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子枭握紧了拳头,只觉汗毛倒竖。
他不想知道这些。
他不该知道。
“既是杂俎,有几分可信?”宗子枭哑声道,“仅凭这东西,你就敢大放厥词。”
“这丹并非子虚乌有,史上许多揭竿起义、谋权篡位,都是为了人皇的金丹,只是食此丹者自己做了人皇,自然要将秘密掩埋,于是这本古籍才会失传。”黄道子急道,“尊上不信,可以去问冉老庄主,这个秘密,在冉家必然是代代相传。”
宗子枭僵直着身体,久久不言。
“其实……尊上修成大道,帝君才能永远蒙荫,否则,宗氏早晚都要衰败。”黄道子小心翼翼地看了宗子枭一眼,小声说,“取丹,也不会伤及性命。”
“这个秘密,还有多少人知道。”宗子枭道,“你还告诉了谁。”
“小的未曾告诉别人。”黄道子看出宗子枭要灭他的口,忙道,“求尊上不要杀我,尊上还用得着我。”
“我用你什么。”
“这拥有帝王命格的金丹,威力强大,取出后需做法,小的……”
“谁告诉你我要取丹。”宗子枭用看死物的眼神看着黄道子——
宗子珩站在无极宫的瞭望台上,看着广袤苍穹,一轮明月孤悬,点点细碎的星光,还比不上除夕夜的烟火闪耀。他处于深宫,还能听见脚下的大名城里传来节庆的声音,此刻的人间,尽是喜悦与团圆。
而他却回想起宗子枭回来那天,他就站在这里,看着那一抹黑款款踏入无极宫,也将至深的黑暗带入他的生命中。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宗子珩回头。
一张苍白俊美的脸如鬼魅般浮现,宗子枭从黑暗中走出来,或者说,黑暗向他身后退去,他就是黑暗之主,黑暗向他跪拜雌伏。
俩人四目相对,仿佛想用目光剖开对方的胸膛,看看那颗火红跳动的心,究竟在想什么。
宗子珩从那凝沉的表情中,猜到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
宗子枭行到大哥身旁,为他拢了拢披风,轻声说:“不是怕冷吗,为何站在这里。”
“守岁。”
“好,我们守岁。”
宗子珩凝视着宗子枭:“你问出了什么?”
“一个几百年不曾有人见过的异兽的精元。”宗子枭抱住大哥,将脑袋枕在他肩上,又将身体的重量也一并托付了出去,仿佛大哥就是他唯一的支撑。
宗子珩僵硬地站定,承受着这份重量。他知道宗子枭在撒谎,他也料到了会如此,只有宗明赫那个丧心病狂的禽兽,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才会让他知道自己的金丹将要不保。
他很想开口问问宗子枭,是否也要取他的丹,可他不能问,不敢问,他害怕得到一个他无法承受的答案。他只能配合着这个谎言:“那你,能得到吗。”
“我会命人去寻,或许可以找到。”宗子枭闷声道,“你为何突然关心起我炼丹了?”
“我是关心你有没有为难冉家父子。”
“他们还要给我炼丹,暂时死不了。”宗子珩后脑勺没长眼睛,因而看不到宗子枭的眸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阴鸷晦暗。
“取丹,也不会伤及性命。”
宗子枭脑中回荡着黄道子的这句话,他抱着他的大哥,这个令他痴迷、令他疯狂、令他爱恨两难的人,好像能透过一层层厚厚的冬衣,感知到对方腹内那颗生机勃勃的丹。
取丹确实可以留人性命,但一个修士失去了金丹,会生不如死。
他在想什么?
他不吃人丹,他鄙夷所有窃丹魔修,他不想与陆兆风有任何瓜葛。最重要的是,那是宗子珩,他的大哥,他……下不去手。
然而,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拷问他的灵魂:你为何不杀黄道子?
宗子枭倒吸一口气,铁臂猛然收紧,像是恨不能将怀中人嵌入体内。
宗子珩闷哼一声:“你勒得我很疼。”他似乎感受到了宗子枭心中的挣扎,他的心也凉了大半。他再次体会到了那种头皮发麻的恐惧,当宗明赫用贪婪的、歹毒的目光盯着自己时,他不再是一个人,只是为了承载金丹而被养大的容器。
他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宗明赫,他的亲生父亲,毁了他的母亲,毁了他,也毁了他最爱的弟弟,所有的恩怨悲苦皆因此人起。
如果宗子枭也要他的丹,如果宗子枭也变成宗明赫,那他宁愿死,也绝不会让其得逞!
宗子枭松开了他,但下一瞬,又将人打横抱起,往屋内走去。
“你……”
“我陪大哥守岁。”宗子枭在他额上亲了一下,声音低沉暗哑,“守岁便不用睡了,我要好好弄你。”
宗子珩心中正满腹悲怆,他咬牙道:“你说过以后会有度,而且我们昨晚才……”
“才什么?”宗子枭淡笑一声,又低头去咬他耳朵,“昨晚我才泄了两次,你就受不了,今天大过年的,总要让我尽兴吧。”他将人压在了榻上。
“宗子枭!”此时此刻,他最不想做的便是这档事!
宗子枭一手握着大哥的两只手腕,压在了头顶,俯身看着他。
四目次深深地对视,他们仿佛窥见了对方那看似无波的眼眸下其实是暗流汹涌。
宗子枭突然松开了钳制,他趴在了大哥身上,紧紧抱着,但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亦不说话,好像睡着了一样。
宗子珩瞪大眼睛看着床帏,他压抑着呼吸,生怕惊醒了枕边人。宗子枭的种种反常,让他更加相信,这个人真的对他的金丹动了心思。
俩人交颈缠抱了许久,宗子枭突然在他耳边说:“大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
“若我没有回来,你会如何?如今我回来了,你又该如何?”
宗子珩沉默良久,说道:“我不知道。”
“我想过。”
宗子珩在等他说出自己对“以后”的看法,可等了许久也没有声音,也许,他并不打算说。
没错,宗子枭不打算说,也永远不会说。因为在他想象的“以后”里,永远都有大哥,唯一笃定的、必须的只有大哥。他无可救药地爱着害死自己母亲、毁了自己一生的仇人,甚至想与其相伴终身,他会把这个低贱到绝望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带入地狱,但绝不会说出来。
只要不说出来,他就可以麻痹自己,他是为了报仇,他们就这样像困兽一般纠缠下去吧,互相折磨下去吧,他们都背负了太多恶,谁也没有解脱的资格。
谁都别想解脱。
那夜,俩人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心事重重地相拥,老老实实地守岁,一同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就像他们小的时候,也总是相伴度过一个又一个人间寒暑。
第145章
正月初一,宗子珩身着隆重的衮服旒冕,去大名山顶的天地台祭祖,众仙门世家的使者也都随行。
祭祖是每年必行之典,在礼官筹备之前,宗子珩就试探过宗子枭的意思——他担心宗子枭不让他祭宗氏的祖。
但宗子枭并未阻拦,当然,也不可能出席。
宗子珩在祭台上大声念完祭祀语,又跪在神龛前,小声默念自己的罪孽。不论他是因何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他都有愧于宗氏列祖列宗,宗氏皇权注定要亡于他手。不是被宗子枭毁掉,就是被他亲手破立。要联合修仙界对抗宗子枭,必须鼎新革故,打破旧秩序,自废墟中焕然重生。
他已经背负了许多罪责,不差这一样了,就让他来了结这早已病入膏肓的格局吧。
祭祀结束后,众人陆续返回无极宫。宗仲名因为起得太早而睡着了,宗子珩把他抱下了山。
回到宗仲名的寝宫,孩子才醒过来,他揉着眼睛看着周围,顿时一惊:“父君,祭典!”
“已经结束了。”宗子珩摸着孩子软软的头发,宠溺地笑道,“你在下面睡得呼呼的,也不怕人笑话。”
宗仲名沮丧地说:“我错了。”
“没关系,你还小,去年不也睡着了。”
“明年我一定不会睡着了,真的!”
宗子珩看着孩子圆润可爱的小脸,心中刺痛起来,他轻声说:“没有明年了。”
“嗯?”宗仲名似是没听清。
宗子珩捏着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仲名,父君要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宗仲名不觉坐直了身体,清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宗子珩。
宗子珩狠下心:“你不能和父君在一起了,你要离开无极宫,离开大名。”
“我不要!”宗仲名尖利地叫了一声,惊恐地揪紧宗子珩的衣领,“父君,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宗子珩心痛难当,他轻抚着孩子的脸:“你这么聪明,你该知道为什么。”
“因为那魔头吗?”宗仲名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们想办法杀了他,我不要和父君分开,求求你了,不要赶我走。”
宗子珩忍着泪,哽噎道:“仲名,父君也想看着你长大,但是你留在这里,会有生命危险,只有你走了,父君才能不受他的胁迫啊。”
“我不要,我不怕死,我不走。”宗仲名拼命摇着脑袋,哀求道,“别赶我走,我哪里都不想去。”
宗子珩将孩子抱紧怀中,颤声道:“仲名,父君对不起你,父君已经自身难保,没有办法保护你,只有你活下来,父君才能安心,你明白吗?”
宗仲名大哭了起来。
“仲名乖,你五叔会带你走,他会好好照顾你,将来,将来我们还会再见。”
就连一个七岁的孩子,也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
宗仲名哭闹了许久,直到累了,窝在宗子珩怀里打着哭嗝,一双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可怜极了。
宗子珩用绢帕给他擦着脸,擦着手,流过泪的眼睛亦是通红的。
“父君。”宗仲名沙哑着说,“我走了,你就能打败那魔头了吗?”
“你走了,父君了无牵挂,才能专心对付他,否则,他就会拿你威胁父君。”
宗仲名用两手揉着两只眼睛,揉了半天,还是没止住眼泪,他抽泣道:“那、那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呢?”
“……等父君解开这场死局,一定会去接你。”
“什么时候呢?”
“我不知道。”宗子珩艰涩道。
“但是一定会来对吗?”
“对,一定会去,不管多久。”
宗仲名点点头,扁着嘴说:“好,我跟五叔走,我等父君来接我回家。”
宗子珩背过脸去,狠狠抹掉眼泪,再转身,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乾坤袋,纯白色的重缎香云纱上,绣着一朵清雅的莲瓣兰,那正是他亲自培育出的品种——荡山荷。
宗仲名接过乾坤袋:“父君,里面是什么?”
“里面有许多金银玉石,法宝仙丹,足够你几辈子享用不尽,还有三样很重要的东西,父君希望你珍视。”
“是什么?”
宗子珩将它们从乾坤袋中拿了起来——一把剑,一本册子,一盆花。
“这是父君的荡山荷。”宗仲名小心翼翼地抚摸它柔嫩的花瓣,他知道父君极宝贝这盆花,几乎从不对他发脾气的父君,有一次因为他顽皮揪掉了一朵而凶了他。
“这盆花对父君很重要,你帮我好好养着它,好不好?”这是他得到的,来自小九的最后的爱意,哪怕宗子枭已经不记得了。他们的过去,仅剩这一盆兰花可以见证,或许有一天,他们都要灰飞烟灭,就让他私心地留下点什么吧,证明他和小九曾经有过的真情。
宗仲名郑重地点头:“父君放心。”他又问,“听蔡公公说,父君以前养过一园子的兰花,为什么现在不养了?”
宗子珩淡道:“不养了,没心思养,这是父君仅剩的一盆。”
“父君喜欢的话,仲名会为父君种好多好多兰花,等父君来找我。”
宗子珩含笑点点头。
“这是君兰剑。”宗仲名摸了摸那把沉甸甸的剑。不知为什么,比起挂在父君腰间的一代名剑宗玄,他更喜欢这把剑,虽然这把剑对现在的他来说还太大、太沉。
“它是一把很好的剑,出自冉老庄主之手,是纯阳教许掌门赠与我的,父君今日把它赐给你,它会成为你一生的伙伴。”
宗仲名犹豫着不敢接。
宗子珩将剑放到他手中。
“谢谢父君。”宗仲名抱着剑,心中有喜有忧。
“还有这本剑谱。”宗子珩拿起那个本子,它的封皮空无一字,翻开来,才在扉页上横陈着几个潇洒的小字:君兰剑法。
“这难道是父君自创的剑法?”
宗子珩点点头:“宗玄剑法刚猛刁钻,咄咄逼人,虽然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剑法,威力无穷,但戾气太重,我其实不太喜欢。”他细白的指尖轻轻抚过剑谱,“剑术不为杀人,而为救人,它可以很雅,像兰花一样君子翩翩,所以父君结合毕生所学,自创了这套剑法。”
宗仲名翻看了几页,只觉得图上画的剑招十分优雅,但大多都看不懂。
“你的宗玄剑法基础浅薄,现在改修它法一点也不迟,有你五叔指导,你一定能练好。”宗子珩摸了摸孩子的头,“仲名,离开大名以后,你就不能再用宗玄剑法,也不能再姓宗了。”
“为什么?”
“因为你要隐姓埋名,等你长大了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