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看到他,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你气色好了?许多。”
金子晚看到他心里却是一沉,实?在是不知道一会儿这个话要怎么开口,他?勉强笑笑,让京墨坐下,自己也坐到了他?旁边。
京墨又说,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既然已经出去了?,又何必还要回来这泥潭里!”
金子晚叹息:“我也不?想,事与愿违。”顿了下,他?又道,“盛溪林没死。”
京墨猛地抬头看向他?,满脸都是惊愕:“什么——怎会——”
金子晚道:“他?这些年在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准备逼宫谋反。”
京墨的表情尽是难以置信:“他?不?是——死在了南下的那场皇船的爆炸里——”
金子晚缓缓道:“那场皇船的爆炸是谁谋划的,你知不知?”
京墨下意识道:“谢归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是曾经冠盖满京华的京玉砚,他?自然能猜到这背后的一些隐隐绰绰,下意识便道:“是谢归宁保了?他??为什么……”
金子晚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不?想说,但他?知道若是他不?说,盛溪林便会亲自来说,于是他给?京墨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手里,涩声道:“京家覆灭的真相,你心里清楚么?”
京墨端着茶的手闻言剧烈的颤抖起来,半晌,他?才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声音冷了下来,还带着颤抖:“你不?要说。”
金子晚看他?这个反应,其实心里也明白了过来,盛溪林说的是真的。
——金督主,你真觉得京玉砚一点都猜不?到么?
——他?只是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相信,于是自欺欺人地相信了?世人都信的话。
京墨真的从一开始便什么都知道。
金子晚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于是没有逼他,只是顺着说:“好,我不?说。”
京墨把自己抖个不停的手握在了一起,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金子晚看着他?的侧脸,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前这个人受了?百般的磋磨,他?心里一直很清楚京家的覆灭因为谁,也知道他?是因为谁才沦落到如此地步,但他?还能跪下去伺候其中一个,然后明天都站在龙椅旁边,看着朝堂上站在百官之首的另一个。
京玉砚……你到底在想什么?!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从落日余晖到墨色满天,金子晚站起身点起了?书房里的油灯,他?刚弯下腰用细银杆挑了?挑灯芯,就听京墨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我以为我能骗自己一辈子。”
金子晚放下了?细银杆,回身去看他?。
京墨的脸上是一种巨大的疲惫,他?整个人似乎都被巨大的疲惫感侵袭。
金子晚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京墨轻轻道:“当你真的很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每个不寻常的变化你都会知道。”
金子晚知道他?在说谢归宁。
“你为什么突然跟我提起这件事?”京墨问,“你应该是不知道的。”
金子晚道:“盛溪林同我说的,他?要拉拢你。”
京墨点点头:“讲得通,他?若要逼供谋反,需要在宫里有一个内应。”
金子晚单刀直入:“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没杀了?盛溪云?”
与此同时,京墨也出言问道:“这些事,盛溪林为什么要同你说?”
两个人对视着,满室寂静,只有灯花噼啪炸开的声音,分?外明显。
第216章
两两对望,京墨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我隐隐约约猜到真相的那一日,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二年。我心里很乱,出了宫在街头游荡。不知道走了多?久, 我走到了一?家面摊里, 老板给我上了一?碗清水面。”
金子?晚有些不知道他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但他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在听。
“在去到那家面摊之前, 我去了药铺, ”京墨看着自己的指尖,怅然若失,“买了一?包砒*霜。”
金子?晚一?怔。
京墨是盛溪云的贴身内侍, 他若是下了决心,那这包砒*霜他有一?万种方式能确保盛溪云吃下去。
“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人,他的娘子?是一个泼辣能干的农妇,”京墨轻声道, “那天天色晚了,没什么人,给我上了面后他们在聊家常。”
“老板说,自从皇上登基以后减税减赋, 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老板娘也说,京城原本最大的贫民弃儿聚集的破庙被推平,建起了几座平房给他们住,每天还有布粥,不再是以前臭气熏天的模样, 那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死人了。”
“老板又说,他邻居的儿子被征兵了五年, 老头老太太日日以泪洗面,突然上个月儿子就敲响了家门,不但囫囵个儿的回来了,还带着朝廷给发的丰厚的体恤银,甚至还在守城卫里安排了一?个岗位给他。”
“他们说,所有的百姓都说皇上是个好皇帝,是比先皇还要好的皇帝。”
那时的京墨握着筷子,垂着头听这些底层的百姓过上了好日子,欣喜的一?言一?语。
他的筷子握得越来越紧,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过下颌,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碗清水面的面汤里。
老板这时发现了他的异状,大惊,忙问他怎么了。
京墨没说什么,老板大方地又给了他上了一?叠小菜,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笑呵呵地说有盛云帝在,现在日子都越过越好了,他还年轻,眼前的坎都会过去的。
京墨谢过他,安静地吃完了那碗面,喝光了混着他泪水的面汤。
出了面摊,京墨又走过了两条街,走到了如今已经被谢归宁买下来空置的曾经的京府门口,他抬起头,痴痴地看了半晌牌匾。
京家因?私藏龙袍和京畿布防图被先皇满门流放,挂了百年的京家牌匾也不允许再继续悬挂。谢归宁将这府邸买了下来,只挂了空牌匾上去。
夜色已深,街上只有零星的行人,京墨跪在了空牌匾之下,手颤抖着把那包砒**霜一?点一点洒在了地上。
京墨红着眼,他看着金子?晚,一?字一?句:“我京家百年忠义,祖训素来秉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只为苍生,不为权势。”
“我父亲却为权势走了偏路,带着京家卷入了夺嫡之争,最终满门覆灭。如今皇室血脉只有盛云帝一?人,也只有他一?人能扛起这万世的太平。”
“我若是为了一?己之仇杀了他,有何脸面去黄泉之下面对我京家列祖列宗?”
京墨那张白皙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眼角的红分外?明显,简直像下一?刻便要淌出血泪来。
金子?晚鼻尖一?酸,他走到京墨面前蹲下来握住了他不停在颤抖的手,那双手冰冷的宛如死人。
“谢归宁……”京墨叹息:“我何尝不想杀了他,但我看了他源源不断的奏折,源源不断的变革,源源不断的新政……他活着远比他死了能为这天下苍生做得多?。”
“所以到头来,一?个两个,我的仇终究报不得。”
金子?晚说:“你——”话一?出口,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沙哑,“我带你走。”
京墨扯了扯唇角:“他们应当不知道我已经猜出了真相,否则不会容我活着。”
那是自然!
若是盛溪云知道京墨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他便算是京墨的灭族之人,怎么会把这样的隐患放在身边!按照盛溪云狠绝的性子,必然要永绝后患。
但事?情也远没有那么简单,里面还有一?个谢归宁。
金子?晚摇头:“谢归宁不会让你死的。”他见?京墨不置可否,咬牙重?复了一?遍:“我带你走。”
京墨眼底的水光莹莹润润,看着金子?晚忽而一?笑:“好。”
京墨回答了金子?晚的问题,现在轮到金子?晚回答他的。
“盛溪林来拉拢我,他同?我说了京家覆灭的真相,要我来为他拉拢你。”金子?晚避重就轻,他不想把自己也有皇室血脉的事?说出来。
但京墨又岂是那么好糊弄,他立时便皱了眉:“他凭什么去拉拢你?他凭什么认为你会被他打动?”
金子?晚见?躲不过去,便含含糊糊:“他说他知道我的身世之谜。”
京墨看着他,他知道金子?晚没有说实话,但他没有追问,他只是道:“你今天是来试探我会不会为他所用弑君篡位的,对吗?”
金子?晚和他对视,缓缓道:“我不想让你成为任何人的棋子?,如果你此刻才知道真相,我会让照鸿把你带走,直到一切风平浪静。”
京墨垂首看他,一?滴泪还是结束了摇摇欲坠,落了下来,落到了金子?晚的手背上。
……
顾照鸿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里面一片漆黑,但他听到了金子?晚的呼吸声。
他轻声道:“晚晚。”
金子?晚良久才出声:“你听到了。”
顾照鸿颔首,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金子?晚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动作:“我有些担心,便在窗外?听着,直到他出府我才进来。”
顾照鸿夜视很好,他找到了燃到了一?半就被吹灭的烛灯,刚点上,便听到金子?晚说:“别点灯。”
顾照鸿端着烛灯转过身来,在微弱的烛灯映衬下,他看到了金子?晚通红的眼圈。他看了一?会儿,把烛灯吹灭,对金子?晚张开双臂:“过来。”
下一?刻,他便感到一个熟悉的身体撞进了他的胸腔,忍不住把怀里的人抱紧。
金子?晚不说,他不问,就这么安静地过了一?会儿,金子?晚开口了。
“我第一次见京玉砚,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那时他十六岁,已经是年少成名的才子?墨客,挥笔成章,写意风流,难以有人出其右,唯一能和他的声名抗衡的只有谢归宁。”
“他是我很羡慕的人,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我曾经很希望我来生能成为京玉砚。”
“十六岁的京玉砚有血亲家人的疼爱,有百年忠义的门楣,有真心爱慕之人,也有自由。”
顾照鸿听金子?晚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忍不住更紧地抱住他。
“照鸿,京玉砚一?生不曾做错过一?次事,不曾害过一?个人,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金子?晚的声音越来越疲倦,“这整座京城,整个皇宫,都葬送了太多的人,也毁了太多人的一?生,毁了京玉砚的,也毁了我的。”
顾照鸿眼眶也微微一?酸,他摸着金子?晚的长发,亲了亲他的额头,喃喃。
“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
第217章
若要进到这重重宫墙里,进到那权势的顶峰中,要经过六道大小宫门的盘查,确保没有任何能威胁到当今天子的东西被携带进去, 尤其是在今日。
今日盛溪云在宫内举办宴会, 为金督主接风洗尘, 也为迎接顾照鸿这位新任的武林盟主。无论江湖和朝堂实际的关系如何,起码面子上还是要做得好看的, 所?以百官后宫都来了, 倒是热闹得很。
顾照鸿和金子?晚一同乘轿子从督主府坐到了宫门口,按规矩,所?有轿子都要在宫门口停下, 所?有人都要步行进宫的。一个宫门侍卫看到一顶小轿来了,连忙高声制止继续前行,让轿中的人下来接收盘查。
抬轿的人愣住了,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侍卫见他愣着,还催促:“这是宫里的规矩,就算是寒江王来了也要下轿!”
轿子一侧的帘子?被一只清瘦纤长的手拉开了,下一刻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便出现了帘子?后面:“何事?”
抬轿的轿夫忙道:“督主, 这侍卫让您下轿,这——”
那侍卫听见督主两个字一愣,这时,旁边的侍卫统领听到了这边的声音,又看到了这顶轿子?, 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 上来就赏了先前那侍卫后脑勺一巴掌,对金子?晚赔罪:“金督主见谅,这是前几个月新来的,不曾见过金督主的座撵,这才有所?冒犯,还请金督主千万莫跟他一般见识!”
金子?晚看着他们那副噤若寒蝉的模样,扯了扯嘴角,伸手放下了帘子?:“走罢。”
轿子重新又被抬了起来,慢悠悠地在旁边下轿的百官习以为常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抬进了宫门。
轿中,顾照鸿摇头:“金督主积威已久啊。”
积威已久凶得不行的金督主张嘴从他手里叼过来一块栗子?仁:“空青手狠,做事不留余地,九万里的声名传开了,这威名自然积到我头上了。”
他看顾照鸿还要说什么,伸出食指抵住了他的唇:“不用心疼我,这不是挺好的么,还能享受特权,还有别人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也挺有意思。”
顾照鸿看着他,目光幽深。
金子?晚又掀开了车帘看了看外面,伸了个懒腰:“马上还有最后一道门了,这道门就算我的轿子也进不去了,准备下轿吧,顾盟主。”
顾照鸿听出他的揶揄,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坐着轿子,比其他官员的脚程都要快,下轿的时候最后一道宫门前并没有什么人。这道宫门的侍卫明显认得金子?晚,先给他单膝跪地行了礼,然后才站起来,目光落在顾照鸿身上,有些迟疑道:“敢问金督主,这是哪位大人?”
金子?晚道:“武林盟主,顾照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