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
“百万年前,颛顼氏为何绝地天通?天神与地祇无休无止的争斗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为了摆脱九天之束缚。结果昊天大帝还要派下阴司设立冥府,还要派下天人建立皇朝。说是人鬼神三权分立、各为其治,结果呢?人间和鬼界何曾逃过昊天大帝的掌控,绝地天通断绝了灵气,多少人耗尽毕生努力也无法修成正果,又有多少人要囿于轮回之苦不得解脱。”江取怜说到最后,声色俱厉,“天道不过是一场骗局,是天人控制、奴役我们的手段!”
解彼安怔怔地望着江取怜,一时无言。
“凭什么……”江取怜的眼眸逐渐染红,“凭什么我要投生为饿鬼,凭什么我要一出生就以亲母为食,凭什么我要吃掉那么多同类才能活下去?地狱可怕吗?生在饿鬼道,时时都是地狱!九幽是我们的九幽,不是冥府的九幽,凭什么我再也不能投生为人!”他狠狠一挣,鬼爪再次深深地嵌入泥土,五道皲裂的地缝泛出血红色的光,土地下涌动的东西越来越剧烈。
解彼安被拖倒在地,他收回索链,以链镰劈砍向江取怜。
范无慑和兰吹寒同时提剑攻了上去。
一股庞大的阴气轰然拱破大地,几人同时被震飞了出去。
鬼门关洞开,无数鬼民攒动着从地底爬了出来,他们被人的气味所吸引,发出贪婪又凄厉的嗥叫。
“鬼、鬼啊——”浮梦绘的人乱成一团,慌不择路地向四周逃去。
虽然这里地处酆都,是九州最阴邪之所在,但人鬼互敬不犯是百万年来两界的相处之道,偶有邪祟害人,也会被道士们铲除,若是遇上诸如结界漏洞等鬼民大举侵扰人间的灾祸,冥府自会派冥将出马收复。
可此次却是不同,身为鬼王之王、冥将之首的红衣鬼王亲自打开了鬼门关,放出了大批厉鬼!
一道幽蓝的影子闪到解彼安身侧,解彼安正从地上爬起来:“夜游?”
“我已向崔府君调派更多阴差,必须尽快关闭鬼门关。”
厉鬼向活人扑去,夜游一声令下,大批阴差将鬼门关围住,他们纷纷举起手中鬼叉,将那些鬼民们赶回九幽,但鬼门关却越开越大,越来越多的鬼从地缝中往外爬,背后又是那无数骷髅型空洞形成的浮梦绘,这场景,宛若人间与地狱颠倒了乾坤。
江取怜长笑:“就凭你们也想抓住我?”他的面孔妖异至极,“是你们逼我打开鬼门关。”
解彼安用勾魂索将一众鬼民打回了九幽,他口中不停念咒,脚下的地缝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
夜游指挥着阴差驱赶鬼民,兰吹寒带来的仙盟的修士们也不停地祭出降魔符,众人合力之下,被江取怜撕开的鬼门关正在一点点闭合。
江取怜化作一团红雾,扑向解彼安,范无慑的身形快若一道残影,提剑挡在解彼安身前,解彼安被迫中断了念咒,勾魂索的链镰直取江取怜的头颅,另一手打出一张强劲的降魔符,三人缠斗起来。
“宗子枭,你愚蠢至极!还是说,你真的喜欢上了这师兄师弟的游戏,连前世的力量也不要了?”
江取怜的鬼爪狠狠向解彼安的心脏抓去,解彼安甩出索链,再次试图缠绕他的臂膀,而身后范无慑的汀墨直直刺来,江取怜再次化作红雾,俩人都扑了个空。
“天机符,我会自己夺回来。”范无慑的目光阴沉而笃定,一手宗玄剑法狠辣犀利地刺向江取怜的要害。
“你太弱了,你比前世少了七、八年的修为,你凭什么?!”
“凭我是宗子枭。”
江取怜一击将二人震开,鬼爪再次抓向地面,将正在闭合的鬼门关撕扯得更大。他知道自己若被抓,将会永远沉入地狱,走到这一步,已经无可回头。
眼看着从地缝中爬出的鬼民已是乌泱泱一片,还有许多逃过围堵,向城镇飘去,这样下去,附近的百姓将遭遇灭顶之灾。
解彼安已经无暇去顾江取怜,勾魂索拽起大片的鬼,将它们逼回九幽,同时拼命诵念符咒,闭合鬼门关。
夜游厉声道:“红王,你若真的搅乱两界,势必会惹来五方鬼帝的讨伐!”
江取怜冷笑:“北阴大帝乃天降而来,五方鬼帝才是原本的九幽之主,该被讨伐的是我吗?”
“江取怜,你休再妖言惑众,人间与鬼界本是一片太平,是你杀了我师父,打破了两界的平衡,如今还擅开鬼门关,闯下大祸,你必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解彼安恨得双目赤红,眼看着鬼门关爬出的鬼多如过江之卿,已经无法阻止,他心肺像要爆炸一般地难受。钟馗赔上性命也要护佑的人间,决不能在他面前失守!
解彼安疯狂输出灵力,修复着那被不停撕裂的鬼门关,将自己掏空也在所不惜。
兰吹寒一剑扫落想要往解彼安身上扑的鬼:“彼安,还有什么办法能尽快把这鬼门关闭上?!”
解彼安摇着头,哑声道:“已经晚了。”
范无慑一把拽过解彼安:“这已经不是你能应付的了,交给崔府君吧,我带你走。”
解彼安狠狠甩开范无慑的手,目光坚毅:“我是钟馗的徒弟。”我愿同师尊一道,护佑苍生,誓死不渝。
从鬼门关中爬出的鬼民已经难以计数,它们正在冲破包围,向着令他们垂涎三尺的活人靠近,一切敢阻挡前路的,都是他们撕咬的对象。鬼民爬进浮梦绘,在一个个骷髅孔洞中流窜,形如七窍流出的黑血,惨叫声迭起。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脸上那要奋战到死的决绝,不禁叹了口气:“宗子珩,我究竟要为你……”为你,也许我什么都愿意。
范无慑御剑而起。
江取怜疑惑地看着范无慑,他不信范无慑会抛下解彼安逃跑。
范无慑展开五指,掌心涌动着愈发强烈的灵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解彼安,叫道:“大哥。”
解彼安仰头看去。
“我成事在你,败事也在你。”范无慑深吸一口气,“也罢,我认了。”他灵压暴胀,瞬间就令人倍感压迫,那对极美极魅的吊梢狐狸眼,专注地看着浮梦绘,他轻启薄唇,声音低缓而致远,“乾坤初祖,一画开天——”
靛蓝色的幽静夜空突然风起云涌,风旋四野而久久不息,高悬之皓月慢慢变得血红,将整片天透染,血色的黑暗降临大地。
整个浮梦绘开始震动、颤抖,那嶙峋诡吊的骷髅孔洞,阴邪糙粝的黑红岩土,还有一盏盏摇曳的红烛灯笼,都在这震动中变得模糊不堪,矗立于此不知多少年的山体,竟开始松动、坍缩、变形,像是在被一只无形巨手搓圆搓扁。
解彼安怔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听着耳边阵阵惊惶的呼喊,他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旁人也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曾经见过类似的画面,在百年前,在漳阳山,在他母亲沈氏的祖坟前,范无慑一句“一画开天”,就用山河社稷图改变了眼前的一切。
难道,难道浮梦绘是……
浮梦绘逐渐分崩离析,那本就像是强行揉捏而成的怪奇山体,又被强行拆散、掰碎,山体也一层层地剥落,原来岩土之中嵌着数不尽的白骨,如今纷纷雨落。
“收。”范无慑五指一抓,一只古老的画卷飞入掌中。
在四起的扬尘中,浮梦绘轰然坍塌,伴随着岩土、骸骨、器具,化作一地细碎的沙石,无数在浮梦绘中的人,都随着这一滩散沙掉到了地上。他们茫然无措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周遭,此情此景,不知是否身在梦。
浮生一梦绘仓惶,具是红尘未醒人。
第204章
浮梦绘竟是百年前魔尊用山河社稷图凭空生出的骸骨堆,只为将此图藏匿其中。如今法宝被收,浮梦绘诡异的山体,无名的尸骨,和百年间发生在这里的无数怪诞离奇的故事,也随之消散一空,怆然若一场大梦。
阴冥癸地鬼夜哭,洞天浮梦一念空。
谁能料想,浮梦绘会成为一个谶语。
而魔尊宗子枭,竟于百年之前,临死之际,就谋划好了自己的重生与回归。
解彼安望着范无慑,所有人都在望着范无慑。
他一身黑衣翻飞,瞳眸深邃如渊,透不出一丁点光,唇线紧抿,神色肃杀,汹涌的灵压漩起如风,可以移山倒海的上古神宝就那样被他轻巧地攥在手中,仿佛天地乾坤也不出掌心翻覆之间。
没有人怀疑,这一刻,是魔尊降世。
一片惶惶之声,每个人心中都在掂量,红衣鬼王和魔尊,究竟哪一个在当下更致命?
江取怜看着一地的沙砾废墟,震惊之余,喃喃道:“浮生一梦,浮生一梦啊。”声音中分明有一丝悲凉。
解彼安亦是久久不能回神。他想起许多,想起他前世第一次见识山河社稷图的威力,就是被迫亲眼看着宗子枭毁了他母族的祖坟,也彻底摧毁了他们之间所剩无几的那一点情分。他感到呼吸一滞,心脏跟着闷痛起来。
范无慑的目光淡淡扫过,最终驻留在解彼安身上,他展开山河社稷图,整个山坳清晰浮现在画卷中,随着他指尖轻点,砂砾岩土如有了灵性,纷纷向着被江取怜撕裂的鬼门关流动,最终化作流沙,将那些往上爬的鬼民冲回九幽。
修士们和阴差们到处追击已经来到人间的鬼民,人鬼合力之下,终于将大多数鬼民驱赶回了九幽。
江取怜眼见大势已去,身形幽然飘动,出现数个血红色的残影,虚实难分,他的冷笑声亦从四面八方传来:“宗子枭,你欠我的,我一定会来向你讨。”
那些红色残影如镜花水月,风一吹,就弥散在了夜空中,江取怜亦消失了踪迹,好像从不曾来过。
被撕裂的五道地缝最终被山河社稷图闭合,鬼门关终于关上了。原本会演变成人间的一场浩劫,却因为社稷图再现人间而意外化解,只是,危机并没有过去,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地看着范无慑。
范无慑收回社稷图,死死盯着解彼安,薄唇几次嚅动着想说些什么,却没有一个字泄出口。
他知道这个人不会跟他走,永远都不会,因为他总是那个被背弃的,需要拼了命地去追、去抓、去绑缚,才能让他们不分开,否则这个人就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远远地抛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前世今生,爱恨交缠,过往种种回想起来,他的心口撕裂般地痛。不能怪他两世都迷信力量,因为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将这个人控制在掌中。
何其可悲。
范无慑深深地看了解彼安一眼,想要将这张脸印刻在眼中那般用力地一眼,最后,他御剑离去。
解彼安张开嘴,却只是吸了一口阴森的寒气,同样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只是眼框突然感到灼热。
“无常,别愣着,很多鬼民已经跑去村镇了。”夜游突然闪现在解彼安身侧,催促道。
“……对。”解彼安仰起头,白玉面上罩着一层清冷的月光,“众阴差听令,天亮之前,务必将所有游魂带回九幽。”
“是。”——
在处理完从鬼门关跑出的所有鬼民后,解彼安将兰吹寒带回了酆都城的兰园。
兰园常年有刘氏夫妇打理,此时夏意正浓,园中百花绽放,争奇斗艳,景色十分醉人,只可惜无人欣赏。
俩人面对而坐,神色一个赛着一个的凝重,久久沉默着,千头万绪,已经不知从何说起。
“赤帝城一战后……”兰吹寒率先开口了,“发生了不少事,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救你。”
“‘我们’,包括李不语吗。”
“嗯,此次我也向仙盟借了人,否则连这些人都凑不齐,赤帝城一战,实在是损伤惨重。”
李不语这个名字让解彼安心头梗了一下,俩人之间还有前世的杀父弑母之仇没有了断,但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先返回冥府。
“这次的事,让李不语的威信和名声都大跌,毕竟是李不语发出的英雄令,死伤这么多,自然会遭到埋怨,再加上祁梦笙说的那些话……”
“祁梦笙说的都是真的,李不语确实吃了宁华帝君的人丹,也确实将宁华帝君的魂魄压在点苍峰。”解彼安摇了摇头,淡道,“我现在怀疑,那个最开始死在蜀山脚下的李不语的师侄孟克非,很可能跟也跟李不语有关。”
他们当初就是因为孟克非的死,才会去蜀山调查窃丹魔修,进而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事,因果循环,环环相扣,在这仿佛早已注定的天命面前,人只会感到无能为力。
“很有可能,但现在仙盟面临着分崩离析,并不是件好事。”兰吹寒浅啜了一口茶,“毕竟,祁梦笙还在关外虎视眈眈。”
除了祁梦笙,还有江取怜和范无慑,他们每一个都足以给人间带来一场巨大的劫难,在这个时候,仙盟再是伤了元气,也必须撑下去,而李不语,他固然该死,但他已经是修仙界仅剩的唯一一个仙尊,若现在死了,修仙界将不堪一击。
解彼安沉声道:“如今局势混乱又焦灼,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兰吹寒喟叹一声:“恐怕人间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俩人又是一阵沉默。
“彼安,你愿不愿意随我回一趟花月夜?”
“为何?”
“我爹说,祖父生前曾见过黄道子,俩人彻夜长谈,后来祖父临终前留有遗言,我想……他知道你会回来。”
解彼安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