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宗子珩点了点头。他虽然是兄长,但嫡庶尊卑有别,对宗子沫从来很客气。
“哦,我正在教她们练气呢。”宗子沫解释道。
这些宫女和内监,大多是普通百姓,但凡有一点根骨的,都削尖了脑袋想拜入仙门,宁愿去炼丹房当烧火弟子,也不愿意去做下人,说要教这帮一生无缘仙途的人练气,未免牵强。
但宗子珩没有拆穿,对这个贪玩又懒散的弟弟,他无法像对宗子枭一样耳提面命、悉心教导,俩人年纪相仿,不懂事的时候,还能在一块儿玩儿,长大后就渐渐疏远了。
“二弟,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宗子沫道:“你们都下去吧。”
宗子珩平静地看着宗子沫,突然发现俩人同在一座无极宫,却至少有半年未见了,长大以后,他们不仅仅是因为立场而慢慢疏离,俩人的脾性和喜好也相去甚远,其实这个弟弟并不坏,只是纨绔成性,他是看不惯的。
还未等宗子珩开口,宗子沫已经抢道:“大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跟你解释的。”
“……”
“是为了华愉心吧。”宗子沫露出为难地表情,“其实,三年前的蛟龙会上,我是真的对华小姐一见钟情,我也跟母后说了,当时,母后说我们两个都还小,过两年再……再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宗子珩沉默了。
“大哥,我现在说,好像在找借口,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其实,我也不是非她不娶,可母后说她也一直很中意华小姐,非要……你也知道,母后的性格就那样,我劝都劝不动。”宗子沫越说越有些窘迫。
宗子珩一时分辨不出宗子沫到底是不是在撒谎,三年前,他和华愉心都出现在蛟龙会,属实,他从来见色就起意,属实,他十分怕自己的母亲,属实,但李襄桐是不是真的中意华愉心,就值得好好揣度一番了。
以李襄桐强势的性格,若是真的想要什么,岂会安静等待三年,去华英派提亲的人从来就没断过,她不担心自己属意的儿媳被别人捷足先登?恐怕真的如母亲所说,李襄桐就是看不得他们好。
宗子珩心中怒意翻腾。从小到大,他和母亲遭遇多少不公和委屈,苛待和排挤,他不愿意终日活在仇恨中,只是劝母亲隐忍,待他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为什么,他从未想过与二弟争夺任何东西,为什么李襄桐就如此不容人?
难道,难道三年前他和小九在古陀镇遭到的埋伏,真的与她有关?
宗子珩倒吸一口气,告诫自己没有证据,不能放任这种可怕的猜测,只是胸腔鼓噪,无法平息。他低声道:“二弟,华英派因为感念我度化了他们掌门的近卫,才想与我结这门亲,这个,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宗子沫抓了抓头发,“这事儿弄的,咱们亲兄弟,好像我要横刀夺爱,我真的真的没这个意思,但是我也真的不敢违抗母后。不过你放心,父君也说了,这事还是要看人家华小姐的意思。”他讪笑道,“大哥,虽然我对华小姐念念不忘,但若华小姐心属大哥,我绝不和大哥抢,待你们大婚之日,我一定送上最丰厚的贺礼。”
宗子珩暗暗握紧了拳头,脸上一阵滚烫,心下却是一片寒凉。
宗子沫说的对,他不必和自己抢,因为从来都是他得到一切,而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也许他不是故意要“抢”,但也根本不在意“抢”,准确来说,在这个人心里,压根儿不存在“抢”,他得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同样是儿子,为什么偏偏要天差地别?——
宗子枭找了很久,最终在兰园找到了宗子珩。
此时,夜已深,百花凋敝后的庭院,只掌了一盏薄灯,显得有几分苍凉。宗子珩还在一个人翻土、铺草,沉默得像是依附这片土地生长的精怪,只是埋头打理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大哥。”宗子枭很小声地叫了一下。他隔着不近的距离,看不到黑暗中宗子珩的脸,但他已经能准确地感受到宗子珩落寞的情绪。
宗子珩顿下了动作:“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我找不到你,我想和大哥一起睡。”
“你都十二岁了,该独立了。”
“我不想独立。”
宗子珩没有说话。
宗子枭走了过去,蹲在宗子珩身边,他眯起眼睛,不忿道:“你都没有见过那个女的,她值得你这么难过吗?”
宗子珩不知道如何让少不经事的弟弟明白,他到底为什么难过。
这沉默在宗子枭心里算是默认了,他气得两眼直冒火。
“小九。”宗子珩轻声叫道。
“干嘛。”宗子枭恶声恶气地说。
“等你长大了,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宗子枭愣了一下:“我们原本一辈子都可以这样的,是你非要娶妻的。”
“跟这个没关系,我是说……等你长大了,发现大哥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厉害,能做到的事很有限,也不是真正洒脱旷达的男人,你还会觉得大哥比谁都好吗?”
“当然了!”宗子枭毫不犹豫地说,“大哥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厉害的、最好的、最疼我的。”
“那如果有一天,你比大哥厉害了呢?”
宗子枭呆住了。他不是没有幻想过,也经常在被训得四仰八叉时,不服输地撂过一句句豪言壮语,可宗子珩的修为,就像是一颗茁壮成长的大树,他在长高,大树也在抽高,他好像永远也打不过大哥。他争强好胜,所以他崇拜更强的大哥,他其实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打败了大哥,会如何。
这也是第一次,从宗子珩嘴里说出这个可能。
宗子枭眨了眨眼睛:“就算、就算我比你厉害了,你也还是我大哥呀。”他突然笑了一下,“我早晚会比你厉害的,我早就警告过你,怎么样,现在才知道害怕?后悔对我那么凶了吧。”
宗子珩淡淡一笑:“大哥相信你,有一天你会超越大哥的。”如今他和宗子枭的差距,全都源于年龄,宗子枭走的每一步,几乎都比同龄的自己要高,他疼爱这个最小的弟弟,却又畏惧被其追上,所以一刻不敢懈怠。可他也知道这是徒劳,好剑,法宝,仙丹,他一样没有,这些东西最终会填补年龄的差距。将来有一天,代表大名宗氏最高战力、将宗玄剑法发挥至当代巅峰的人,恐怕不会是自己,而是宗子枭。
他以前从不深究这些,原来潜移默化之下,他已经被母亲灌输的东西影响了。
宗子枭听出了宗子珩话中的异样,他站起身,像小时候一样趴在宗子珩背上,亲密地搂着大哥的脖子:“大哥,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啊?反正,不管以后我们谁更厉害,我们俩加在一起,就是九州最厉害的!”
宗子珩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捶了一拳,捶散了淤堵在胸臆的浊气。
这话简直醍醐灌顶。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嫉妒小自己七岁的弟弟?他自诩豁达通透,结果还是生出了最狭隘的想法。他和宗子枭是亲兄弟,俩人何须攀比?只要携手并肩,将来必定能雄霸一方,明明这道理他还拿来劝母亲,明明这道理连小孩子都知道,他怎么就糊涂了?
宗子珩对宗子枭心生歉疚,他站起来,反身抱了宗子枭,惭愧地说:“小九,你说得对,我们兄弟联手,将来一定无人能敌。”
宗子枭咧嘴一笑:“大哥,那你别不开心了。”
“好。”宗子珩捏着他的脸蛋,笑道,“你怎么这么开心。”
“你娶不到老婆,我就开心。”
“又胡说八道。”
“哼。”
“不过,既然此事暂无下文,我应该可以出宫了。”宗子珩自言自语道。
“出宫,你要去哪里?”宗子枭眼前一亮。
“我要去纯阳教找许真人,他又查到狮盟的踪迹了,这一次,我要亲自去追捕那群畜生。”
“带我去,带我去!”宗子枭急道。
“你想都别想。”自三年前古陀镇遇袭,宗子珩再也不敢带宗子枭出门。
“我都憋了三年了,我真的好想出宫啊。大哥,求你了,带我去吧。”
“不行。”宗子珩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乖乖留在无极宫,读书练剑都不要偷懒,好好准备明年的蛟龙会,大哥回来了,会给你带礼物的。”
宗子枭噘着嘴,忿忿不平。
宗子珩一时忘了,他这个弟弟,从来都不是能够老实听话的人。
第44章
宗子珩收拾好行装,去向母亲告别时,沈诗瑶正与宗子枭的母妃楚盈若喝茶谈天。
“母亲,楚妃娘娘。”宗子珩一一行礼。诸多兄弟中,他与小九最亲近,也是因为俩人的母妃交好。可那天母亲说了那番话,今日又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他面对楚盈若时,有几分不自在。
“子珩又要出门?”楚盈若道,“怪不得枭儿这两天闷闷不乐。”
“我要去一趟荆州,应该不会在外面待太久,您跟小九说,我回来就考他功课,让他不要偷懒。”
“放心,我会看着他的。”楚盈若微微一笑,如此浅淡的笑意,在她脸上却像是一朵艳丽的繁花绽放,美不胜收。
楚盈若出身一个小门派,家族虽是名不见经传,但她生就倾城绝色,当年在蛟龙会上,凭着容貌一鸣惊人,如今哪怕已为人母,仍是传闻中的修仙界第一美人。
楚盈若原本是有婚约的,但被宗明赫硬抢了过来,所有后妃中,她最受恩宠,所以宗子枭从小到大享用的,都与嫡子相差无几。
这样一个女人,入宫自然不受待见。尤其她还长了一双媚态横生的吊梢狐狸眼,这种极具侵略性的美艳,天生不会讨同性喜欢。当时,只有沈诗瑶与她结交,俩人同被帝后视为眼中钉,自然就抱了团。
沈诗瑶轻叹一声:“你一出门我就担心,但又关不住你,去吧,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
“母亲,您放心吧。”
“姐姐不必担心,子珩已经修到宗玄剑第七重天,一般人奈何不了他。”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沈诗瑶意有所指的说,“当年他和子枭,不就是遭了人暗算,否则又怎么会险些丢了命。”
楚盈若的瞳眸顿时覆了一层寒霜:“是啊,幸好他们兄弟二人福大命大。子珩,你出门在外,人心险恶,不可不防。”
“是。”
宗子珩闷着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走出了无极宫,然后立刻御剑而起,直上青云,看了看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的无极宫,又看了看眼前高远辽阔的天地,只觉心胸豁然开朗。
那金碧辉煌、描龙画凤的宫殿,就像一个华丽的牢笼,只会把人的身心困在逼仄的角落里,越活越窄。那天,当他被母亲的眼泪和帝后的苛待冲昏头脑时,他竟差点忘了,他根本志不在此。
寄情山水,洒脱自由,识乾坤之大,怜草木之青,那才是他想要的快意人生!——
楚地,水陆通衢,沃野千里,渔牧农皆发达,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
而这片富庶沃土,被荆州纯阳教和武陵五蕴门两大教派分而治之。
其实在千年前,这两个教派同属一脉,开宗立派的先祖是一个高僧。后来,主武修的和主剑修的逐渐各成一派,甚至开始内斗,最终一分为二。
纯阳教继承了原教派清心寡欲的修道理念,奉行几百年的教规正是化自佛家五戒十善。
而五蕴门的名字,则取自佛学中的色、受、想、行、识五蕴,主张人由五蕴而生,但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不必苛求于灭人欲,所以他们与纯阳教正好相反,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态度类似于“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和尚。
这两派同在楚地,几百年来大小争斗不断,直到大名宗氏登基称帝,在这份威压之下,两派才保持了微妙的平和。
到了纯阳教的落金乌,守门弟子通报后,许之南亲自出来迎接。
“许大哥。”
“大殿下,好久不见。”许之南笑着迎了上来,他看着宗子珩,不禁感慨,“三年前,大殿下还是少年之姿,如今看来成熟多了。”。
宗子珩不赞同道:“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再这样称呼我,未免见外了。”
“哈哈,好,子珩,快请进。”
其实许之南的年龄与宗子珩的父辈相当,但他看起来却只是虚长了几岁而已。三年来,俩人书信不断,乍一见面,也没有陌生感。
他们互相问起了彼此的近况。
“我听说,华英派有意与你结亲。”许之南道,“你与华小姐门当户对,良才女貌,这可是因祸得福,善有善报啊。”
宗子珩并不打算把那些后妃或兄弟间的龃龉告诉外人,他避重就轻地说:“这件事我也只是听说,父君还未决定呢。”
“我看八九不离十。”
“许大哥,纯阳教最近可安好?”
“一切安好。”
“那狮盟?”
“嗯,前几天刚在雁城发现了陈星永的踪迹,我们现在不敢打草惊蛇,只是让人暗中盯着。”
宗子珩眯起眼睛:“三年了,我终于有机会亲手报仇。”
“此事还需仔细商议,制定周全的计划,陈星永太狡猾了,加上那法宝,竟两次都让他逃了。”
“公输矩确实难对付。”想起当年在客栈的经历,他至今都心有余悸。那时他虽然年少,但实力不俗,又有两个高阶修士护卫,岂会被江湖无名之辈逼到差点送了命,都是因为那公输矩,他道,“就没有办法破那法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