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知道错了,你别恨我了好不好。”他哭着说。
解彼安的眼眶不觉灼烫,鼻腔涌上阵阵酸楚。
或许这一点范无慑是对的,他恐怕真的是自己唯一可以拯救的人,在这一场跨越两世的残酷的因果轮回中,他们二人在施加者和受害者的身份间来回转换,真相如何也许早就不重要了,因为真相没能让任何人得到救赎。
解彼安感受着钳制自己的有力的臂膀,和与这种力量截然相反的依赖,一时百转千肠,什么爱恨情仇,在此刻都纷乱难辨,他只被范无慑的那一句话所吸引——“你还可以拯救我”。
他也需要被拯救,他需要用拯救他人来拯救自己。只是紧紧抱着他的这个人,给过他太多刻骨铭心的教训,这些妥协、这些示弱、这些忏悔,是否又是一场有所预谋的矫饰。
他害怕这个人,从魔尊回归的那一天起,在无极宫,在正极殿,在那场你死我活的决斗中,在往后日日夜夜的互相折磨中,恐惧深植于心,无法拔除。
隔墙一阵索链的拖动声,将他们的意念拉回了现实。
俩人顿时警觉,解彼安推开了范无慑,他掩饰地别过脸去,攥着手中天机符说道:“那便放在我这里。”
“是‘他’……”
“谁?”
范无慑抬起头,他的眼神完全变了,从一只受伤乞求的小兽,变成了残酷的狩猎者。他拉起解彼安,循着声音往前走,很快就转进了一间石屋,四壁上挂满了血淋淋的刑具,这是一间刑室。
刑室里烛火黯淡,只在有限的范围内照出一片光晕,看不见的角落藏匿于黑暗中,但他们都知道,那黑暗中有东西。
铁链再次响动,黑暗中的东西也虚晃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朝他们靠了过来,伴随着几串铁链拖地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解彼安抽出君兰剑,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暗中走出了什么庞然大物。
范无慑的目光阴冷至极,双手背在身后,互相绞着手指,发出咯咯地声响。
那是一只鬼,却非普通的鬼,他足足有两人高,极其肥胖,身上的肉一层一层堆叠下来,巨大臃肿的肚子几乎垂到地面,面部更是胖得看不清五官,像是融化了糊成一团,他的脖子、四肢和腰上都绑着大腿粗的铁链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没走一下都发出瘆人的声音。
解彼安隐约猜到眼前的什么东西了。
“带来了?”那大鬼转过粗肥的脖子,寻找着“阴差”旁边的鬼魂,却未果。别看他胖得像座小山,声音却没有臃肿感。
他是地狱处刑官。
说是“官”,其实并无什么真正的职权,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在地狱中对服刑者施刑,但只有无间地狱的处刑者配得上一个“官”,其他地狱大多由阴差来轮值。
无间地狱的处刑官,是令鬼魂闻风丧胆的存在,他们不禁修为高深,且长期浸淫在浓郁的怨气下,各个也都残暴嗜血,深谙以酷刑折磨鬼魂之道。
记得钟馗还说过,无间地狱的处刑官都长成了大胖子,因为在他们对那些服刑者挖丹取骨、剥皮抽筋,极尽折磨之后,那些人总能恢复如初,迎接下一轮酷刑。而入无间地狱者,大多都修为高深,才能闯下弥天大祸,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金丹、骨肉,皆是大补,处刑官长年累月吃他们,对修为大有增进,也大多吃成了巨人。
一想到他们变成这幅臃肿的形态,是吃了多少鬼魂的残肢,解彼安就感到反胃。
他冷着脸晃了晃公文:“提人的。”
“提人的跑到刑室干什么。”那处刑官就要退回黑暗中。
范无慑向前一步,突然叫道:“奇摩科,你还记得我吗。”他摘掉了阴差的面具,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
奇摩科疑惑地看了范无慑半天,刑室中实在昏暗,他要凑得近了,才终于看清范无慑的面目,他在短暂地怔愣后,突然抖了抖浑身的肥肉,惊恐万状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令整个刑室都跟着震了三震,铁链也发出刺耳的拖行声。
“你……你……”
“我说过我会回来,我说过我会报仇,我说过,我会把你们一点一点撕成碎片。”范无慑周身黑死气缭绕,他笑而露出一口森白利齿,他的眼中酝酿着血腥与残暴,面容狰狞至极!
“我这一身仙骨灵肉,养肥了无间地狱多少处刑官。”范无慑阴戾地瞪着奇摩科,“我要你们全都还回来。”
“我是奉命、奉命!”奇摩科颤声叫道,“尊上,在这无间地狱,我也别无选择啊。”自他们听说百年前的魔尊非但没有投入地狱道,反而重生为人,还重夺轩辕天机符,杀回冥府后,他们就没有一日不担心害怕,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魔尊回来了,当年那个在受刑时狂妄地喊着要如何以牙还牙的魔尊,真的回来了。
第250章
奇摩科挥动肥硕的臂膀,粗长笨重的铁链化作一条灵动的蟒,快速攀咬向范无慑。
范无慑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只听“刷”地一声,汀墨出鞘,剑气横行,昏暗中几点银光闪耀,那条铁蟒就被切断了“脊椎”,在半空中段成数截,咣啷着砸在了地上。
奇摩科狂喊一声,数条铁链齐齐攻向范无慑。
这处刑官吃了不少好仙材,修为不低,但在魔尊面前也只显得无力,一如当初魔尊只剩一缕人魂,在地狱受刑时同样的反抗无力。
汀墨在范无慑手中挽出银森森地剑花,这些铁链再次被斩断,犀利的剑气直逼向奇摩科的身体,奇摩科狼狈抵挡。
解彼安负手立在一旁,他能清晰地看到宗玄剑法的剑路,也就提前看到了奇摩科的下场。
剑气凶狠地咬上了奇摩科粗如柱石的腿,在惨叫声中,那两条腿自最细的踝处被连根切断,他那肉山般的躯体轰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范无慑足尖轻点,一跃跳上了奇摩科的背。
奇摩科猛地翻身,两手合抱,想把范无慑活活拍扁,范无慑再次跃到了半空,剑花飞舞,只见血肉喷溅间,将那两条臂膀也废了。
奇摩科像一堆烂肉瘫在地上,哭着求道:“尊上,饶了我吧。”
范无慑落到了奇摩科的肚子上,他眼眸低垂,看不清其中的神色,但紧绷的下颌透出一种无声的冷酷。
“尊上,我只是奉命行事,是他们、他们看中你一身仙骨灵肉。”
“我会找到他们的。”范无慑持剑在奇摩科的肚皮上快速画了一个阵。
那个阵解彼安并不陌生,正是曾经在点苍峰镇压宗明赫的天罡正极缚魔阵,此阵能令鬼魂永远困在痛苦折磨中。
但将此阵直接布于鬼魂身上,怕是只有精研《黄帝阴符天机经》的魔尊干得出来,不知会否有更可怕的效用,但见奇摩科猛烈挣扎,绝望哀嚎,答案不言而喻。
魔尊的复仇,便是将当初在地狱受刑时的无间痛苦,还报到施刑者身上。
范无慑收了剑,低着头对解彼安道:“走吧。”
解彼安挡在了范无慑身前:“抬头看我。”
范无慑的肩颈线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沉吟片刻,缓缓抬起头。那双魅惑的吊梢狐狸眼中,果然蔓延着黑血的脉络。
“我们不是来报仇的。”解彼安沉声道,“你想报仇,待解决了江取怜,谁还能阻你,你现在不能被心魔控制。”
“嗯。”范无慑看也不看在地上挣扎的那摊烂肉,拉着解彼安走出刑室,关上了石门。他贴壁站着,调整着呼吸,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良久,才道:“后面可能碰到许多行刑官,我会尽量克制。”
“你必须克制。”解彼安加重了语气。
范无慑拿起面具,在罩在脸上之前,又看向解彼安,他脸色苍白,双目却是浓黑,“只有你可以阻止我,看你愿不愿意。”
“你休要拿这个胁迫我。”解彼安恼道。
范无慑戴上了面具,却难掩唇角一丝浅笑:“大哥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会不择手段的。”
“你……”
“我们走吧。”
无间地狱竟是由一间间大小不一的刑室组成,难怪他们听不到如其他地狱的惨叫声,每间刑室都像一个密闭的石头罐子,将正在上演的血腥残酷暂时封存。此地的安静只让人更加心慌,他们要如何在这遍布的刑室中找到兰吹寒?
解彼安随手推开一间,一股汹涌的热浪将他逼退了好几步。无间地狱处于火山心脏,灼热难忍,他们用灵力护体才能咬牙坚持,但这间刑室的热气已经化为有形的利器,只要再往前几步,就可能融掉他们一层皮。
“大哥,不要进去。”
范无慑阻止不及,解彼安画了个冰符护体,强撑着走了进去。刑室中是一池沸腾的岩浆,正咕咚咕咚地冒着气泡,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浸泡在岩浆中,躯干四肢只剩白骨,浮于熔岩表面的仅有一颗头颅,面皮像融化的蜡烛耷拉到脖颈,“他”大张着嘴,似是在惨叫,可喉管已经被岩浆溶没了,因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解彼安被范无慑拽了出来,狠狠合上了石门。他大口喘着气,还没有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这里有几百间刑室,每一间都是不同的刑。”范无慑阴沉地说。
解彼安一把揪住了范无慑的衣领,瞪着他,目眦欲裂。
“……大哥。”
“你、你也……”解彼安想到方才见到的那个人魂,被扔在岩浆池里不断腐蚀、烧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无法想象的剧痛和绝望,就是无间地狱的囚徒要经历的?
他并非不知道地狱刑罚的可怖,那是惩戒作恶之人的手段,是每个恶人应受的因果报应,可真正亲眼所见,还是被这样的残酷所震撼,最让他痛苦和恐惧的是,如此清晰地、无可回避地看到了宗子枭曾经在这里受过怎样的折磨。
“当然,我们终日在不同的刑室内受刑,所有的刑,我都尝过。”范无慑轻轻握住了解彼安的手,哪怕是回忆起了最不堪的过往,仿佛现在就能切肤感受到剧烈的痛,可仅仅是因为这个人表现出了一丝对他的关怀,还主动抓住了他的衣服,他就奇迹般地保持了平静。
解彼安怔怔地望着范无慑,望着这张他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用丹青妙笔分毫不差勾勒的脸,小九稚气未脱的笑脸与其重影出现,他无法克制地想象这张脸变成那个熔岩池里人不人鬼不鬼,连一声疼都喊不出来的东西。心脏泛起细细密密地刺痛,这刺痛逐渐扩大、逐渐加深,逐渐像要捣碎他的脏腑。
小九,他的小九,这样疼过……
地狱百年,短短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范无慑见解彼安面色惨白如纸,身体也有些虚软,以为他被熔岩产生的热伤到了,忙扶住他的腰:“大哥,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解彼安摇着头,他该如何回答,说他竟在心疼小九吗?他永远不会开这个口。
“你不要再随便打开刑室,寒窑,毒瘴,虿盆,火海,这些都可能伤到你,就算是那些看似普通的刑室,进去之后也不一定会有什么。我们不能一间间去找。”
解彼安又点头,只是面色还是没缓过来。
“大哥,你到底怎么了?”范无慑轻轻捏着他的下颌,令他抬起脸来,想从那双挣扎痛苦的瞳眸中看到答案。
解彼安推开了他,勉强收拢情绪,哑声道:“我没事。”
“……”
“是否可以抓一个处刑官,逼问兰大哥的下落。”
“我想不是什么处刑官都知道,太冒失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
范无慑沉默片刻,目光变得愈发阴鸷:“有一个处刑官,是江取怜的心腹,他一定知道。”
解彼安迟疑道:“那个处刑官与你……”
“是我最想挫骨扬灰的那一个。”范无慑狠戾地说。
第251章
解彼安看着范无慑不加掩饰的杀意,着实担忧他若见到那个处刑官会失控,比刚才见到奇摩科时更加失控,但为了找到兰吹寒,似乎也别无他法了。解彼安悄悄摸了摸怀中的天机符,心中稍定,至少天机符在自己手中,范无慑总不至于把整个地狱给毁了。
“要怎么找到那个处刑官?”
“去他最喜欢的那间刑室。”
听到“刑室”二字,解彼安的心一沉,他还没从方才所见的画面中缓过来。
“他喜欢血腥。比起其他处刑官换着花样折磨囚徒,他喜欢单纯的血腥。”范无慑攥紧了手中的剑。
“如果兰大哥在他手中……”
“或许吧,但只要江取怜不想让兰吹寒死,就不会上极端的刑具,因为活人的肉身不能无限复原。”
解彼安的脑中却有了一些极端的联想,他打了个寒战:“走吧,尽快。”
俩人在星罗棋布的刑室中穿梭,偶然碰到处刑官或阴差,也凭着一身装扮轻易蒙混了过去,越往深处走,刑室就越大,火焰熔岩的热度熏得人呼吸困难,一个活人在这种环境下,哪怕是修为深厚者,恐怕也撑不过一日。
范无慑最终在一间巨大的刑室前停驻了脚步,这里的石壁长长地延展向两侧,一眼望不见头,石门高耸,重逾万斤,火山岩壁上蜂巢状的无数孔洞,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铺满了四面八方的每一面墙,置身其中,有种要被那邪恶的目光洞穿的错觉,令人背脊寒凉。
范无慑将手贴上了石门,他回头看了解彼安一眼,尽管脸上覆着鬼面具,也挡不住他锋锐的目光,它们落在解彼安的脸上,好像在质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