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盛连忙带着他进入捕快休憩室,将枣玠放在床上。他眼看天已蒙蒙亮,便赶着张涣出门道:“你先赶紧去城隍庙当值。枣玠我在这儿看着,等王仵作来了,我便叫他过来看看。”
张涣出了门,又回过头来问道:“那王仵作什么时候来?”
“今儿正旦,确实有些特殊……也许午后吧。”丁盛答道。
“那怎么行!”张涣立刻驳道,“这怕是要耽误病情……”
丁盛无可奈何,说道:“我等会儿上他家去,把他拎到这儿来,成不成?”他见张涣如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又催促他道:“你快去吧,正旦日的城隍庙可是比集市乱上百倍,少你一人怕是要出乱子。”
张涣对衙门之人向来信任,心想着此时便按丁盛说的做,应该也不会出意外。
他侧头望了望还在昏迷中的枣玠,心中祈祷着,又在丁盛再三保证下出了衙门,往那城隍庙跑去。
丁盛见他走远了,不禁叹了口气,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瞥一眼屋里的枣玠,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一是那王仵作也不是濯阳人,正旦休假回了老家,这让他如何找去。
这二嘛,也是不解枣玠要出走之事。
昨日午后,枣玠匆匆来到衙门办过所,说要到外地去。本来也与自己无关,但办过所需要凑齐三个保证人写的保文,枣玠便顺理成章地找上了他那相好李俊,那李俊又理所当然地找上了他。
写便写了,但为何要瞒着张涣那傻小子?
本以为两人有嫌隙,但今日见张涣对枣玠……分明是如爱人一般爱护,看得他心里也羡慕不已。枣玠又怎会想着要偷偷离开?
“方才怎的这般吵闹,莫不是和谁起了争执?”
那声音从身后传来,嗓音柔和,又带着些威严正气,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想要依赖。
那人便是知县梁孟英。
丁盛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支吾说道:“是张涣,说他师父病了,找不着大夫,就给送衙门里来了。”
他只在外人面前装得与梁知县很亲近的样子,但若仅有二人,便拘谨得不知眼睛该往哪搁。
梁孟英听到张涣的名字,便来了兴致,说道:“正好,我略通岐黄之术,可以替他看看。”
丁盛方才还在烦着找大夫的事儿,此时只觉得如遇救星。他领着梁知县进屋,又殷勤替他搬了把椅子。
“梁大人辛苦。”他点灯站在一旁,见梁知县替枣玠把脉看面色,态度极为亲昵,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酸味。
他们捕快在外边受了伤,都是王仵作替他们包扎……
“还好,只是疲乏了。让他睡一会儿,饿了便会醒来。”梁孟英说着,起身理了理衣服,往门外走去。丁盛吹了灯,亦步亦趋地跟上。
梁孟英在外边转了一圈,终于忍不住问道:“张涣呢?”
丁盛知他方才一直在找张涣,但那傻小子已经被他赶到李俊那儿了。他只道闯了祸,只好老实道:“他今儿本是要到城隍当值,我担心那儿人手不足,便让他先去了。”
梁孟英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赞许还是仅表示已知,让丁盛看得直冒冷汗。梁知县又吩咐了几句,便回自个儿书房去了。
丁盛回到衙门前厅旁的辅屋,等着上门报案的百姓。可今日正旦,人人都往那山上城隍土地庙里去了,哪有他城里什么事儿。
闲坐了一会儿,也没见街上有几个人,便吩咐几个衙役替他坐堂,他独自溜回休息室里偷懒儿。
虽说是偷懒儿,但若被梁大人发现,怕是会被罚。
但今日不同。休息室里躺着个遇着麻烦事儿的百姓,他在里边看着他,也算是尽了为民办事儿的职责。
如此便光明正大地回了休息室。
枣玠仍静静躺在床上。丁盛远远地看着他,便想着他是什么样的人儿,竟让梁大人也十分看重的张涣栽在了他身上。
印象里,那不过是个卖香粉的老男人。
他执灯凑近了看,却惊着了。
往日那平平无奇的男人,此时细看来竟如此诱人。那苍白又脆弱的睡颜,仿佛极易勾起男人那方面的嗜好。
丁盛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脸。只觉得入手滑腻,那肌肤似也在吸着他的指尖,引诱着他进一步探索。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将手收回,安安分分放在自个儿腿上。
也难怪李俊总往那香粉铺去,也难怪张涣将他护如珍宝。这枣玠,本就不该是在这濯阳小县能见到的尤物。
丁盛又想着方才梁孟英替枣玠号脉时的模样,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还好他梁大人没栽。
第22章 暴露(1)
“张涣……求你莫要离去……”
丁盛昏昏欲睡,突然听到这一句呢喃,也迷迷糊糊清醒过来。他来到枣玠床边,见他脸上直冒汗,一副被噩梦折磨的模样。
先前以为枣玠要偷偷出走,是想摆脱张涣的纠缠,但此时又听他叫着那傻小子的名字……敢情他们是两相情悦,恐怕在闹矛盾呢。
“别丢下我……”
明明要走的是他,他怎说是张涣要离他而去?
莫非指的是去洛阳一事?丁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更疑惑了。他只道去洛阳不过捉个贼,又不是不回来了,怎说得张涣要将他抛弃一般?
这两人之间定有误会。他若真帮枣玠写了那保文,枣玠一声不响地离开,张涣那愣头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如此想着,便寻思着找个理由拒绝做那保证人,让枣玠继续留在濯阳。
这也方便他对枣玠做些调查。
丁盛走到床边,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
确实与往日不同。此时枣玠鼻梁更挺立,鼻头与那嘴唇都更小一些。
丁盛做捕快近十五年,通过涂抹妆容来逃避通缉的犯人也不是没有。只是手法繁复,使用的人不多。
莫非枣玠是逃犯?
丁盛摇摇头,只道当下这户籍查得严,除了那些只手遮天的王公贵族,无人能伪造得如此滴水不漏,甚至八年一点风声也无。
莫非是为了躲避仇家?
“这是……在哪儿?”枣玠悠悠转醒,见屋内摆设陌生,便脱口问道。
“衙门。”丁盛回答道。
枣玠伸着脖子往外望着,没见着张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抓着丁盛问道:“张涣哪去了?”
丁盛看着他这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心里很是羡慕。只道枣玠喜爱之人也喜欢他枣玠,而他丁盛喜爱之人,还不知心在何处。
“你放心好了,张涣若是留在洛阳不回来了,我定会将他捉回来见你的。”丁盛回答道,语气中透着一股酸味。
枣玠皱了皱眉,似是不解丁盛的应答。他掀开被子下床,说道:“我要去找他。”
丁盛连忙按住他,说道:“我方才让伙房做了些粥面,你吃了再走也不迟。”
枣玠连忙说道:“不用劳烦了。”又俯下身子穿鞋。
丁盛见他劝也劝不动,只得拿了铜镜放在他面前,说道:“你要这副样子出去么?”
枣玠闻言,抬头看向那镜子。铜镜里那未擦粉的脸,就这么撞入他的眼中。他吓得惊叫一声,推开那铜镜,将面首埋入被褥中。
丁盛收起那铜镜,说道:“放心,今早只有张涣、我,还有梁大人见过你。”
“莫要看我……”枣玠颤声说道。
“好,我不看。”丁盛转过身去,想着还得绝了他总想着出去寻张涣的心思,让他情绪安稳下来,于是又说道:“你今日突然晕倒,是张涣送你来了衙门。那小子担心你,连差也不想当了。”
“张涣……”枣玠喃喃,又问道:“那他为何不在此处?”
“他在城隍当值。”
“当值为何出门如此早?怕是趁机出城走了。”
丁盛答道:“正旦城隍赶头香的百姓较多,自然要起早去看着,免得出事儿。”
枣玠听闻,便放下心来,安安分分躺回床上,将脸掩得严严实实。
待丁盛走后,他才露出头来,看着那黑黝黝的天花板,想着今早那般担心的自己,只觉得又蠢又羞。
还有些窃喜。
张涣果然对他一心一意。
这般想着,心如含了花蜜一般甜。不知不觉,面上露出痴笑来。
丁盛端着碗面进屋,就看到平日里那不苟言笑的枣玠,如今却如张涣那般持续傻笑,不禁心下叹了口气,感叹这情爱竟能让人变得如此痴呆。
他缓缓走近,枣玠竟毫无察觉。
他又走近了些。枣玠闻到面条的香气,忍不住侧身看他。
丁盛触及那双痴情的双眼,心跳漏了一拍。
枣玠这双眼睛,这如画般的面容,他似乎见过。
只是那段记忆过于久远,他已记不清,但唯有这少见的精致容貌与那眸子,他记得清清楚楚。
记忆中有位面容模糊的男人,对着画像上的美人说着:“我的妻……”
“莲玉。”丁盛喃喃。
啪的一声,枣玠手里的面碗掉在地上,汤面撒了一地。
他吓得浑身发热,那被强行扒光衣服在人前作展的痛苦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淹得他几近窒息。
他愣愣看着丁盛,颤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丁盛见他这副受了刺激的模样,只道那唤作莲玉的人与他有关系。他想要继续问下去,却见枣玠全身颤颤,便知问了怕是要出事。
他装作生气的模样,弯腰收拾那碗与面食,说道:“你看你,把好好的面给洒了。”
枣玠听不到他说什么,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整个身子似乎都在叫嚣着。
那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如就在耳边反复回响。
叫骂着,骂他肮脏、恶心、下贱。
又引诱着,劝着他推开那些如珍宝般的爱,引导他走向孤独。
“求求你,我不想走……”枣玠流着泪,含糊着说道。
丁盛一时没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是见他崩了情绪又失控地流泪,也慌了手脚。于是便说了些安抚的话,但枣玠一句也听不进。
他常年在衙门,这般疯了似的又哭又叫也见得多了。如此他也只能闭嘴在一旁看着,以免枣玠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儿。
所幸枣玠只是哭,并没有自掐脖子扔东西之类。他哭得累了,又抽噎着睡去。
丁盛见他情绪平稳了,才松了口气,走出门。他摸了摸下巴,寻思着方才枣玠叫着不想走,那提出要办过所之事,兴许也不是出于本意。
恐怕,是有人逼他如此。
有案子。
丁盛两眼放光,想着得向梁知县禀报,便往书房走去。
第23章 午时休憩(1)
枣玠是被饿醒的。他醒来时,觉得眼皮像是被黏住了,睁也睁不开,双眼也火辣辣地疼。眼泪干在脸上,扯着皮肤紧巴巴的。
待睁了眼,也饿得没了力气,只能干干躺在床上。
此时也恢复了些理智,只道那丁盛即使知道莲玉二字,也未必知莲玉与他枣玠的关系。
这般想着,便也冷静下来,寻思着试探试探那丁盛。
丁盛此时进了屋,见他醒来,便问道:“伙房做了大伙儿的午饭,要给你盛一碗么?”
枣玠朝他笑了笑,说道:“有劳了。”
丁盛见他态度转变,不禁咽了咽口水,只道等会儿又有得周旋了。
待枣玠吃完,丁盛见他时不时瞥向自己,脑中快速思考着对策。
方才与梁大人商量,只道先不要与枣玠提起莲玉,免得他又大哭大叫。今早说漏嘴的事儿,就装作没做过。
但若直接去问枣玠,不是更容易知道真相么?
“丁捕头……”枣玠开口。丁盛只觉得脊背汗毛一抖,立刻坐直了身子,说道:“怎么了?”
“你可认识莲玉?”枣玠问道。丁盛盯着他,见他在说到莲玉二字时,嘴轻微地抽了抽。
“嗯。”丁盛答道。枣玠身子僵住,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紧绷着不让自己情绪外泄。
丁盛心道果然。他又念着梁孟英的吩咐, 于是扯谎道:“莲玉是我一个远房表妹,咱们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你俩长得像,我看着你便想起了她。”
见枣玠依旧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丁盛挠挠头,又带着歉意补充道:“抱歉,说你像个女子。”
可是,莲玉必定是个女孩儿名吧?
莫非是枣玠过去的恋人,后来被他人娶做了妻子?
但枣玠不是喜欢男人吗?
丁盛只觉得进了死胡同,如何也想不明白。
那边枣玠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平淡地解释道:“没事儿,你也不是第一个。我便是为了避免误会,才日日涂改面容。”
这样随口的一说,逻辑也连上了,似乎解了丁盛所有的疑惑。丁盛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说道:“原来如此。”
屋外几个只当值半天的捕快与丁盛打了声招呼,就回去了。枣玠看着那几个年轻捕快,又想起他那孩子,想着他现在应该也回家了,若是看不着自己,他该有多着急。
这般想着,便匆匆起身告辞。丁盛这次没有拦他,还给他拿了一个斗笠,指导他道:“戴着它,这般压低前边,头低一点,别人就看不着你的脸了。”
枣玠道了谢,闷头往家里赶去,一路上不敢看两旁的行人。
兴许是那尘封许久的名字又突然重现,他心里发慌,似乎有人会立刻从街边拉住他,指认他,将他过去的故事在这街道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