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好。”解彼安把一株花移了进去,专注地培着土,“清静。”
“天师宫哪里不清静,就咱们俩……”薄烛自觉失语,立刻咬住了下唇,神色也黯淡下去。
解彼安眼皮也未动一下,淡淡一笑:“心里清静。”
三年来,他几乎没让自己闲下来过。他拼了命地修炼,逐渐从他精通的三套剑法中提炼出精髓,取三家之长融会贯通,如今已接近前世最巅峰时的实力,他云游各地,尽职履行冥将之责,同时寻找范无慑和江取怜的下落。通常返回冥府后,他会一头扎进花园里,百花簇拥,芳香沁鼻,能让他暂时忘却天师宫的冷清。
三年来,他就是这样过的,只是,将自己填得再满,也避不过夜深人静时那些回忆对他的撕扯,他常常回想钟馗的话,师尊叫他做一把劈开混沌邪恶的利剑,可他是一个被从中劈开的人,永远都无法愈合。
薄烛看着解彼安寡淡的神色,叹了一声,拽了拽他的袖子:“白爷,陪我去腌蒜吧。”
“好啊。”
俩人收拾一番,带上剪的两捧花,返回了天师宫。
不想崔珏竟坐在正殿,似是等了有些时候了。
“崔府君。”薄烛瞪大眼睛,“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崔珏看着他手里的罐子,皱了皱鼻子,“你手里那是什么?怎么这么臭。”
“腊八蒜,腌坏了。”薄烛没心没肺地说,“本来想给您送去的。”
崔珏挑起眉。
解彼安“噗嗤”一笑:“他是说,若腌好了是要给您送去的。”
“对,对。”
“薄烛,去沏茶。”
“是。”
崔珏看着解彼安,平日里严肃刻板的判官,此时眼神却十分温和:“听说这次收魂受了伤?碰上什么厉害的邪祟了?”
“是我一时大意,也只是轻伤罢了。”解彼安轻描淡写道,“这邪祟魂魄未散尽,还保有意识,便拿话诓骗我,惹我分神。”
“他拿什么话诓骗你?”
解彼安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说他是魔尊的麾下部将。”
“……”崔珏原想反问“这鬼话也能让你动摇”,但看着解彼安的神情,终究没说出口。
解彼安却自嘲道:“这谎话未免拙劣,还不如说是红王的部将。”
“我今日来,就是为了红王。”崔珏单刀直入地说,“有他消息了。”
解彼安表情一凛:“找到他了?在哪儿?”
崔珏凝重地说:“他很有可能与祁梦笙结盟了。”
“什么?!”解彼安瞠目结舌。
崔珏点点头:“可能是昆仑雪原与江取怜的火属性相克,在那里,他不能像在其他地方那般完全隐藏自己的阴气,三年前日游和夜游也是这么发现他的。”
“他和祁梦笙……怎么会……”
“他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我们,和那个藏在大千世界中的魔尊。这两个人结盟,其实一点也不值得奇怪。”
“您说得对。”解彼安想起自己与程衍之的那些对话,“果真如此,他们应该不久就会有所动作,毕竟,祁梦笙也花了三年时间重新筹备神农鼎的开炉。”
崔珏喟叹一声:“这三年的风平浪静,不过是个障眼术。”
所有人都在默默使劲,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山崩海啸。
解彼安微眯起眼睛:“那么,我们能用来制约祁梦笙的那枚棋,也差不多该派上用场了。”
“暂且不要打草惊蛇,那枚棋是我们打倒祁梦笙的关键,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明白。”
“我想,离魔尊出世也不远了。”崔珏沉声道,“若宗子枭想趁机闯冥府,那么我们与江取怜的对战,就是他最好的时机。”
解彼安的心揪了一下:“或许吧。但他已经没有了勾魂索,无法穿过阴阳碑,除非……”
“除非江取怜再次打开鬼门关。”
“崔府君,我们下一步怎么打算?”
崔珏静静地看着解彼安,没有说话。
解彼安不明所以。
“你需要去一趟蜀山。”
“……”
解彼安低下头,沉默不语。
三年来,李不语向他发出无数封信笺,想要见他一面,他都没有理会。
赤帝城大战后,修仙界大伤元气,仙盟岌岌可危,李不语虽受诟病,但他毕竟是仙盟盟主,有他在,勉强能够在这风雨飘摇的局势中平衡修仙界各方势力,如今已经有不少小门派倒戈祁梦笙,有头有脸的仙门世家还有诸多顾忌,但也不免想见风使舵,若他有什么闪失,仙盟一定会分崩离析。
所以李不语现在不能死,所以解彼安现在不见他,若是见了面,俩人又岂能揭过杀父弑母的仇恨。
可现在,崔珏竟要他去蜀山见李不语?!
“你可以邀兰公子同去,但此时除了你,没有人能够说服李不语了,而除了李不语,没有人能够再号召仙盟对抗祁梦笙和江取怜了。”
解彼安木着脸,低着头,良久,才道:“好,我去。”
第207章
时节是刚刚开春,解彼安最不喜欢的隆冬虽然已经过去,但春寒依旧不饶人。他穿了件皮袄,躯干还算暖和,裸露在外的双手有点发木,于是从坐下开始,就捧着一杯热茶不撒手。
有食客大声抱怨:“老板,天儿还这么冷,就不烧炭啦。”
“哎哟客官,都开春儿了,您看这太阳多好啊。”
“太阳再好也照不进屋里,你不烧炭,我们拿筷子的手都哆嗦。”
“行行行,这就给您烧……哎哟,仙君里边儿请!”
解彼安扭头朝楼下看去,一位身形颀长俊拔的男子款步走了进来,他身披湖蓝色的长披风,肩膀十分宽硕,佩剑将那上好的布料撑出一个锋利的弧度,兜帽掩住了半张脸,但那修窄的下颌和形状完美的唇反倒更叫人对他的相貌浮想联翩。
若不是他带着剑,人人都要猜他是纯阳教的修士,毕竟这般高大俊美,通常只出自纯阳教,而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城,距离落金乌并不远。
这些人猜对了一半,衔月阁少主兰吹寒,因自小体弱多病,被送去纯阳教修炼纯阳功法,十一岁才返回江南,他身体的底子是在纯阳教打下的。
兰吹寒兀自上了楼,进了包厢,关上门,他摘下兜帽,脸上带一抹浅笑:“彼安,好久不见了。”
解彼安含笑道:“好久不见。”
这三年间,俩人偶尔碰上,也只是匆匆一面。解彼安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兰吹寒亦是要务缠身。
赤帝城一战,兰阁主受了伤,闭关养伤期间,衔月阁由兰吹寒代理。衔月阁算是在那场大战中损伤较轻的一派,加之有兰吹寒这个同辈中的翘楚,预示着兰家日后的辉煌,如今衔月阁一跃成为九州四大门派之一。
虽然,比起无量派、纯阳教和苍羽门,衔月阁的体量尚小,但无量派李不语已垂垂老矣,且因吃食人丹的谣传坏了声誉,纯阳教没了掌门,又没了镇派之宝,遭遇了开宗立派几百年以来最大的危机,而苍羽门已与修仙界为敌,细数下来,衔月阁竟成了年富力强的新门派的中流砥柱。
这三年来,兰吹寒不仅要打理自家产业,还要在仙盟各门派间斡旋,维系着岌岌可危的联盟,同时要监视赤帝城的一举一动,又要追查范无慑和江取怜的下落,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从一个风流不羁的贵公子,变得沉稳了许多,更具大门派掌舵人的气度风范。
解彼安给兰吹寒倒了杯热茶:“先喝杯茶暖一暖。”
兰吹寒不解道:“为何要约在此地汇合?”
“我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但我一时还没想好。”
“想好什么?”
“想好如何面对李不语。”
“你要去蜀山?”兰吹寒已经从解彼安处得知了李不语前世做的种种。
解彼安凝视着兰吹寒:“其实,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我已经知道了。”兰吹寒苦笑一下,“他现在在赤帝城。”
解彼安叹道:“崔府君让我去蜀山,正是为此。三年时间,祁梦笙已经重新备好了炼绝品人皇所需的所有条件,而红王与她结盟,目的显然是为了逼出……”那个名字在喉咙里打了个转,硬是没能说出来。
“比起江取怜和祁梦笙,我更担心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的范无慑。”兰吹寒皱眉道,“这情景与百年前何其相似,史书有记,他逃离无极宫后,销声匿迹长达十年。他现在 一定躲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闭关苦修,对山河社稷图的驾驭也更加强大。”
解彼安的心有种难以形容地下坠感——只要一提到那个人。
“至少在将他逼出来这一点上,我们和江取怜的目的是一致的。只是,祁梦笙要的是你的丹,他们一定会找机会先对你下手,其实你不该轻易离开冥府,太危险了。”
解彼安拿起一旁的佩剑搁在了桌子上,葱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剑鞘的纹理,眼神逐渐冷凝:“生有何欢,死又何惧。何况,我还有这个老朋友。”
他手中之剑,正是百年前,许之南送给他的君兰剑,而后他将此剑给了宗仲名,如今兜兜转转,百年之后竟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兰吹寒看着他们兰家的祖传之物,感到甚是亲切:“那么,此次去蜀山,你有何打算?你觉得李不语多次请求你去蜀山,是为了什么?”
解彼安一时沉默了。他对兰吹寒说过李不语做的恶,但隐瞒了李不语对他的感情,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何况,此人自私狡诈,那些话有几个字能信。李不语如今天命将近,或许是想向他忏悔,或许是怕事情败露为无量派惹来灭门之灾,所以想向他求情,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目的,但他一概不想知道,他前世的悲剧有一半拜李不语所赐,若俩人照面,他很难控制住不出剑。
兰吹寒又道:“那么,崔府君又叫你去做什么。”
“自然是说服李不语,号召仙盟一同对抗祁梦笙。”
“就算你能说服李不语,如今仙盟也未必听他的,最重要的是,赤帝城一战死了太多人,连天师也……”兰吹寒沉重地说,三年前我们没能打败祁梦笙,如今她与江取怜结盟,希望更是渺茫。”
“不,我们尚有机会。李不语毕竟是仙盟盟主,如果连他也不能聚起仙盟最后的力量,那修仙界就完了,这是孤注一掷的一战,生死存亡的一战。只要仙盟能再联合起来,我有办法重挫祁梦笙。”
“哦,什么办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当年我返回冥府后,急着去取君兰剑,就先随你回了花月夜,待从花月夜再次返回冥府,我才按照师尊的遗嘱,去找了一个人,程衍之的人魂。”
“他没有投胎吗?”
“没有,师尊觉得他身上还有蹊跷,便将他暂时安顿下来,没有入轮回。”
“那么你从他身上得到了什么?”兰吹寒莫名地紧张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会听到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解彼安的面色却逐渐变得阴鸷:“此事事关重大,我们暂时还不能打草惊蛇,你切莫泄露半点……”——
解彼安之所以与兰吹寒在一个小镇相见,是为了避开各种眼线,无论是仙盟的还是祁梦笙的,他要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上云嵿,否则他们和李不语的会面一定会引起不小的风浪。
俩人略作乔装后,来到了兰溪镇。兰吹寒暗地里通知了宋春归,宋春归便派了自己的师弟前来接他们。
李不语自赤帝城一战后,身体越来越衰弱,门派中的主要事务交给大弟子吴四海,并令宋春归协理。这个决定不知道该说李不语是老糊涂了,还是他有意为之,吴四海身为大师兄,在无量派威望最高,但宋春归最强,未来无量派的掌门之位,理应从这二人之中选出,相较之下,李不语的儿子就显得黯淡许多。如今吴四海和宋春归的争斗已经愈发明目张胆,众人对李不语的这些决定议论纷纷,有的说是为了让他们自己争出个所以然来,胜者为下一任掌门,也有的说,李不语这是为了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好顺利让自己的儿子继任。
解彼安心想,依照他对李不语的了解,自然是第二个可能性更大。
宋春归的师弟对二人十分恭敬,甚至有些战战兢兢,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显然宋春归特意嘱咐了他。宋春归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想做无量派掌门,少不得其他势力的支持,与他有君子之交、互相赏识的兰吹寒自然对他十分重要,若不是这兰溪镇人人都认识宋春归,怕引人注目,他定然会亲自来接。
那弟子没有带他们上云嵿,而是将他们安顿在点苍峰的一处小行宫,那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宋春归早已经在那里等候。
三人互相拜谒,客套了两句,便很快进入正题。
“兰公子和白仙君的到来,师尊他老人家还不知道,不知二位有何打算?”
“我想私下见李盟主,我有要事与李盟主商议,但我们的会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解彼安道。
“师尊这三年来几乎都闭关不出,我去求见他是可以,但很难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让你们单独见师尊,并且……”宋春归为难道,“万一师尊不见你们呢。”
“李盟主一定会见我,只要你告诉他我来了。”解彼安面无表情地说。
宋春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对他师父和空华帝君的关联,同很多人一样,是在史书上读到的。书上记载,李不语曾辅助空华帝君坐稳了宗天子的宝座,俩人还是少年时的旧识,关系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