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慑周身的黑死气忽浓忽淡,眼神明明灭灭,他好像在压抑,又好像在释放。
解彼安大口喘着气,沉声道:“无慑,冷静下来。”
范无慑嘴唇轻抿,眼神有一丝挣扎,他眸中的黑血脉络还是没有退,但他答道:“好。”
莫尚存跪在地上,身上血流如注,却依旧哈哈大笑,笑得阴邪又狂妄:“真是令人感动,那终日在酷刑折磨下哭喊着‘大哥,救我’的毛头小子,还真把你这大哥盼来了。可惜啊,是他救了你吗?他那么恨你,巴不得你死,又怎么会救你呢?如果没有红王将你带出无间地狱,你现在就是蛰伏在九幽万万里密林泥沼里的一个没有心智的孤魂野鬼!”
解彼安咬紧后槽牙,他想反驳,却想不出一句辩驳之词。
范无慑一步步走到了莫尚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回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处刑官是奇摩科,你想知道他的下场吗,你想知道你们的下场吗?”
莫尚存冷冷一笑。
“我在他身上刻了一个天罡正极缚魔阵。”
莫尚存的身体抖了抖,但依旧面不改色。
“而你,自然有更好的。”范无慑用剑锋挑起莫尚存的下巴,“那个活人在哪里。”
“我说与不说,有何分别?”莫尚存阴笑道,“我不说,你们永远也找不到他。”
“你不说也无妨。”范无慑拿出勾魂索,甩出的链镰精准地刺穿了莫尚存的琵琶骨,将他拖向血池中的黑龙柱。
“等等。”解彼安拦了下来,“我们必须先找到兰大哥,你别忘了这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莫尚存疼得脸庞扭曲,仍怪笑不止:“你看啊,你的好大哥,你的救世主,这么着急忙慌地跑到人鬼两界最凶险之所在,却不是为了救你,哈哈哈哈哈,你呼唤了一百年,他来了,却不是为你,不是为你,哈哈哈哈哈哈——”
“……”范无慑的面色愈发阴鸷。
“你闭嘴!”解彼安沉声道,“把我交给他,无穷碧能让他说话。”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兰吹寒。”范无慑低下头,重复了一遍。
“当然。”解彼安皱眉道,“难道你忘了。”
“为什么呢。”
“什么?”
范无慑又缓缓抬起头,目光阴鸷,黑血丝正延伸向瞳仁正中心:“兰吹寒不过在地狱呆了几天,你就迫不及待来救他,而我,我在此受刑整整一百年,一百年啊!”
“无慑,你清醒点!别受了他的蛊惑!”
“你都看到了,你看到我有多痛,你看到我一直在等你来救我,大哥,你看到了。”范无慑的目光有些飘忽,“可你此行的目的,居然不是为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救我吗?!”
第253章
范无慑浑身散发出来的阴气令解彼安寒毛倒竖,方才莫尚存的那些变形幻术,不仅仅让他肝肠寸断,对范无慑更是极大的刺激,如果不是因为天机符在自己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解彼安这时才发现,天机符正在自己怀中微微发热,好像在响应着什么感召,他伸手摸了一下,不禁心惊肉跳。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挡在范无慑面前,用那一把沉稳的嗓音再次说道:“无慑,我需要你克制自己,我需要你清醒过来,他一直在不择手段地激怒你,你已经不是无间地狱的囚徒,你不必受他控制。”
范无慑的眼神明显在挣扎。
莫尚存在一旁添油加醋:“你的好大哥只不过在利用你,他哪里顾及你的死活,他只是想救那位兰公子。”
解彼安一剑扫出,莫尚存的左脸自嘴角至耳根处被豁开一条血沟,他的身体用力抽搐两下,在疼痛的刺激下面容愈发扭曲,还在不怕死地笑。
若不是还要从他口中问出兰吹寒的下落,解彼安会直接割他舌头。
范无慑凝望着解彼安,那目光明明是抗拒的、冷漠的、戒备的,但又像在渴求什么。他眉心紧锁,沉吟半晌,朝解彼安伸出一只手,哑声道:“天机符。”
见解彼安的表情纹丝不动,他加重了口吻:“天机符,给我!”
“天机符是你交到我手中的,就是为了避免你被仇恨和愤怒所操控,诱发心魔。”解彼安直视着范无慑,目光坦荡又透彻,“你记得吗。”
“给、我!”范无慑的面容逐渐扭曲。
“我不能给你。”解彼安再次想要伸手捂住那枚玉牌。
但胸口的位置突然烧起来一般地烫,解彼安痛叫一声,天机符竟然冲破了衣料的束缚,嗖地一下飞回了范无慑手中。
如火上浇油,范无慑周身的黑死气如黑色烈焰般熊熊燃烧。
解彼安急道:“无慑!”
范无慑拖着莫尚存,飞跃到了黑龙柱下,用嵌在龙柱上的刑具将莫尚存绑缚起来,他伸出手指,抚摸龙柱上图腾的沟沟壑壑,那些深褐色的痕迹,都是上面流过的血,他又低头,看着所有血液正是汇向他脚下的血池。
这个以血池为阵眼的九龙阵,正是为镇压幽冥界最强横的怨气所生,否则那些在无间地狱受无间之苦的厉鬼们,冲天怨气早将整个冥府毁于一旦。
而这身为阵眼之上的黑龙柱,总会留给最厉害的那些鬼魂。
范无慑的目光扫过那些无处可逃、战战兢兢的处刑官:“过来。”
几名处刑官依言来到黑龙柱下,他们自然知道范无慑想做什么。
范无慑退到一旁,阴笑道:“动手啊。”
那些处刑官并不含糊,以对付囚徒的手段给莫尚存上刑。
剥皮、剔骨、剐肉、放血,那些最原始、最血腥、最残酷的无间酷刑,带来了无间痛苦,莫尚存的惨叫声回荡在石洞内,一声未平,一声又起,余音绕柱,久久不绝。
范无慑发出畅快至极的笑声。
解彼安看着那血淋淋的场面,只觉背脊发寒,他几次想开口提醒范无慑,他们需要莫尚存供出兰吹寒的下落,可看着这愈发癫狂、沉溺在报仇的快感里的范无慑,他怕真的提了,只会适得其反,令范无慑更加失控。
可任凭范无慑这样下去,他会把无间地狱所有的处刑官都挫骨扬灰。
解彼安走到范无慑身后,范无慑半侧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你想救那个姓兰的,我这是在帮你。”
“既然如此,便让他喘口气说话。”
范无慑看了一眼肢体快要被剐成白骨的莫尚存,微微一笑:“无间地狱的刑罚千百种花样,但你说你最喜欢这简单直白的,只有这样,血池才能源源不息。如何,喜欢吗?”
莫尚存只顾惨嚎。
范无慑挥手制止了处刑官。
几名处刑官驯顺地停手,退到一边。
莫尚存浑身是血,嘴角流涎,头颅以下都找不到一块好肉。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恢复如初,因为他不是活人,他不能死,他的身体是灵体而非真正的肉体,他会像所有进入这里的囚徒一般,不断以完好的身躯承受日复一日的折磨。
此时,他得到了间歇的喘息之机,也终于能从剧痛中找回一丝神智。
解彼安忙追问道:“兰吹寒在何处,说出来。”
莫尚存吃力地冷哼了一下。
“你不说,就要一直在此受刑,你能撑到几时?”
“……说了……他也不会……放过我……”
解彼安握紧剑柄:“你说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好,你要他……亲口应承……”莫尚存艰难地说,“发誓。”
范无慑觑了解彼安一眼:“不可能。”
解彼安急道:“我们是来救人的。”
“却不是来救我的。”范无慑嗤笑一声,“他人死活,与我何干。”
莫尚存闷笑几声:“果然……”
突然,莫尚存汇聚阴力,身体发肤以极快的速度变化,包括那些血肉模糊的残肢,他就在俩人目光堂堂之下,变成了——宗子枭。
解彼安感到眼前赤红一片,那惨不忍睹的伤、刺眼至极的血,还有痛到麻木失神的脸,统统变成了宗子枭。而这个比方才莫尚存用小鬼变出来的那些还要真,因为那些伤都还新鲜温热,那些痛苦哀嚎都还清晰在耳。
范无慑死死盯着被绑在黑龙柱上千刀万剐的自己,瞳孔逐渐放大,黑死气几乎侵占白眼仁,让他的眼中只剩下无望无底的黑。他低吼一声,天机符上的血色符箓若隐若现,红光莹烁。
“无慑,不要!”解彼安高声喊道。
石洞内的所有处刑官都整齐划一地转向范无慑的方向,像是被提线操控般,下一瞬,他们狂叫着撕扯抓挠起自己的皮肉,抠出自己的眼球,拽出自己的舌头,血肉模糊亦不停手,在惨叫中将自己撕成碎肉块。
那场面血腥可怖至极,哪怕是自幼在冥府长大的解彼安也无法再看下去。
莫尚存疯狂地大笑,他学着范无慑的口吻喊道:“大哥,来救我啊,大哥怎么还不来救我,哈哈哈哈哈——”
范无慑抱住了脑袋,发出野兽般地嘶吼。
整个石洞开始剧烈摇晃,天机符的威力正在向这件刑室外扩散,很快就会波及到整个地狱十八层。
解彼安一个健步冲向范无慑,范无慑发现了他的靠近,下意识要回击,却又被一股更倔强、坚定的意志压抑了下去,于是便任凭解彼安一把抱住了自己。
范无慑眼中闪过讶异之色,世界也安静了。
解彼安紧紧抱着怀中人,胸口不住起伏着,他在赌范无慑没有真正失去理智,否则刚才他有丧命的风险。
范无慑还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我,你知道是我,对吗。”
范无慑的嘴唇微微嚅动,却没有回答。
“我是来救兰吹寒的,也是来救你的。”说出这句话,压在解彼安心头的巨石似乎也有所松动,他也终于得以喘息,得以正视范无慑的罪与赎。
半晌,范无慑道:“……你来救我。”
“对,我来救你。”解彼安的眼中流泻出哀伤,“你前世犯下的错,已在此偿还,但你还有一块自我被囚禁于此,今日我来带你离开。”
“大哥……来救我。”范无慑颤声道。
解彼安收紧臂膀,他语调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厚重无比:“大哥来救你。”
范无慑目光莹烁,隐有泪花,眼中的黑死气在动摇。
第254章
记忆的碎片如浮光掠影,在眼前频现,它们或近或远,或浓或淡,或圆或缺,突然一层水汽朦胧,那些画面被掩映其后,好像隔了一层怎么也穿不透的浓雾,变得灰蒙蒙、湿淋淋、冰冷冷,愈发虚幻,愈发触不可及。
好的时候,他们亲密无间,可以与对方交付生死,坏的时候,他们恨对方入骨,极尽所能地互相伤害,纠缠了两生两世,这一笔烂账,竟是怎么也算不清了。
命运的畸变一次次将他们生拽到一起,无形的因果层层绑缚,他们好像无法分离,只能在心之方寸间博弈,最后总是两败俱伤。
“大哥……来救我了……”范无慑喃喃低语,那种飘忽的口吻像是梦呓,连他自己也不敢轻信。
“我在。”解彼安紧紧抱着范无慑的肩膀,如此紧密的黏合在一起,连他也被黑死气缠绕着,他仿佛能感觉到一种勃发的阴气给予他脏腑的冲击,像某种无形无味,却又无孔不入的毒,让人的魂灵变成了滋生恐惧和仇恨的温床,若是原本心中就布满阴暗的人,更容易被千百倍的激发出来。
解彼安暗自心惊。就算范无慑的目的不单纯,但到底是在帮自己,倘若任其被心魔操控,只会随性而为、随欲妄为,很快就会变成,不,变回真正的魔尊,他绝不能让那个魔尊再回来。
范无慑抬起双臂,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解彼安,气势渐弱,但仍是充满不安和怀疑:“……真的是你?大哥,是你吗?”
“是我,你仔细看看,真的是我。”
范无慑没有放手,身体略微后倾,深深凝视着解彼安,好像要从那五官的缝隙中找到破绽,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因其浮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他小声说:“我又做梦了,我老是做这个梦,梦到你来救我了。”
解彼安心如刀割:“不是梦,现在这个不是梦。”范无慑在无间地狱所历经的一切确是罪有应得,这个人前世今生累犯的罪孽足够承担世上最严酷的刑罚和报应,可即便知道这个道理,也不能阻止他心疼,他的心要疼碎了,因为他见过天真纯良、干干净净的小九。没有人天生有罪。
“我马上就会疼醒,然后你就会消失,一次又一次。”范无慑抬起手,缓缓抚上解彼安的脸,眼中的黑死气稍退。
“这次不是梦,我也不会消失。”解彼安握住了范无慑的手,用力握着,“你好好看着我,看着大哥,你不用再受刑,也不必被一物件操控。”
范无慑用目光一遍遍描摹解彼安的脸庞,反复确认他究竟是不是另外一场折磨人的梦,直到这刻骨相思的人没有消失,直到确认指尖的温度是真实的,他才颤抖着开口:“大哥,真的是你。”
解彼安哑声道,“小九,大哥来救你了。”
前世做长皇子时,他将“大哥”二字看得极重,长兄如父,弟妹们尊他为长兄,他必要做出表率,若不能护得弟妹周全,何以担得起一声“大哥”。结果他的弟妹们死的死、流亡的流亡,最最重视珍爱的幺弟,堕入魔道,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