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再当着使臣的面,把自己想要放弃军功军籍的事情说明便好。
等待召见的这数日,卓钺甚少出门。可是他能静心养伤,春弟却不能。巴掌大的小狼崽长得飞快,一眨眼便有成人的半条手臂长了,也愈发得野性难驯。最近猪肉和死鸡都不吃了,每天盯着河里的野鸭,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长大了啊,是不是?”卓钺挠着它耳朵底下的软毛,舒服得它直打哆嗦,“想要猎活物了?”
春弟看着他,那双清透明亮的绿色狼眸一眨不眨。
卓钺心中软成一团,笑着揉了揉它的头顶。
他挑了匹年纪大一点、不至于被春弟吓得瑟瑟发抖的马,带着它出城去了。果然刚一出城,春弟就如野兽归山,几个加速便消失在了不远处。卓钺失笑,知道它这段日子是憋坏了,便自己信马由缰地随意走着,任它玩儿去。
走了一柱香时间不到,他忽然看到前方路旁站着一人一马。
那马似犯了倔脾气,嘶鸣着打响鼻,暴躁地在原地打圈儿,怎么也不愿意挪窝儿。牵马的人从背影看应该是个年轻公子,身材修长文秀,一看便不是习武之人,也不擅马术。任他怎么拉扯,愣是没法让那马挪动半步。
卓钺瞧了会儿,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过去道:“别拉了,一会儿马急了还会撂你蹶子呢。”
闻言,那年轻公子向他抬起了头。
看清那张脸的一刹那,卓钺禁不住一愣:
……哪儿冒出来的人,真他妈的好看。
这年轻公子长了张流畅优美的容长脸,一双清秀润泽的秀目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温柔而和煦。他的眉、鼻、唇无一不工整,无一不雅丽,纵使是最善工笔的匠人也画不出这般令人失神的样貌。
可最出众的却还并非他的五官,而是那从容清贵的气质。此时他单手持缰,抬头这么微微一瞥的瞬间,便让人觉得乍逢三月阳春细雨,或偶沐深夏怡然清风。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让您见笑了。”那年轻公子很客气,见他过来忙含笑行了个礼,“实是在下不擅骑术,才遇此窘境。若壮士不嫌,可否帮看看这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他说话文绉绉的,行的礼也是风度翩翩、半分不错。卓钺见惯了大老粗,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金雕玉琢出来的名门公子,顿时有点儿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举手之劳。你让开点儿,我看看。”
他绕着马检查了一遍,最后发现原来是马蹄里扎了根深刺,难怪马疼得一步都不愿意走了。
“原来如此。”年轻公子叹道,“亏我还使蛮力去拉它,原来真是不得其法。”
“这马是骑不了了。”卓钺看着他,“公子要去哪儿?榆林关么?”
那公子笑道:“在下刚从榆林关内出来,要去左近山中与友人小聚。无妨,所幸此处离榆林关尚不远,在下徒步回去再寻一匹马便好。”
若是换了个糙老爷们儿,卓钺可能便真放他自己走回去了。
可这公子……好像天生应该坐在精雕细琢的画舫里,或者金门绣户的明堂上。卓钺想象了一下他走在崎岖不平的路边,被飞扬的尘土呛得连连咳嗽的画面,忽然恶寒了一下。
“这样吧。”卓钺牵过了自己的马,“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那年轻公子一愣,无奈笑道:“这……太唐突了,怎好烦劳。”
卓钺皱了皱眉,他没接触过这种贵公子,弄不太明白人家在想什么,怕随便开口犯了忌讳。正迟疑间,互听草丛里一阵骚动,春弟一跃而出,雪亮的厉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
卓钺一惊,忙想呵斥它走开。那年轻公子也吓了一跳,可他很快镇定下来,竟饶有兴趣地盯着春弟:“好有灵性的狼。”
卓钺有些意外:“你不怕?”
春弟的模样挺凶的,养在营地里这段日子曾经把不少小兵都吓得屁滚尿流。可这公子看起来虽文弱,胆子竟然不小,面对一只活狼竟然没有半点失态。
春弟看着他,半晌上前嗅了嗅他的腿,然后竟怡然自得地走开了。
卓钺更是好笑:“有意思,看来它还挺喜欢你的。”
“是在下之幸。”那公子含笑道,“相逢即是缘分。在下沈梒,字良青,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沈梒?卓钺想了想,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尚未等他答话,互听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头高大俊逸的乌骓停在了两人身边,自马背上跳下位高大的锦衣青年,上前两步扶住了沈梒的肩膀,低声道:“我遍寻你不见,怎么在这里?”
“你与老将军谈话,我不便打搅,便想先去免得娄将军他们久等。”沈梒浅笑道,“谁知路上马出了点小毛病,多亏这位壮士相助。”
闻言,那锦衣青年回头,居高临下地瞥了眼卓钺。
这人也是极为英俊的相貌,一双熠熠生辉的杏眸形状很是漂亮。他个子也高,卓钺打眼这么一看估计他快赶上郦长行了,可或许正因为身材高挑,所以他总爱从眼皮子底下看人。三分凉薄,两份不羁,还有五分的倨傲,一个动作间这锦衣青年便将王公贵子的风范演绎了个十成。
卓钺心中一冷,迎着他的目光挑了挑眉。
……他最烦别人拿鼻孔看他。
锦衣青年皱了皱眉,回头又去牵沈梒的手:“走吧,与我同乘便好。”
卓钺还在旁边站着,锦衣青年这举动似让沈梒有些尴尬,他不着痕迹地将手藏入袖中,冲卓钺笑笑:“烦劳壮士了。”
牵了个空,锦衣青年顿时有些不满,回头再次瞥了眼卓钺:“是娄家军?你是哪个营帐下的?叫什么?”
卓钺扬了扬嘴角,没说话。
……请教老子姓名的时候,麻烦加个“贵”字。
似乎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无礼,青年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杏眸也眯了起来。
正在他们僵持之际,又一阵马蹄声自身后传来,却听有人唤道:“卓钺?你与谢大人和沈大人站在路边干什么?”
只见策马而来的娄长风一拉缰绳,有些愕然地看看斗鸡似的卓钺和那锦衣公子,再看看一旁有些无奈的沈梒,似是十分不解。
作者有话要说: 嗷我好想他俩……牵出来溜溜。
第83章 亭内聚
“我本想着今日晚些时候就引荐你们几人认识呢,没想到在路边就碰上了,也是真巧。”娄长风笑着举起酒杯,“来吧,敬偶遇的缘分。”
榆林关外一处山坡之上有座小凉亭,究竟是何年何月由何人所造已然不可考。木色斑驳,青苔遍布,然而所幸由此远望的风景极为优美。亭下的半坡上栽了一片葱郁的青竹,透过竹叶恰巧可以望见榆林关壮阔的全景。
此时,娄长风、娄万里和卓钺,以及沈梒谢琻便坐于凉亭之内,面前摆着小酒瓜果,地上还有一个泥砌的温酒小炉。
听得娄长风如此说,沈梒率先含笑举杯,卓钺也跟着慢吞吞地拿起了酒杯。却唯独那叫谢琻的锦衣青年大马金刀地坐着,神色似笑非笑。
“娄将军。”他凉凉地看着卓钺,“为何昨日宣读圣旨之时,卓副将不曾列席?”
娄长风有些尴尬,卓钺接上了话茬:“标下受伤,尚未痊愈。”
“哦,是了。”谢琻看着他,“那位私/通达日阿赤王的,就是你吧?”
“不错。”卓钺一眨不眨地回看着他,“砍下扎干王脑袋的人,也是我。”
二人的目光隔空碰撞在一起。一个倨傲,一个张扬,如同无形的刀剑碰撞在了一起。
娄长风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沈梒却不以为意,平静地喝干了自己那杯酒。
谢琻亮如星子的眸光紧盯着卓钺,半晌忽然一笑,身形放松了下来。
“你很不错。很对我的脾气。”他懒洋洋地拿起酒杯,冲卓钺一示意,“来吧咱俩一饮而尽。”
卓钺举杯与谢琻一碰:“谢大人也很合我的胃口。”
谢琻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以可以。长风将军,你麾下这名‘武神’果然名不虚传啊,的确有此风范。我觉得他定不是通敌卖国的人,种种事情是有什么苦衷吧?”
娄长风看了眼卓钺:“这两位是京城来的使臣。礼部侍郎沈大人,和户部侍郎谢大人,北疆战乱的这些日子两位大人在京城都对我军有不小助益。你与达日阿赤究竟有何源远,趁着这个机会一并说清楚吧。”
卓钺捏着酒杯迟疑了片刻。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这千头万绪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沈梒一双盈盈如水的秀目望着他:“其他的事情,我二人已从长风将军处听说了。只是听说榆林关一战后,你递了封请罪书说要放弃所有的军功和军籍。这究竟是为什么?”
听他这么问,卓钺不禁抬头看了眼娄长风。恰巧娄长风也在看着他,眉宇间有些许复杂。
卓钺心中苦涩,垂下了眼帘道:“我自知辜负了娄将军的知遇之恩,现在说要放弃军功军籍实在不知好歹的很。但同时我也答应了一个人,要与他荣辱与共,却没能信守自己的诺言。这些日子以来我日夜彷徨,好不容易盼到如今大战结束,我必须要去履行对他的承诺了。”
谢琻了然:“你说的就是达日阿赤王的王三子吧?那个被你收留在军中、叫郦长行的人?”
卓钺点点头。
娄长风眉头紧皱,忍不住道:“卓钺,我理解你们兄弟情深。可榆林关一仗赢了,不代表我们从此就高枕无忧了。尚有新平堡、辉县等地不曾收复,你是打算弃这些地方于不顾,一走了之了?”
卓钺捏紧了自己膝头的衣服,低声道:“等我找回郦长行,愿立刻归营。”
“你——”娄长风气得一拍桌子,“你忘了在沧衡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我当时给过你机会,问你想不想掉配至卫所囤粮。当时是你拒绝了,决定来做我的副将!现在你又打算出尔反尔?你光记着对郦长行的诺言了,那你对我的这些承诺呢,都抛到脑后了?”
娄长风的每个字都如一击重锤,砸在卓钺的心上。羞愧痛苦在他心中不住翻滚,半晌,他猛地起身单膝跪倒在娄长风身前。
“将军,”他颤声道,“我对您的忠心,从不曾有一日变过。若不是您的知遇之恩,我恐怕现在还在铲马粪、挖战壕。这一生——我这一身筋骨——只要腿不曾折、手不曾断、头不曾落,愿永远献给北疆的边防。有娄氏军旗的地方,我愿以血肉为墙去守。”
“只是……”
他无声地哽了一下,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只是没有郦长行,我恐怕连报您知遇之恩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达楞雅尔有多么狡诈您也看到了。如果不是他亲自送来了解药,恐怕咱们还不曾发现饮用水中已被他用水藻下了毒。您想想,如果到了榆林关大战的当日咱们才发现半数的士兵都中了毒,那一仗会有什么结果?”
娄长风怔怔想着,不禁打了个冷颤。
“是郦长行以自己的自由换回了解药。”卓钺缓缓道,“他逃出草原的那日,是想将所有过往抛在身后,作为一个中原人从新开始的。可如今,他却为了所有人的安危,主动返回了草原。”
他抬起头,看着神色复杂的众人,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将军,这是嘉奖将士、按功分赏的日子。可郦长行呢?他也是对榆林关一战有功的人啊。”
“生死同往,荣辱与共,这是我对他发下的誓言。如今没有他的荣耀,那些军功我不敢要。”
在场的几人都沉默了下来。尤其是娄长风,双拳紧握欲言又止,半晌长叹了一声还是没有说话。
谢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卓副将,你说的这番话我很感动。但别忘了,军籍是世袭的,也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生于军户,死在军户,这个规矩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听闻将营兵制变为募兵制的改革,就是谢大人推动的。”卓钺道,“世袭军籍有许多弊端,在下不说谢大人也知道。如果大人的改革一切顺利,恐怕再过二三十载,北疆的世袭军户便所剩无几了。标下恳请大人削除我的军籍,万事了后,愿意以募兵的身份重归军营。”
谢琻一愣,笑道:“你对这事倒是熟悉。但别忘了,现有的军籍是不能削除的,只是不再世袭了而已。营兵制和世袭军籍向募兵制的演变,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果今天我削了你的军籍,明天所有不想当兵的人都来找我削籍,那军营体系岂不是就此溃散了?”
卓钺没说话。这事他也明白,他只不过是希望能法外施恩罢了。
几人说话的时候,沈梒一直在旁默默听着,似乎在思琢着什么。此时才向卓钺微微一笑,柔声道:“卓副将,先起来说话吧。”
卓钺看看娄长风,迟疑着没起身。一直没说话的娄万里忽然出手,提着他的后衣领便将他拉了起来,摁在了石椅上。
卓钺:“……”
娄长风:“……娄万里,我说让他起来了吗?”
娄万里置若罔闻,目光平静悠然地望着远方,如同神游物外的老僧。
沈梒笑了笑:“军籍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变通。只是问题的关键却不在于此。”
卓钺抬头看着他。
沈梒的目光很柔和,他本就生了一副让人如沐春风的秀美面容,此时浅笑着望来更让人觉得醺醺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