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松元神情恢复如初,语气平静,“看来没机会与施主说佛论道了。”
秦思狂捡起地上两枚凤仙花飞镖,在手里掂量了两下。
“今日秦某给它一个面子。若有下次,可别怪集贤楼不顾大局。”
松元示意手下收起兵器,算是示好。
“施主不想知道我的来历了?”
“七日之内,我自会知道你是谁。大师还是赶紧走吧。对了,地上这二位朋友,还请一同带走,别辱了佛门清净。”
走,当然得走,赶紧走,免得还有其他飞禽走兽在后。
韩青岚将长剑收回剑鞘,上下打量了一番秦思狂,又看向岑乐:“先生出手不凡,既是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岑乐正了正冠,说道:“做买卖的,总得有点自保的本事。”
秦思狂摇扇笑道:“岑先生谦虚了。莫说苏州,整个江南,能在先生手下走过百招之人,绝不会超过五个。”
韩青岚嘴角抽搐了一下。秦思狂这话实在是刺耳,毕竟当日他连五招都没有走过。
他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件事。
“你们动过手,何时之事?”
岑乐将飞镖收入袖中,这朵凤仙花可是鼎鼎大名,因为在北方,几乎家家女子都用济南历城脂香阁的口脂和蜡膏。而脂香阁的胭脂、胡粉上,都刻有凤仙花。
济南温家……
☆、间章
秦思狂走进厅堂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背对而立的宽阔背影。
他清了清嗓子,唤道:“九爷。”
韩九爷刚把最后一碟炒青菜摆上桌。见秦思狂进来,笑着招呼他快快坐下。
韩九爷身材高大,面容却很和善老实,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他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鱼羹放在秦思狂面前,嘴里忍不住唠叨起来:“你刚从荆州回来就马不停蹄去了苏州,算来也很久没在家里吃饭了。走之前说三天就回,今天早上我想着你应该要回来了,就让厨房留了条鱼……”
鱼肉鲜嫩润滑,醋却淋得多了些,盖住了原有的味道。
韩九爷叹气:“年纪大了,手也不稳了。”
秦思狂听完就笑了:“九爷刚过不惑之年,怎么能说年纪大?”
“北辰总说我老了,变得婆婆妈妈。”
秦思狂这才注意到,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却只有他和韩九爷二人。
“二叔呢?”
“他请姜大人喝酒去了。”
秦思狂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夹菜的手都顿住了。只听他冷冷道:“官媒姜大人?”
韩九爷连忙往他碗里夹了一个狮子头。
“出门前只说是姜大人,也许是府衙的主簿江大人。”
虽然胸中堵着一口气,但正事要紧,秦思狂将袖中那枚凤仙花放在了桌上。
前日苏州归元寺中,他以自己为饵引出那松元和尚,随后韩青岚率云岩堂赶来支援。他与岑乐打落和尚三枚暗器,世人皆知凤仙花来自济南温家。当下他并不能判断和尚真是温家的人,还是他人有心嫁祸。稳妥起见,他还是放了和尚离去。
韩九爷颔首道:“我们与温家素来不和,尽量还是不要正面冲突为好。”
从归元寺回城,秦思狂与岑乐一同去福祥当见了刘掌柜。刘掌柜看着身旁抹眼泪的儿子,实在是面上无光。秦思狂买下那支金簪送予刘掌柜,表示最好还是台面下解决此事。两人年岁都还小,不妨过两年再看看。就算结不成亲家,日后福祥当若有所求,集贤楼必当鼎力相助。
听完秦思狂所言,韩九爷注意到了一个名字。
“那位岑先生的来路,可有查探过?”
“查过。明里他是春泰布庄的账房先生,暗里是‘当铺’的朝奉。江湖上听过‘当铺’的人很多,但知道他本人的寥寥无几,通常只见过摺货。”
“青岚与他好像走得很近。”
“此人人脉甚广,而且武功极高。青岚驻守云岩堂,若能成为他的朋友,也是好事。”
“老金说上次青岚都没在他手下走过五招。”
秦思狂笑归笑,不过还是要为韩青岚辩解一下。
“那次是他大意了,倘若堂堂正正动手的话……应该也挺不过百招。”
韩九爷又往秦思狂碗里夹了块豆腐,念叨起来:“他是该练功了,这点就远不如你。”
秦思狂笑了一声,接着道:“但是岑乐如果不是朋友就糟了。‘当铺’必定掌握了很多人的秘密。他若为温家所用,对集贤楼将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你认为他与温家有关么?”
秦思狂想了一会儿,慎重答道:“孩儿认为没有,至少暂时没有。”
“好,留意他。若是后患,尽早除掉。”
“是。”
“你做事一向稳妥,不动声色,我信得过,”韩九爷见他一碗饭差不多见了底,柔声道,“王员外的儿子下个月娶亲,我想着要送件贺礼。王掌柜说他那儿到了些新货,吃完了饭陪我去瞅瞅。”
“是。”
王掌柜经营着太仓古董铺藏秀斋,与集贤楼的韩九爷有十几年的交情,知道他喜欢古玩,总是会替他留意。如果遇见好物,王掌柜也会先给九爷掌掌眼。
今回掌柜拿出的宝物有二,一件五代的越窑青釉瓶,另一件则是一柄春秋时期的铜剑。这件越窑长颈、宽腹,釉色青荧润泽,带着朴素大方之美。铜剑是高古之物,剑身隐约可见铜锈,剑柄镶嵌着三十一颗黄豆大的绿松石。
韩九爷抚摸着铜剑上的锈斑,让掌柜说个价。
眼看买卖将成,王掌柜心下高兴,小心开口:“九爷您是老朋友了,要是合眼缘,十两银子拿走。您看如何?”
韩九爷琢磨了一会儿,道:“可还有别其他宝物?”
王掌柜有些意外,不过还是耐心说道:“老朽还有一件岭南来的宝物,不是古物,但也稀奇得很。”
这下倒是吊足了韩九爷的胃口,什么东西能让见惯了宝贝的王掌柜视若奇珍?
见九爷点了头,王掌柜让二人稍候,自己撩开门帘进了里屋。
秦思狂忍不住问道:“依孩儿看,那柄铜剑应是高古的出土件,九爷您不喜欢吗?”
韩九爷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于是秦思狂听到韩九爷略显窘迫地说:“今日出门,身上只揣了八两七钱。”
“另一件越窑青瓷呢?”
“那件不就更贵了嘛……”
秦思狂刚想说话,王掌柜已经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一寸长、四指宽的木盒。
王掌柜将木盒放在桌上,秦思狂见韩九爷点头,便动手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柄白色的折扇。
这把折扇长约七寸,细看之下,它色泽莹润,宛若白玉,但是竟然隐隐闪着五彩光芒,宛若宝石。
秦思狂拿起折扇掂了掂,轻巧有韧性,定不是玉石所做。他展开扇面,惊讶地发现,上面竟然还雕刻了亭塔山林、花鸟人物。
“这东西出自海里,整把扇子都是用贝母打磨雕刻而成,乃是南海工匠所作。它虽然不是古物,但是老朽敢说,整个江南找不出第二件。它不是纸不是绢,放再久都不会烂。您放家里传个两百年,它也是件古物。”
王掌柜说得眉飞色舞,显然对自己的这件宝物十分得意。
秦思狂来回翻看扇子,难掩欣赏之色:“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宝。”
王掌柜终于笑了。
他看向韩九爷,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
韩九爷叹了口气,拿出钱袋直接放在案上,对王掌柜道:“我这钱袋是云绢所制,里面有八两七钱。行还是不行,您就给一句话吧。”
王掌柜连忙道:“九爷开口,老朽怎会不给面子?”
他拍了拍秦思狂的肩膀,笑道:“贤侄呀,九爷待你如亲儿。莫说这小玩意,日后将集贤楼交于你手也不是不可能呀。”
韩九爷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秦思狂也轻笑了一声,只是笑意很快便消散了。
☆、第七回
重阳刚过,篱菊半开,鲈鱼正美。一城秋雨敲打着房檐。
春泰布庄的账房岑乐先生刚上完一批新货,做成了两笔买卖。午市后,花月楼的林叠掌柜来找他聊了几句闲话。天气逐渐转凉,他琢磨着等黄昏时分关了铺子,就去船上吃条鱼,喝一碗黄酒。
他正想得美,屋外走进来一襕衫书生。来人眼生,身量不矮,跟俞毅相差无几。他头上所戴方巾太大,几乎把眉毛都遮住了。
光天化日,哪家姑娘女扮男装跑出来胡闹?
岑乐轻咳一声,道:“这位……相公,可是来买布?”
那女子看看岑乐,欲言又止。她又扫了眼店外,压低了嗓门,道:“不瞒掌柜,在下想学一些拳脚功夫。”
岑乐凝视她片刻,起身离开柜台,到门外瞅了眼自家招牌,再走回来,耐心道:“小相公,布庄只卖布。您若想习武,可以北上去河南嵩山,西行去湖广武当山亦可。”
那女子见被掌柜拒绝,想要辩解,但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似有难隐之言。
岑乐见她有话说不出,憋得满脸通红,不禁叹了口气。一个大男人,总也不好为难小女子不是。他思量一番,想到一种可能,于是问道:“你是不是认识一位姓韩的公子?”
女子眼中露出惊喜之色,使劲点头,头上方巾帽檐一下磕到了前额。
岑乐忍住笑,清了清嗓子道:“小相公若信得过在下就告知家住何处,稍后有了消息自会派人相告。今儿你先回去吧。”
送走了小姑娘,岑乐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这集贤楼的少东家,当真是心怀苍生万民,不忘他这个小小的买卖人,竟然还做起牙保来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西街的杨大婶来扯了四尺棉布,话里话外关心他的终身大事。岑乐客客气气地应和着,心中止不住感慨,原来做生意最难的并不是跟人讨价还价。
雨仍未停,淅沥淅沥打在地上。房檐落下的水珠嘀嗒作响,应和着算盘珠声,带着一种规律的韵味。
仿佛是心有灵犀,岑乐抬起头,虽然隔了一条马路,路上也有行人往来不绝,但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人。
那人持伞而立,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像那天清晨安宁客栈之外。
暮雨一番洗清秋,世间分外清朗。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右手打着把油伞,左手还拎着一个竹篓,让此情此景沾染了些烟火气息。
只听他朗声道:“许久未见了,先生。”
声音不大,却很轻易地穿过了雨幕,进入了岑乐的耳朵里。
岑乐快步走出布庄,也没顾上下雨,径直走到油伞下。
秦思狂比他矮上一寸多,此时二人离得有些太近了,只能微微仰起头看向岑先生。黄色油伞映衬得他面色朦胧,眼神也有些迷离。
岑乐伸手握住伞柄,却不知是有意无意,覆在了人家手上。
“其实也不是很久。外面雨大,快随我进屋吧。”
俞毅拿上一壶新烧好的开水,岑乐沏了杯茶递到秦思狂手中。
秦思狂喝了口热茶,开口表明来意:“九爷过几日要送礼,太仓城找不到合适的,秦某特地来先生这儿瞧瞧。”
“红事白事还是托人办事?”
“红事。”
岑乐沉思量一番后道:“行,容我寻思寻思,明日下午给你答复,定会让你满意。”
“先生办事,我向来放心得很。”
“公子让三少来便是,何必亲自到苏州城跑一趟。”
秦思狂指了指带来的竹篓,道:“秦某当然也是为了探望朋友而来。”
“在下不胜荣幸啊。”
岑乐瞟了眼他的衣衫下摆,那里有一道两寸长的口子。想来是刚刚了结一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回家,路过苏州城罢了。
他低头看向竹篓,里面竟然是七八只鲜活的螃蟹。块头不小,只只三两朝上。
九月正是雌蟹黄最丰满之时。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想想就令人食指大动。
岑乐不到酉时就关铺打烊,走进了花月楼。俞毅不禁抱怨最近关门可是越来越早了。花月楼的掌柜林叠与岑乐相识已久,爽快地答应替他烹饪螃蟹。
等岑乐端着蟹,还拿着一壶桂花酒回到家中书房时,秦思狂坐在塌床之上,倚着床头小几睡着了。
岑乐没吱声,他把酒和螃蟹放在案上,在椅上坐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桂花香,也许是因为螃蟹的腥甜香味,不到片刻秦思狂就醒了。
时辰虽然还不晚,但因为下着雨,天色已经暗了。屋内没有点灯,岑乐正借着窗外的光,静静地剥着螃蟹。
“外面还在下雨,先生为何不关窗?”
岑乐一笑:“关了窗不就看不见了。”
秦思狂起身走下塌床,来到窗边,将窗户阖上。
岑乐停下手上动作,问道:“可要点灯?”
“不要。”
“我这手上可有腥气。”
“指上沾的是琼酥香才是。”
“小心酒壶。”
蟹黄肥的流油,蟹肉鲜嫩,桂花酒绵甜香醇。古人云,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简直人间极乐呀!
秦思狂醒来之时,已接近晌午。天色依然阴沉,只是没有下雨。岑乐并不在书房中,屋内还残留着一丝桂花香气。
岑乐本在铺子里算账,见秦思狂来了,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长约五寸的方型画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