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柄刀很大很宽,通体?暗黑,他端详了一阵,用那枚簪子刻了些什么。
顾照鸿凑过去定睛一看, 那并不是普通的簪子,兴许是任砚生给自己留的后手, 以防刀被他人夺去落在下风,那簪子?其实是一把小巧的短匕。
任砚生刻完了,仔细从头到尾看了几遍,搂着那把刀又看了一会儿经寒山上的景色。
顾照鸿如今不在他的躯体里了,但他似乎也看不到顾照鸿,他就像是一抹孤魂,用后世人的眼睛来看着任砚生临死之前所想之事,所悔之事。
任砚生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牛皮囊,里面装着他为了抵御山上寒冷而打的烈酒烧刀子?,一口便能让人浑身热起来。他拔开塞子?,仰面喝了一口,还呛得咳嗽了两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还把牛皮囊的口子朝下,在刚才弄好的坟包面前倒了一圈,再把最后剩的几滴仰头悬空滴到了自己嘴里,然后猛地把那牛皮囊扔到了一边。
任砚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笑了笑,把他的那柄大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顾照鸿双眼瞪大,脱口而出:“任——”
哪怕是假的,他也想看看若是没有?竹河,任砚生此等人物,究竟会有?着何等的人生!却不想在这条人生路上,他竟也要自戕!
可任砚生听不到,那柄他自己的刀刃,很快也沾了主人的血。
任砚生捂着脖子?,怒喝一声,用最后的内力强撑着把那柄大刀插*进*了坟包前面的土地里!
随后他身形晃了晃,一头栽倒在了埋着平安的坟包旁边,羽睫颤了颤,还是闭上了眼睛。
那柄大刀被牢牢地嵌进了地里,嵌进了经寒山上,嵌进了平安的坟前,成了他的墓碑,刀身上任砚生的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地落在经寒山经年不化的雪上,转眼便融成了猩红色的血水。
刀面上刻了字。
“生死去来,下世逢安。”
顾照鸿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
雪洞暗室里
听顾照鸿说完以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从小就接受最正派——或许说是江湖人都以为的正派——思想教导长大的楚凌辞是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腾地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失色惊道:“不可能!”
一直以来,被喊了八十年的魔道魔头居然只是栽赃嫁祸,而因诛魔卫道而万古流芳的正道领袖竹河竟然是恩将仇报心肠歹毒的真正魔头!
这怎么可能!
楚凌辞摇着头:“这不可能……”
而霍骑的接受度比楚凌辞高了不少,只说了一句怪不得。
金子?晚听完顾照鸿那边的故事之后,却没有?说自己的这边裴昭的故事线。
他心里有?自己考虑在。
顾照鸿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一是因为任砚生已经死了,其二是因为他已经被冠上了魔头的称号八十年,所有?的一切只会让人给他正名,而不会有?污名,可裴昭不一样。
他还活着,而且他在江湖里是泰斗级的人物,许多事情不能轻易说出去。
况且裴昭现在还是风起巅的长老,许多事情金子?晚必须要考虑得到,比如风起巅会不会受到影响?顾照鸿会不会受到影响?
还有?一件事……
金子?晚刚刚想到,八十年前的尸僵是因为竹河练了非心经,那现在的尸僵呢?
顾照鸿究竟有?没有练裴昭给顾青空的非心经?
裴昭的徒弟竟然是寒江王,寒江王还是任砚生的儿子,任砚生又是被盛家人和竹河联起手来害死的,那任寒秦忍辱负重做了这么些年的异姓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
这些事不弄明白,金子?晚谨慎为先,裴昭这边的故事,他什么都不会说。
顾照鸿还握着金子?晚的手,和他十指紧扣,是无声地安抚,也是劫后重逢的庆幸。
他在一遍又一遍地经历任砚生的人生的时候,他是真的有?过那么一个瞬间,他害怕了。他怕他永远也找不到那个所谓的生门,永远陷在这个往复轮回的圈子?里,没有人在不断地经历这个过程十次之后还不疯。
他更怕,他找不到生门,他的晚晚也会和他一起被困在这里,直到疯魔。
他怕他们再也见不到彼此,也怕打算好的成亲最后只变成梦里的痴心妄想。
所幸他找到了,当他看到金子?晚那一瞬间,顾照鸿的心第一次从嗓子?眼掉回到了胸腔里,他只想把金子?晚揉进怀里,融进骨血,什么人、什么狗屁阵法、什么天王老子?,都不能再把他们分开。
顾照鸿努力压制着这些澎湃到溢出的情感?,憋到双眼沉沉,眼底发红,握着金子?晚的手也在不自觉地用力。
金子?晚感?受到了,抬眼看了看他,被他眼底的滔天情意瞬间席卷,怔怔地不知道要说什么。
如果不是在这里,如果不是还有?旁人——
这时,楚凌辞欲言又止,讷讷问:“你们在里面……可有见到小瑜——?”
这一下便把金督主和顾少侠的情意打断了,可还没等他们说话,便有一个虚弱的女声劈头盖脸地把楚凌辞一顿好骂:“小瑜?小瑜?!小瑜??!你那个好师妹,你那个好未婚妻,不止骗了解梦山庄的人,还要杀顾照鸿!我差点又死在她手里,你居然还一口一个小瑜?!楚凌辞你还是个人了你?!”
金子?晚眉毛一挑,看向?声音来处,虽然还有?点虚弱,但起码声音听起来还是活蹦乱跳囫囵个儿的翩绯然,他松了口气。
解微尘的药可真是还有?点东西。
可顾照鸿却突然冷了声音:“你脸上怎么了?”
————
彩蛋:
金督主:如果不是在这里,如果不是还有?旁人——
旁人楚直男:我在。
第166章
顾照鸿说的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这个暗室之?所以是暗室, 自然是因为无窗也无光,刚进来的时候还有夜明珠照亮,后来血月亮起的时候夜明珠就暗了下去,现在血月阵被顾照鸿破了, 那轮血月也黯淡了下去, 并不?复之?前的莹润光亮。那在这种情况下, 这间?暗室只能勉强看清人,再?多的是不?行了。
但顾照鸿内力高深, 在黑夜中也能自如地视物, 更别提只是昏暗环境了,因此他看到翩绯然的第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翩绯然一愣:“我……怎么了?”她想起来刚才?顾照鸿问的是她的脸怎么了,手忙脚乱地扒开霍骑的衣襟, 从他的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对着自己的脸照来照去,在下一刻手一松,那面?铜镜从她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她的声音都在哆嗦:“我的脸……怎么了……?!”
金子晚心里一紧, 连忙大跨步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捧起了她的脸仔细端详,果真?在她右眼下发现了一小块疤!
那块疤不?大,没有楚凌辞的刀疤那么明显, 只是小小一块,但颜色却深。
金子晚眉头皱得很紧,这疤是怎么来的?!
翩绯然被他捧着脸,眼神可怜巴巴的,像一只威风的小狗被打湿了毛发, 流露出一种既害怕又忐忑的湿漉漉眼神:“王大锤,我的脸……”
金子晚轻轻摸过她那块疤, 温声问:“痛么?”
翩绯然摇头:“不?痛……”
“没事?的,”金子晚安慰她,“出去以后我会去问解微尘,你不?要害怕。”
翩绯然被他哄着,方才?的惊慌褪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脸还被他捧在手里,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讷讷道:“金、金督主……”
金子晚倏尔一笑,松开了手。
他是很喜欢翩绯然的,这个小姑娘率直又善良,重情重义,谁能不?喜欢?
他刚站起身?,衣角却被她扯住了。
翩绯然轻声道:“若真?是没有办法,也没有关系。”
金子晚一怔。
翩绯然笑笑,金子晚才?发现她的右颊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我能得回?这一条命,本?就是意外之?喜,如今代价只是一小块疤,又算得了什么?”
顾照鸿也走了过来,眼神沉沉:“是我的错,你是为了替我挡——”
“你少自作多情啊!”
翩绯然瞪起圆圆的眼睛:“是我翩缱谷中的人对你下手,莫说是你顾照鸿,就算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也是要管的!”
说完她还狠狠地剜了霍骑一眼,后者没有和她互掐,只是伸手把她散落的额发掖回?耳后。
顾照鸿知道她是嘴上?倔强,只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况且,”翩绯然坐在地上?支起了膝盖,把尖尖的下巴放在了膝盖上?,“我刚才?看了看,这块疤还挺像个小月牙的,也没有长满半张脸,其实也没什么。”
他们在这边不?停地往自己身?上?揽着,每一句却都无意地划在了楚凌辞心上?,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撩开了衣袍在翩绯然面?前跪了下来!
翩绯然惊呆了。
她的眼泪本?来欲掉不?掉的,这下子硬生生被楚凌辞吓得逼回?了眼眶。
楚凌辞垂头:“是澜瑛谷对不?住翩姑娘,我作为澜瑛谷大弟子,定会尽全力弥补,无论你想要什么,哪怕是我楚凌辞这条命——”
翩绯然吓得用手撑着地往后蹿了蹿:“洛芊瑜那女人是疯的,关你什么事??”
楚凌辞反问她:“对顾少侠动手的人是霍骑,又关你什么事??”
翩绯然:“……”
那点惆怅全被楚凌辞气没了。
嘴皮子还他娘的挺利索。
翩绯然没好气:“你觉得我缺什么?你能给?我什么我得不?到的东西?”
她倒是有个得不?到的好男人,但这个事?楚凌辞又能有什么办法。
楚凌辞也面?露迟疑。
顾照鸿轻咳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引过来了,也算是给?翩绯然解了围:“楚少侠。”
楚凌辞看过去。
顾照鸿道:“我在里面?未曾见过你小师妹,但按照阵法的规则来看,她应当是也附在了任砚生或——”他看了一眼金子晚,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其他人的身?上?。”
金子晚听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卡顿,自然知道他是明白了自己隐瞒的含义,微微勾了勾唇。
楚凌辞一怔:“……那若是破了阵……”
顾照鸿微微一笑:“若是在阵破前,她仍未曾参破阵法,那自然就会被永远困在阵法之?中。”
霍骑听着皱了眉:“可若是阵破了,自然阵法就不?复存在了,她被困在哪里?”
顾照鸿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一眼冷如寒冰,让霍骑心口一阵钝痛。
金子晚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去当这个好人,自然也没有说话,场面?一瞬间?冷了下来。
不?过他是相当聪明的人,自然知道了顾照鸿的言外之?意。
被困在阵法之?中,不?见得是肉身?的束缚。
哪怕这整个血月阵都因为被他破了而坍塌,洛芊瑜的心和神也会永远困在虚无的阵法中。她的身?体回?到了真?实,她的神思却永远留在了八十年前的那些腥风血雨之?中。
金子晚想,他希望洛芊瑜是去了任砚生的身?上?,她这辈子做的所有事?,都不?曾觉得有一丝悔意,那不?如就让她留在阵法中,留在任砚生的记忆里,千次万次地后悔着。
顾照鸿又问了楚凌辞:“楚少侠,洛芊瑜的事?,出去以后你打算如何处理?。”
楚凌辞还跪着,闻言咬了咬唇,道:“我会将?前因后果都告于师父知晓,亦会告知凌盟主,还翩姑娘一个公道。”
“不?必了!”
翩绯然忙道:“你就把你们谷里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弄明白了就行,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开什么玩笑,这事?若是原原本?本?地告于凌盟主知,不?止全武林都知道了洛芊瑜的所作所为,霍骑做的事?也盖不?住了!
她还是……很想护着霍骑的。
只是不?知道顾照鸿是如何想的,毕竟霍骑一开始要动手的对象不?是她,是顾照鸿。
翩绯然偷偷去看顾照鸿的脸色,不?知为何,自从这次血月阵一遭,她突然有点怕顾照鸿,好像顾照鸿有些她以往不?知道的样子慢慢浮现了出来。
顾照鸿自然知道她在看自己,是在看自己的意思。若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洛芊瑜就不?说了,就连霍骑,他原本?也是不?会护着的。他不?是圣人,怎么可能放过欲对自己不?利的人,不?管霍骑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想法,究竟有着怎么样的苦衷。
可他看到了翩绯然右脸那小块月牙模样的疤。
金子晚轻轻用小拇指挠了挠他的掌心,见顾照鸿看过来,他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顾照鸿便也道:“翩姑娘说得在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少侠还是不?必去同凌盟主说了。”
霍骑转头看着顾照鸿,那双眼睛微微亮了。
金子晚上?前半步,挡在了顾照鸿,对霍骑似笑非笑:“看在翩姑娘的份上?,此事?便就此揭过。只是霍少侠,若是以后你仍替盛溪林做事?,再?犯到我手里,那谁的面?子,都不?管用,你懂了么?”
霍骑把视线移到金子晚那张色如春花的脸上?,扯了扯唇角:“自然,金督主。”
金子晚不?管他僵硬的语气,只握紧了和顾照鸿拉着的手,轻声道:“走罢?”
顾照鸿看着那块黯淡了许多的血月,沉声道:“走。”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