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涣面红耳赤,正想着如何搪塞,那张慈倒帮帮他说话:“别胡说。小张在衙门里捉贼最积极,怕是贼真进了屋。”
他于是拉了张涣,在各个屋里翻找。
张涣只得装模作样跟着他“找贼”,做足了样子。他在院子屋里,斜着眼睛四处瞧,希望寻到枣玠住处,却是没发现枣玠的影儿。
但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走到哪儿,那目光便跟到哪儿。
他用力摇摇头。
一定又是他自作多情。枣玠怎会……怎会偷看他呢?这般下流之事,只有他才会做。
就算……枣玠真在偷看,也是在看他身旁这位……这位张捕快。
他见张慈双眉紧皱,只好不好意思挠挠头:“许是我看错了。”
若是在往时,他倒担心张慈将那捕头引来。可今儿是小除夕,人人都抱着不生麻烦事儿的念头,想必此事就这么算了。
张涣走至门口:“那我先……”
突然屋里一阵酒罐子砸碎之声,张涣耳朵一动:“那屋里……”
张慈担心张涣以为屋里藏了贼,要进去搜索,惹得那脾气不好的枣玠不开心,毁了这小除夕夜,便指着屋子,小声解释道:“香粉铺的老师父,正生闷气喝酒呢。”
他正说着,突然想到一个法子,问道:“小张,今朝小除夕,你吃了没有?打算上哪里过去?”
张涣答道:“回衙门,领碗馄饨吃。”
张慈一听,心道好办,三言两语将懵懂小张唬得留下,邀请他去厨房坐着等候。
张涣在厨房看着两人忙活,有些不好意思,便要帮忙。
张慈立刻将灶台让给他,转头与方粲小声道:“听说这小张也是洛阳人,讲不准比枣哥还会做鱼。”
方粲一喜,说道:“那我去修修花圃,再劝师父出来。”
张慈便留在厨房,张涣叫他拿些什么葱姜辣椒蒜,他都迅速切好递上。
张涣见张慈动作熟练,俨然是一副此屋主人模样,弄得他反而像个外边请的厨子。
什么反而,他本就是外人。人家念着同僚一场,不忍他在这小除夕孤独,才留他吃饭。
他又何尝想看那三人卿卿我我?只是能再与枣玠坐一桌,与他如……如亲人一般吃上一餐,再看他几眼,便足够。
张慈支好四方小桌,摆好凳子碗筷,看了看这摆得对称的桌面,心里舒了口气:“往日我们三人,只坐三边,我看着不舒坦。如今小张你来了,这四边坐得对称,配上今晚全鱼宴,实在是美满。”
美满?是了,到时在场四人,也只有他一人形单影只。
张涣扯了扯嘴角,附和地哈哈笑着。
两人在桌前坐下。
张慈见他坐错了位置,便将两处碗筷调换,解释道:“方粲在这碗上绘了不同图纹,防止我们用混。”说着,又给张涣展示了自个儿碗面:“我的是一只鹿。你瞧这鹿角绘的,真是……可爱。”
说罢,竟放到嘴边亲了一口。
张涣见他这痴情模样,惊得全身汗毛一竖。
“这筷子柄上的图纹与碗相同。不过,在这般细小之处绘画,也只有他师父做得到。”
张涣看了看自个儿筷子,发现是一只喜鹊。
这筷子一双,喜鹊便成一对。
看着那熟悉笔触,他不禁喃喃:“这是……枣玠所绘……”
张慈见他看得痴了,以为他也为枣玠手艺所惊愣,便附和道:“如何,厉害吧?——等等,你也认识枣哥?”
他没等到张涣回应,却看那懵懂小张将筷子塞进嘴里,吓得他连忙制止:“别吃,这颜料怕是有毒。”
“有毒?”
张慈挠挠头:“枣哥说的,但是……我不信。若真有毒,怎会画在食具上。”
张涣点点头,突然觉得方才对话似曾相识,正想出声询问,厨房门被撞开。
枣玠一身酒味儿,扶着门框勉强站着,涣散的目光缓缓聚在张涣身上。
张涣只觉得被他捏住了心脏,连呼吸也做不到了。
这小除夕宴,他可还吃得上?
第49章 同桌
自张涣从城墙上跳下那一刻始,枣玠便觉得有人踩在自个儿心尖上,叫那腔子里的物件吓得狂跳不止,还许他只能出气不能进气,生生要他憋死。
忍不住在窗户上戳了一个洞,偷偷看那翻墙客。
看着张涣跌倒在地的笨拙模样,他那僵了两月有余的嘴角,终于有了弧度。
这副呆模样,不被人欺负便好了,哪能再耍心思报复他?
这两月来的苦闷,竟就这般散了不少。
两月前那午后,他在后屋小睡,正梦着濯阳小店两人调笑,梦中那张涣被他勾起了火,将他扔到床上去。他被摔得一阵头昏,待半醒之时摸到身旁火热躯体,只道是梦得太好,想也未想便与那人纠缠。
张涣要抱他去院子,他担心那正午阳光将这轻浮梦境蒸得干净,便挣扎着留下。
谁知反倒是他这挣扎,将那美梦生生惊醒,他尝到地上发潮的尘土,看着张涣快步离去的身影,只道自个儿梦中纠缠,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张涣本就厌恶他,还被他那般强迫着亲了几口,自然是……恨不能将他踩在脚下,叫他与那肮脏泥地狠狠磨几下才解气。只是将他扔在地上便罢了,已经是念及旧情。他……又怎能因此得寸进尺,再到街边晃悠,去污了张涣眼睛?
这般想着,便闷在屋里,连店铺也不去了。
这在屋里闲来无事,又瞎想了许多。
之前在稻田相遇,他还期待张涣对他有情,是想见他才来找他。但两人在店里那日,他又被张涣粗鲁地扔在地上。
那日的张涣如何也不是爱他的模样。
这般想着,便觉得一丝希望也无,他与张涣再也没可能回到濯阳时那般的亲密,再也不会有傻小子跟在他身后,那般尊重又喜欢他了。
他知这结局本该是他的归宿,他却无法接受。
脑中有许多小人反反复复责他不配,逼着他接受。
面对满眼热情看着他的方粲与张慈,他也觉得自己连做师父也不配,于是更是将自个儿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直至张慈与他说,那废水是红花极好的养料,叫他莫要消沉,他才缓过神来,开始教管徒儿方粲。
今儿小除夕,他不禁想起去年此时,便是那孽缘开端。
那段已故去的孽缘,他如何也放不下,反而思念更甚。于是叫徒儿买了酒,他今儿晚上饮个半醉,打算做个好梦,自个儿将后边捅得舒服了,便当是旧日重现,叫他心理舒坦些。
只是这扬州酒酿得浅,叫他喝了一坛却一丝醉意也无。正烦恼着,那张涣从天而降,跌进他心里,烧红了他大半张脸,连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
不禁又做起那两情相悦的痴梦来。
瞧那张涣,两月不见他,竟思念得翻墙来看他。
脑中那理智小人正要斥责,刚开口便被如涌泉般的酒水吞没,呜呜几下便没了声响。
张慈见枣玠东倒西歪走进来,连忙走过去扶住他:“这是小张,我一同僚。你也见过,那日在稻田里。小张,这是香粉铺老师父枣玠。”说着,将他扶到凳子上坐好,又指着这一桌菜:“这都是小张做的。说起来,小张也是洛阳人,你们还是老乡。哈哈哈……”
枣玠盯着桌上的鱼,张涣将手缩在怀里,两人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叫张慈尴尬不已。
方粲此时也进来坐下,给自个儿舀了一碗鱼汤。
张慈也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来尝尝小张的厨艺……”
张涣斜着眼睛,偷偷看着枣玠反应。只见枣玠仍呆坐着,不知是不是……不愿吃他做的菜。
这般想着,张涣默默低了头,甚至想将自个儿脑袋埋进衣领里,不让枣玠看到他。
枣玠却突然提着凳子,挤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了。
张涣只觉得那火热身子猛地贴住自己,吓得下意识往旁边坐去。只是这屁股挪了,凳子还在原位,便硬生生坐在地上,“咚”地一声惊着另外两人。
“这桌子……怎么能坐、坐四边,以前不、不都是坐三边……”枣玠含糊着,双手胡乱指着桌子四角,如那失了神智的醉汉一般固执。
张慈连忙扶起张涣,对枣玠解释道:“今朝不是多了一人,当然要坐四边。”
“那、那也不能……坐四边!”
这句命令毫无威严,反而如撒娇一般。
方粲何时见过这样的师父,早已捂嘴笑个不停。
张慈知这醉汉惹不得,便对张涣说道:“你坐我这儿,我与小粲一起。”
张涣于是去拿自个儿凳子,却见枣玠凳边死死压在他的凳面上。
枣玠坐得稳当,竟是毫无察觉自个儿坐的凳子歪了。
张涣轻轻拔了拔那凳腿儿,担心用力抽出吓着枣玠,又想将枣玠凳子抬起一点。
谁知枣玠压得瓷实,竟叫他不能移动丝毫。
张慈见状,只觉得头疼,不得不闭眼揉了一会儿脑袋。他叹了口气,想着不能怠慢了客人,便对张涣说了声抱歉:“小张啊,不如你坐我这儿,我与这醉汉挤一挤。”
张涣如何想看那二人臀贴臀手贴手坐在一处,于是立刻摆手:“不麻烦,我坐这儿就好。”
说着,像是怕张慈再推辞,便迅速坐回原位。这一挨上凳子,枣玠便贴上来,身上青梅酒味儿将他包围。
张涣愣了愣,侧头看了看紧紧贴着自己的枣玠。
枣玠酒量大,怎可能才喝这么一点就醉成这样?
莫非是装醉?
可他为何要装醉?
莫非是不想见他,想赶他走,便无理挤着他,叫那张慈与他换位置,然后又与那张慈在他面前贴得这般紧,叫他心痛心冷,自行走掉?
一定是这样!方才张慈要与他换位之时,枣玠一定在暗喜。
此时张慈也强撑着面上友善,其实这面皮下的恼火早就冒了头。谁愿看着自个儿喜爱之人与他人如此亲密呢?
张涣如坐针毡,夹了几块鱼肉到碗里,又端到嘴边埋头吃着,想以此掩饰那从双眼溢出的痛苦。
“啊,我的碗——”
方粲闻声抬头,看到张涣手中碗的花纹,不禁倒吸口凉气。
师父讨厌与他人混用碗筷,才叫他在上边画不同花纹。这陌生来客贼头贼脑,又是爬墙又与师父挨着坐,此时更是偷偷换了师父的食具自个儿用,莫非……
“大胆淫贼,你——唔唔……”
张慈用力捂着方粲的嘴,冲对面二人笑道:“小张,不好意思啊,家里只有四个碗,今朝菜多,盘子也没有多。枣哥,你用另一副吧,没人用过的。”
张涣缓缓转动手中的碗,看到碗面上绘着一枝梅花,想来是枣玠的标记。
嘴里的鱼,突然失了味道。舌头在嘴里搅动,那鱼肉竟染上旁边那人身上的酒味,侵占他食道鼻腔,叫他呼吸不得。
他艰难咽下,又舀一些鱼汤喝了,顺了顺气。
想起濯阳之时,他满心喜爱却不敢表达,只能偷偷做这样肮脏之事。如今仍是满心爱怜无法表达,他却阴差阳错之下,竟还能公然与枣玠如此……如此亲近。
他忍不住斜着眼睛瞄向一旁,只见枣玠捏着那双喜鹊筷子,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
张涣盯着他抿成一线的嘴,心跳不已。
除了那鱼汤,这一桌菜都是他亲手烹饪。枣玠与他同桌,吃着他做的菜,正如两人在濯阳之时。
就连他这偷看枣玠进食的行径,也和那时一模一样。
枣玠突然放下碗,一手捂住嘴。
那张脸被遮去大半,旁人看不清表情。
张涣以为他吃到鱼刺,想也不想便放下碗,替他顺了顺背。
掌心下的身子轻轻颤抖,又间接夹着几下抽动,倒像是……在哭泣一般。
“张涣……”
枣玠嗓音沙哑,像是喉咙被人攥住,从那一丝缝隙中挤这一声呼唤。
张涣脑袋凑近他。
只见枣玠面上皱成一团,大颗泪珠往嘴角滚去,嘴里还嚼着鱼肉。看到张涣转头看他,他哭得更凶,嘴上也嚼不动了。
张涣心中一动。
这般哭法,似心中积郁过多,生生决堤而出一般。
想枣玠走之后,他一人在濯阳时,也如这般宣泄许多次,每一次都似要将心肺呕出一般。
昔日痛苦猛然蹿上心头,又疯狂传至四肢百骸。
他看着枣玠如他一般痛苦,此时竟有了心意相通的错觉。
他捧起枣玠的脸,为他揩去眼泪,想要问他为何如此流泪,张了张嘴,却只是问道:“可是我做的鱼……不好吃?”
他嗓音不稳,带着少年人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枣玠张嘴,才说一个字,又叫那眼泪夺去话语。
张涣只听了一个字,便知枣玠是在回复他。虽然不知那回复内容如何,但他在自己面前已经是这副模样,他又何必听那答复?
这患得患失、求而不得的模样,竟与他别无二致。
张涣抚了抚他的眼睛,将这具亟待安抚的身子抱进怀里,叫二人胸膛相贴,膝盖相错,两人之间再容不得其他。
抱上这渴望许久的身子,他将嘴唇磨蹭至枣玠耳边:“你想我,为何不与我说……”
枣玠只觉得空空胸膛被填满,双手自发地攀紧他的肩。听他在耳边呢喃,似在懊恼、指责,又似在撒娇,又似在笨拙地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