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世,云祯经不住朱绛磨,第一次来了这从来没有踏足过的文昌帝君庙。
他开始只是看到姬怀素有点烦,四处乱看,然后就看到了在高高云梯上摇头摆尾的舞狮。
他脑海里忽然无比通明——文昌帝君诞日,春闱前……正是今天!
他的心皱成一股乱麻,也来不及顾太多,转头便喝令随从去拿自己的弓来。
他身后今日随侍的是令狐翊,他第一次和云祯出来,又是在这文昌帝君庙,他自幼因为神童之名,自然是每年都来这里的,今日却是以奴仆之身来到,而今日偏偏朱绛带的随侍是方路云,他一直目不斜视跟在朱绛身后,仿佛从来没认识令狐翊一般。
这让令狐翊既委屈又有些怨,而下了马车后一路走来,看到无数文人在游览,又开始心神不宁,害怕遇到昔日同窗和认识的人,忽然听到云祯转头吩咐他,一时茫然顿住了,竟不知要做什么。
好在方路云机敏,已迅速转身,飞跑向马车等停靠处,又飞快地将云祯那把宫里新得的“穿光”拿来了。
云祯拿过弓箭,一直紧紧盯着那高高的云台,只见那狮子爬到了最高处,果然又在上头翻筋斗,上下跳跃,昨了好些动作,又顾盼一番后,才张开了大嘴,果然刷刷刷从嘴里滚下了一滚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在鞭炮声中,一副鲜红条幅展开,显露出四个大字“金榜夺魁”,一时下边观者犹如雷鸣一般的鼓掌叫好声。
云祯紧紧盯着那幅大字,兴许是神情太过严峻,姬怀素没有再说话,朱绛懵然不觉,还在想要解开尴尬:“祯哥儿喜欢看这个?”
他话音未落,只看到那在风中摇曳着的丝帛忽然被一颗弹飞起来的爆竹破片撕开,唰!
整串还在燃烧着的爆竹从高空直直坠下!
而下面,正是无数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的香客!在正下方,还有着一张无数香客插满香头的巨大方型鼎炉!
朱绛张开大嘴,完全呆住了,而姬怀清也被这一幕吓了一跳,转头却看到云祯不知何时早已拉开了长弓,箭才搭在弦上就已飞了出去。
箭如流星,在万众瞩目之中,准确无误穿过那串燃烧着的爆竹,唰!夺!狠狠钉在了庙宇屋檐上!
爆竹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爆炸,约莫半盏茶后,才完全烧尽。
人群中欢呼起来,为着这神乎其技鼓掌欢呼起来,姬怀素转过头,看着云小侯爷,手里还拿着弓,胸膛犹在上下起伏,额上微微生汗,但一双眼睛却熠熠生辉犹如最明亮的晨星。
朱绛已是欢呼赞叹道:“射的好!祯哥儿你什么时候射艺练得这般好了!幸好你射出去了,不然这落到人堆里,可不得了!”
云祯转过头,看无数人开始涌向他,吓了一跳,连忙道:“快走!我们快回去!”
一阵忙乱,云祯和朱绛好不容易在仆从护送下上了马车,离开了那热热闹闹的文昌帝庙。
忙乱之中,为保安全,姬怀素也上了他们的马车,吩咐了马夫回城后,朱绛还在兴奋中,抱着云祯的肩膀激动道:“你怎么知道那爆竹会落下来?太神了!简直像未卜先知一样!”
云祯看了眼一旁十分兴味看着他的姬怀素,淡淡道:“没什么稀奇的,就是那狮子上去的时候打开口,我看到里头的绳子似乎快要断了,心里想了下觉得万一落下来砸到人就不太好。”
朱绛毫不犹豫地信了,抱着他激动地摇着:“也很神了!换我怎么也射不中!你什么时候练到这样程度了!快告诉我怎么练的!”
云祯道:“是兵部这新打的弓好,省力,练弓能有什么讲究的,日日练熟便是了,有位老兵教我把铜钱放在肘上练拉弓,这样最稳,另外目力也要练……”
朱绛又兴奋又好奇,不停问着他,直到马车停了下来,却是百戏阁到了,三人一块都去了包间,朱绛包的是最好的包间,视野极好,正好能看到角抵台上。
一个男子站在台子中间,身上只穿了犊鼻裤,腰身挺拔,宽肩窄臀,强健修长的身躯上,醒目地刺满了青绿色的麒麟纹绣,威风凛凛,一时下面欢呼声雷动:“玉麒麟必胜!”
朱绛喜洋洋道:“就是他,玉麒麟,摔角好手!已经九连胜了,今日再胜一场,我压在他身上的注就翻了十倍了!”
很快玉麒麟的对手上来了,这个对手却很是高大,看上去比玉麒麟要高上大半身,黝黑的肌肤上肌肉块块凸起,虎背熊腰,胸口纹着一头的龙头,宛如一座威风凛凛的怒目金刚。
朱绛兴致勃勃趴到了围栏处,激动道:“这是黑金刚啊!今天这场好看了!”
姬怀素目光收回,只觉得粗俗不堪,云侯爷真的会喜欢看这东西?他探询地看向了云祯——说实在话,今天这位小昭信侯实在给了他太大的意外,他以为这人只是一颗贵重的,人人觊觎的宝石。
却没有想到,居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宝藏。
云祯漫不经心看着下边的场子:“这人身上的玉麒麟绣得实在好,比对面那一身黑龙好多了,倒衬得那黑龙像死蛇了。”
朱绛噗嗤笑道:“可不是?是碧湖边锦体社那边纹的,那边的针笔匠个个都是老手,纹得极好!这样全身都绣上,可得做上一个月!哎!我都想做,但是家里管得严!若是和你一样就好了,等我能自主了,不做全身,至少也在肩膀上做个虎头!威风凛凛的!”
云祯笑道:“被你说得我也有些动心,改天试试看。”
姬怀素看了眼云祯露在宽大袍袖外白皙柔软的肌肤,不知为何心里紧了紧,虽然知道他们才认识,不该多管闲事交浅言深,但忍了又忍,还是温声劝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纹身者,大都是卑微低下的人,甚至是刺配流放的黥面者……侯爷年纪轻,没准过几年又后悔了……”
云祯转头看了眼姬怀素,他一向是知道这人厌恶粗俗,厌恶这些低俗至极又惊世骇俗的举止,为着这样,他越发想要刺激他让他不舒服,他翻了个白眼,一副纯然无赖纨绔的样子:“反正我父母都管不着我了——我就算绣满全身,谁都管不着我。”
姬怀素语塞,又被他那神气活现有别于学堂里中规中矩面孔而有些失神,朱绛还在一旁羡慕不已,替他解释:“怀素公子有所不知,这军中锦体时兴着呢,古将军就有个诨号叫‘锦体将军’!还是先帝赐的诨号!祯哥儿,你如果真的要做,一定要让我参考参考,一定给你选最好看的纹样!我觉得凤就不错,很适合你!”
姬怀素哑然,云祯不置可否,嘴角含着笑,看向下边场中已经斗起来了,他专心盯着场上的搏斗,心下却在想着今天的事。
他的确心情颇好,虽然前世、前前世,对不起自己的两个人都在自己跟前,但今天这事,他一箭挽救了无数前两世都会死去的百姓、文人!这就证明了,他可以改变未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头。
他悠闲靠在靠背上,拿起茶水,惬意喝了起来,细细想着这一切变化的源头,一条清晰的脉络在他心里铺开。
今天这事说到底,是因为朱绛忽然非要拉自己来,为什么来,为了躲姬怀清、姬怀盛他们,而前两世完全看不上朱绛的姬姓王孙们,忽然对是自己好友的朱绛拉拢示好,是因为皇上比起前两世,分外宠爱于他。
所以皇上究竟为什么会比从前更看重自己的呢?前世自己守孝进宫后,平淡无奇也进了学,皇上虽然待自己也颇温和,但绝对不会像如今这般,又更换长史,又赐衣赏食的。
还有那次意外的御驾亲临侯府探病。
所以一开始的变化,就是探病,而在探病之前,自己唯一做的一件和前两世都不一样的事,是留住了公主府里荣养着的老兵们。
只是这一件事,就让皇上看重了吗?
再想到那些福禄鸭,云祯忽然忍不住笑了,所以皇上还是嘴硬,说什么帝皇心术,只是为了做给其他人看,其实,皇上比谁都念旧情吧?
君不能有私,因此只有把一切隐藏在冰冷的利益交换中。
第19章 捧杀
这边厢云祯与姬怀素、朱绛看着摔角,另一头却已有人将今日文帝庙上的事禀报到了姬冰原跟前。
“一箭就将那高空坠下的爆竹射穿,钉在屋檐上,将一场火灾,一场灾祸消弥无形……事后又不张扬留名……”姬冰原看着那奏章,听跟前的穿着紫服鱼袋的老臣念念叨叨,仿佛看到了那孩子引弓而射的样子,不由笑了下:“倒是真有些长进了,朕是听说他孝期在家,只是苦练射艺。”
紫服老臣捋着胡须笑道:“原本遵陛下旨意,老臣只是让小犬去参加怀清公子的文会,看看今年能有哪位亮眼的才子能为陛下所用,却没想到遇到云侯爷这侠义之举,今日这文昌帝君庙,香客何止上千,人人传唱,就连怀清公子的文会上,不约而同举子们都写了不少诗来歌颂那风华一箭,云侯爷也才十五六吧?已有如此武艺,勇武过人,忧国忧民,实乃陛下之喜,朝廷之幸啊。”
姬冰原仿佛自家孩子被夸赞了一般,颇有些得意:“年底才满十五呢,能让老师当日就进宫奏报,这孩子倒是有些出息了。”
原来这位紫服大臣,却是早已退休荣养在家,曾做过帝师的屈秋崖老太傅,他笑道:“眼看一箭成名,老臣怕他年少失怙,反受名声之累,被人攻讦,这就不美了,孩子也受委屈。因此想着还是来和陛下禀报,这孩子根脚薄弱,云氏寒微,长公主当年也不过是一腔孤勇,以女子之身统军,荣辱盛衰都系于皇家,陛下若是想要顾他周全,还得多花点心思才好。”
姬冰原却已敏感觉察了屈太傅言下之意,问道:“可是今日遭嫉了?”
屈太傅微微笑道:“不遭人嫉是庸才。老臣觉得,云小侯爷少年锐气,若是图长远,不若倒是先压一压这名声,倒是不忙嘉奖厚赐的好。他勇武过人,再历练历练,雁郊大营领上几年把京城防务给熟了,九门禁军也轮一轮,把宫务给数落了,好好经营磨砺一番,根基深厚了,来日定为栋梁之材,不愁没有报国忠君的地方。”
姬冰原心里已明白,也知道屈太傅绝不肯指摘皇室中人的,也没追问,命人传了晚膳,留屈太傅在宫内和皇上一并进了晚膳,又厚赏了老太傅,才命人送了老太傅出宫,这才叫了丁岱来问。
丁岱早已得了姬冰原吩咐,命人去查了一轮,回来才道:“听说今日怀清公子举办这文会,原是想要笼络示好今年这些举子,结果却被云侯爷抢了风头,颇有些嫉恨。”
姬冰原失笑:“怀清这孩子,朕平日里看着沉稳矜贵,伶俐通透得很,也是家里精心教养过的,岂会如此就让人看出来行迹了?”
丁岱迟疑了下道:“听闻在文会之前,众人求签,怀清公子却是抽了支不太好的签,因此面上有些下不来,之后又遇到云侯爷这事,文会上人人作诗只有感而发,十首诗赋,倒有八首颂云侯爷的,怀清公子到底年少,这才藏不住了。”
姬冰原问:“是什么签?”
丁岱自然是早默记了下来备着皇上垂询,自然连忙道:“是支中平签,万人丛里逞英豪,便欲飞腾霄汉高;争奈承流风未便,青灯黄卷且勤劳。”
姬冰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也能当真的?朕当年求签,十支倒有九支下签,不也走到今日了?”
丁岱笑道:“想来怀清公子年幼,尚未经过什么事,又或者当着众人面,有些挂不住脸罢了。”
姬冰原也不说话了,将屈老太傅那奏本拿在手里颠倒了几下,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丁岱:“你觉得屈老太傅所言如何?”
丁岱谨慎道:“屈老太傅三朝元老,自然是老成持重之言。”
姬冰原却是笑了下:“屈老太傅当初受过长公主恩惠,如今看顾小辈,他是怕吉祥儿风头太过,得罪了未来的储君,将来朕不在了,他失欢于新君,下场不好。”
事涉未来储君,丁岱噤声,不敢再说话。
姬冰原将奏本掷回台上,冷笑了声:“朕若连自家小辈都护不住,还做什么皇帝。”
丁岱迟疑了一会儿,缓缓进言道:“老太傅说的,让云侯爷去禁军、京军历练,也是用心良苦,军中大多是旧日长公主提拔过的将领,自会看护提携侯爷,磨砺个几年,功劳也有了,根基也深了,自是肱骨之臣。”有了军权,自然也就能护住自己了。
姬冰原道:“孩子还小,去吃那些晨昏颠倒、值日当班的苦做什么?”
丁岱有些无语,想当年陛下在侯爷这个年纪,已领兵在外,厉兵粟马,连夜行军,上阵杀敌,什么苦没吃过,这会儿倒是一副溺爱纵容的长辈样子摆出来了!
眼看这明君在教养孩子上却有些失之溺爱,丁岱哪里敢再提,只是低头附和。
姬冰原只问道:“今日吉祥儿是和谁一起的?”
丁岱道:“是定国公府上的四公子,在文昌庙又遇上了怀素公子,后来回城后,与怀素公子三人一道去了百戏馆去看了摔角,直用了晚餐才各自回了府。”
姬冰原回忆了下:“姬怀素?这孩子倒也算沉稳内敛。”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第二日,果然中书省收到了好些奏本,奏闻昭信侯云祯一箭解困免灾,为国为民,请君上嘉奖褒扬,加官进爵。姬冰原翻了翻那些奏本,摞在一旁,看了下时间,又是午时了,便让丁岱又去学宫那儿,将云祯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