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就这样沉默地相对而坐,各自吃着自己的面。
对面的人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突然,他开口了:“这些年,味道都没变。”这一道低沉的嗓音,像寒风扫过叶林,微微地沙哑,却自有一股冷冽的气度。
解彼安浑身一震,心室的空气好像迅速被抽空了,拿筷子的手也跟着抖了抖。
这个声音……
解彼安僵硬地低着头,迟迟没有抬起来,只是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剑上。直到对面的男子在桌上扔了些碎银,起身离开。
解彼安颤抖着撂下了筷子,缓缓挺直腰板,同时抬起了头。
那人竟不见了踪影!
解彼安犹豫片刻,抓起剑追了出去。
街上商铺林立,行人熙攘,解彼安远远看到一抹黑色人影,他在人群中费力地穿梭,拼命地追寻,那人显然是在有意无意地引领他,既不完全消失,也并不让他能够靠近。
他远远看着那高大的背影,他曾无数次看着这背影,惶惶地等着对方转过身来,用充满恶意目光和恶毒的言语将他的凌迟。现在他紧紧握着他的剑,仿佛那是天地间能够保全他的唯一的屏障。
即便他心里只想逃离这个人,他也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
那人一路将解彼安引到了城郊。
城郊一株参天大树下,黑衣男子背对着解彼安站在树下,解彼安抑下心慌,一步步走了过去,但又远远停下,与他始终保持着一段并无意义的距离。
男子转过身来。
他脸上覆着一个黑色的面具,仅露出两片薄情的唇和线条刚毅完美的下颌,但透过面具的孔洞,解彼安分明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极魅的吊梢狐狸眼。
解彼安的心被撕扯着。
是他!
范无慑将宽硕的肩抵在树上,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卡住面具的两侧,慢慢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俊颜。
他真的长大了。轮廓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稚,变成了一个冷峻英拔的男人,那副承继自天下第一美人的脸蛋,简直生就一副天人之相,人间哪得几回见。
解彼安倒吸着气,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剑上。
“你还没吃完吧。”比起对面的紧张,范无慑显得淡定自若。
解彼安默默打量着三年未见的人。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他长高了,他有着宽阔了一圈的肩膀,厚实的胸膛,修长有力的双腿,和在衣袖下伏动的条块状肌肉,他已经完全变成了魔尊时的体态。而他身上那股暗流汹涌、隐而不发的气势,更是令人心惊。
解彼安设想过各种各样的俩人再见的场景,都是剑拔弩张,唯独没有哪一个是这般掺杂着烟火气的。回想当年带着范无慑来蜀山,俩人也挤在这面馆的角落里吃一碗杂酱面,他的小师弟嫌弃这里人多吵杂,但他们还是吃得很高兴。
“你想干什么。”良久,解彼安才问出这一句。其实他的脸上也戴着面具,伪装成平静的面具。
“好久不见。”
“你想干什么。”解彼安握着佩剑的手,因用力过大而关节轻响。
“来见你。”范无慑理所当然地说道。
“然后呢。”
“若我说,我只是想见你呢。”
“你跟踪我。”
范无慑不置可否。
“从什么时候开始。”
范无慑仍旧不回答,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想要用眼神将他仔仔细细描绘一遍,转头拓印在心尖上,不容出半点错漏,哪怕是一根头发丝。
“我们一直在找你,只有在你没有得到天机符之前杀了你,才能永绝后患。”
范无慑冷冷一笑:“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动手?”
“你冒然出现在我面前,到底想干什么,说。”
“我说了,想见你。”范无慑嘲弄一笑,“难道还能是想来送死?”
“现在你见到我了,然后呢。”
范无慑抬腿朝他走了过来。
解彼安下意识就想后退,他对这个人的恐惧曾经深刻进骨髓。但他及时控制住了身形,他不能允许自己表现出半点怯懦。
范无慑站定在解彼安面前,盯着他的眼神晦暗难明:“这三年来,你想过我吗。”
解彼安面上显出愠色。这个人一手拿捏着他的心脏,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
“我可是很想大哥,毕竟……”范无慑再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解彼安,“你拿了我一样东西还没还。”
离得近了,解彼安更感到此人的高大,三年前俩人的身形还相差无多,如今却比他高壮了一圈,给人以无形的压迫。他握紧了拳头:“休得胡说八道。”
“我可没有胡说八道,三年前在浮梦绘,你向我借了勾魂索,至今未还。”
解彼安怒道:“勾魂索是冥府之物,是北阴大帝赐给师尊的魂器,你有什么资格称它是你的?!”
“给我了,就是我的。”范无慑低下头,用一种妄图掠夺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解彼安,“无论是我抢来的还是骗来的,只要到了我手里,就都是我的,勾魂索如此,你也一样。”
解彼安脸色一变:“大言不惭!”
“把勾魂索给我。”范无慑的口吻强横一如往昔,“不要逼我动手。”
解彼安利落地抽出佩剑:“动手吧。”
范无慑冷笑一声:“大哥还是这么不识时务,你是不是忘了,我手中山河社稷图,可以让兰溪镇变成下一个沈氏祖坟。”
解彼安的面色难看至极,他已经猜到范无慑会用附近的村镇威胁他,而他即便知道,也没有应对之策,山河社稷图的威力他已经见识了两次,他摸不清范无慑如今的修为到了什么程度,或许已经与前世相去不远了,否则,范无慑不会来取勾魂索,必然是已经有了可以用山河社稷图撼动东皇钟的底气!
“我不舍得伤你,但你若不听话……你一直都知道不听话是什么后果。”
解彼安眼中弥漫着愤恨:“你只会拿无辜之人威胁我。”
“是啊。”范无慑讥诮道,“说来也是有趣,你这个也在乎,那个也在乎,谁都能用来威胁你,可你唯独不在乎我。”
“……你我之间,多说无益。”
“好一个‘多说无益’。”范无慑伸出手,“把勾魂索给我。”
解彼安抓握着君兰剑,灵力不住地汇入剑身,但看了看远处的兰溪镇,寒声道:“若你使用山河社稷图,就会暴露行踪,何况此处是蜀山脚下,蜀山万名修士倾巢而出,你当如何?”
“在你们抓到我之前,兰溪镇已经没了。”范无慑掌中出现了那古朴的卷轴,卷轴缓缓向一侧展开,在范无慑指尖的轻点下,空白的画卷上浮现了兰溪镇的地图,他眯起危险的眸,盯着解彼安,“如何?”
“住手!”解彼安低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早晚还会下地狱!”
范无慑的眼中染上一丝猩红,他狞笑一声:“那我就让地狱自此消失。交出勾魂索,现在。”
解彼安无望地闭了闭眼睛,他将勾魂索召唤出来,颓然扔给了范无慑。
范无慑一把抓住了他的魂器,虽然这把链镰他始终没能用的很好,但这是一把打开阴阳碑的钥匙,他唇角轻扬,凝望着解彼安道:“待我拿到天机符,我会让你再也不能离开我。”
第210章
“就算你拿到勾魂索,你独闯九幽,也只是来送死。”解彼安心想,他回去就调重兵在阴阳碑把手,范无慑没有天机符,还真的敢硬来?
“大哥在乎我的死活吗。”范无慑皮笑肉不笑地说。看着解彼安脸上的防备和敌视,他无法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这张脸上曾有过的温柔笑意,五脏六腑都好像绞在了一起。他们做师兄弟的那短暂的两年,真像一场完全由他编织的美梦,因为只有他才会幻想他们的两情相悦,在那个梦里,他得到了前世不曾得到过的他最渴望的东西——大哥的心甘情愿,都说美梦易碎,这场梦最后果真碎得稀烂,解彼安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对他来说不是梦醒,而是崩塌,他随便捡起一块碎片,都刻着他跨越两世仍然无解又无望的爱恋。
这三年来,人人都以为他藏匿在某个深山老林或隐秘洞府,为了恢复前世的修为而闭关不出,其实他一直在跟踪解彼安。他深知解彼安的能力,所以既不敢太频繁,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克制着蚀骨的相思和狂烈的渴望,远远看上一眼。他只能忍着,他忍过了地狱百年,忍过了重新为人的十几年,他忍人所不能忍,他已经不能再忍下去,他怕自己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将人强掳回身边,藏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只他们两个人,就此度过一生。
可他知道他不能,如果没有见过解彼安含情带怯的眉眼,如果没有被解彼安主动亲吻、拥抱,如果没有那场互许终生的灵肉相交,如果没有得到他曾经求而不得的“心甘情愿”,或许他可以像前世那般疯狂,但现在……
可如今,他又如何寻回那份“心甘情愿”!
“你自己在乎自己的死活吗,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解彼安沉沉说道,“你逃过轮回重新为人,还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我为何要重蹈覆辙,不是因为你吗。”范无慑微微龇起牙,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兽。
“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搅得人鬼两界不得太平。”
范无慑惨笑一声:“是又如何,哪怕过了百年,你也不准忘了,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所以拿你自己赔给我,是天经地义。”
君兰剑弥漫着摄人的灵压,解彼安强忍着心脏的揪痛,寒声说:“我再不会任你摆布。”
“由、不。得、你。”范无慑的心念异动,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触摸解彼安的脸庞。
解彼安心头剧颤,如临大敌,一剑挥出,将范无慑逼出一丈开外。
范无慑手握成拳,偷偷藏在了身后,像极了战败后狼狈逃窜的溃军,他用泛红的眼睛瞪着解彼安:“江取怜已经与祁梦笙联合,你要……保护好自己。”
见范无慑转身欲走,解彼安追问道:“你是不是想趁我们交战的时候进入九幽。”
范无慑偏头看了解彼安一眼:“下次你若再敢一个人四处走动,就别怪我把你关起来。”
解彼安看着范无慑御剑离去的背影,哪怕那身影逐渐化作天边一点,最终消失不见,他都久久没有回神。
三年来没有一天不出现在脑海中的人,就这么突兀又强横地重新站在自己面前,说着那些句句锥心的话。其实他也同样希望自己从来不曾恢复前世的记忆,如果没有前世的满目疮痍,没有他们之间理不清、斩不断的爱恨情仇,没有后来发生的所有悲剧,他不至于连当初对范无慑动过的心、陷过的情都不敢回想,这仿佛是一场背叛,他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喜欢上了一个世上最不该喜欢的人,他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背叛了自己。
可惜他无法抹去过去,也无法粉饰千疮百孔的心——
浑浑噩噩地回到点苍峰,解彼安远远看到了八卦台。
宋春归为他们安排的别院非常隐蔽,其实离八卦台尚远,但八卦台像是一块悬浮于山体之外的仙台,只要不是身在点苍峰的背面,都能看见。
解彼安看着那云里雾里的八卦台,不由想起他和范无慑第一次上云嵿时,他一踏上八卦台,就因为触景生情,唤醒了前世的记忆而晕了过去。从那一刻起,已经注定了他们要迂回前路,重新面对过去的狼藉。
他想起黄道子留下的那封信,今生真的有希望解开这场看似无解的局吗?
返回别院时,兰吹寒已经赴宴归来。
解彼安脸上的苍茫和紧缩的眉头一看就是有事,兰吹寒赶忙问道:“彼安,怎么了,不会是碰到危险了吧?”
“晚宴可还顺利。”解彼安淡淡问道。
“虚与委蛇。”兰吹寒冷哼一声,“这吴四海确实高杆,难怪在无量派最得人心,不过,李不语让他代掌门之位,令他有些得意忘形了。要做一派之主,亲疏、手腕、威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始终是修为,一力降十会,就算李不语没有儿子,这掌门之位恐怕也是轮不到他。”
“是啊。”
“不过宋春归的挑战亦是不小,他出身贫贱,又是不全之人,性格又不够圆融,除了修为最高,条件可说是李不语四个入室弟子中最差的。但这样也有好处,他会更需要我兰家的扶持。”兰吹寒自顾自说了半天,见解彼安眼神空洞,神情有异,便停了下来,正色道,“彼安,你到底怎么了。”
解彼安看着兰吹寒,平静地说:“兰大哥,我见到范无慑了。”
兰吹寒一惊:“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在兰溪镇,他主动在我面前出现的,我怀疑他跟踪了我很久,才会知道我当时是独自一人。”
“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要拿回勾魂索,作为活人,唯有魂器可以打开阴阳碑,进入九幽。他以兰溪镇要挟,我不得不给他。”
“所以他现在可以去鬼界了!”兰吹寒脸色阴沉的吓人。
解彼安点点头:“我去了兰溪镇的城隍庙,托城隍给崔府君带信,派重兵把守阴阳碑。”
兰吹寒倒吸一口气:“他为何这时候来拿勾魂索,难道是已经有了夺回天机符的把握?”
“也许吧,这正是我最担心的。李不语希望我们能做螳螂身后的黄雀,可范无慑亦是想冥府与江取怜交战时进入九幽,如今反倒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