“养而不教”惹恼,怒令智昏,竟起反驳:“吾本克己守礼,当初也认你是为文士君子,才尊称一声‘表舅’,但如今看来,着实是高估了阁下的心胸肚量!你指我之言,本无一合情,郭某虽才德浅薄,但权位是凭一身功勋挣来,绝然无欺!汝言之凿凿,数回上谏道我欺世盗名,实不过因当年之失而耿耿于怀,遂才对我横加污蔑,妄言欺上!今日既点破,郭某言出在此,自今后,你与我相安便好,然若仍旧这般,因一己之私而咄咄逼人、纠缠不休,便莫怪我不念旧情,争锋相对!”言罢拂袖而去,留其在后跳脚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