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慑的瞳眸发灰,心也在淌血。可笑他还生出过,就这样与解彼安做一对小小冥差,安度此生的想法,他两辈子受过的所有教训,都在告诉他,唯有至高无上的力量,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害怕像前世一样失去这个人,就必须拿回前世的力量,捍卫他珍惜的一些。
解彼安又安慰了范无慑几句,便看向崔珏:“崔府君,要怎么做?”
“我要召唤你前世的残魂。”
范无慑怛然失色。
前世的残魂。
宗子珩的魄。
空华帝君,宗子珩,他的大哥。
两个被命运揉碎的残魂,要在百年之后,相见了吗?
前尘滚滚,奔涌而来。
第四卷 一期无常
第120章
入秋以来,大名淫雨霏霏,天幕上黑云稠密,到了傍晚时分,更是昏天暗地。
都说春乃一年之计,晨乃一日之计,那么相对的,秋与夕,就最是凉薄,所以“自古逢秋悲寂寥”,秋天的黄昏加上阴雨,使得人间暮气沉沉。
宗子珩也不喜欢秋,秋虽然也有秋的美,但他的兰花会谢,而且,他怕冷。
他又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兰花了。
他站在高楼上远望,目光却被飞檐上弹落的雨滴所吸引。
天降甘露,却落地成泥,为何还要争先恐后的下来呢。
一阵寒风,粗暴地扫过雨帘,雨随风势,拐着弯儿吹进了高楼,宗子珩感到脸上一阵凉意。
“帝君,晚上风大、天凉,回去吧。”
蔡成毅曾经是清晖阁的内侍主管,他刚进宫的时候,相貌周正,年富力强,原本有大好前途,可惜一次干活儿伤了腰,不能好好伺候主子,便被调去了清晖阁。这无极宫里的人都知道,清晖阁娘娘得罪了先后,也不受先帝待见,他这等于被“流放”。
不过他这个人认命,这差事虽然清汤寡水,但他无家无累的,有口饭吃就成,再者,他也同情清晖阁这对无依无靠的母子俩。
幸好大皇子争气,生了百年难遇的天资根骨,清晖阁在宫中的地位不说节节攀高,倒也不怎么受欺负了。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看着大皇子从一个襁褓小儿,长成乖巧懂事的孩童,长成聪明温润的少年,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最后变成眼前这个不苟言笑、威赫持重的宗天子。同时,也见证了宗氏两代人的恩怨情仇,如何将这九州搅得海沸山摇,再无宁日。
年轻的帝君不再像从前那样温柔爱笑,也不再侍弄花草,世人放开了想象,一个杀父弑弟、谋权篡位的人,该是怎样阴险歹毒,心如蛇蝎,可他分明记得,空华帝君曾是个纯善温良的孩子,孝顺懂事,呵护弟妹,人见人爱,就连对下人也不曾呼呼喝喝。为什么当初那个大皇子,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呢。
也许是他老了,没有灵气伴身的普通人到了这个年纪,多已眼花头昏,所以,他心眼肉眼,都看不清了。
宗子珩修长的身体岿然未动,任凭秋风夹雨,吹洒在他镶金嵌玉的皇袍上,他轻声说:“这里是无极宫最高处,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出几十里。”
“是。”
“子枭回来的时候,我远远就能看到他。”宗子珩的声音,轻薄得好像风一吹就会弥散。那对总凝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愁的眼睛,浮上了一层温柔。
蔡成毅暗暗叹息。
“十年了。真快啊。”
“这十年,我们不曾见过一面,也不知道能不能一眼认出他来。”
“他小时候总说,要长得比我高,如今是否比我高了呢。”
“他成亲没有呢,应该是没有的。”
“世人都说,他骑着魔驹乌雅,身后万千阴兵的画面可怖至极,世人也说,他一定会率阴兵踏平无极宫,我倒觉得,他不会用轩辕天机符对付我。”
蔡成毅安静地听着这些毫无起伏的话语,他想,年轻的帝君不需要听众,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但帝君却突然向他发问了:“蔡公公,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奴不知。”
“因为他自小争强好胜,他想用宗玄剑打败我。”当年,宗子枭逃走后,又趁着他们离宫去昆仑,潜回无极宫,盗走宗氏至宝山河社稷图。那个时候,没有人认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可以驾驭上古神宝,然而十年之后,他操控了两个。若用法宝,赢得太轻易,未免胜之不武。
“帝君,您……不做些准备吗。”
十年前,九皇子宗子枭逃离大名,销声匿迹,十年之后,魔尊宗子枭带着两个上古法宝重现人间,横扫修仙界,无人能敌。所有人都知道,他一定会回大名,因为他要向他的大哥复仇。
“准备什么。”
“呃……”
“逃走吗?你也觉得我会败吗?”
“不是的,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蔡成毅慌忙解释。
宗子珩淡淡地说:“我倒要看看,十年时间,他到底长了多少本事。”
“九殿下他……”
“不要叫他九殿下。”宗子珩打断了他,“他早已不是九殿下。”
“老奴失言,老奴失言。”蔡成毅惶恐地说,“帝君,老奴只是很担心您。”
“没什么好担心的,生死有命。”宗子珩透过昏沉的雨幕极力远眺,那些影影重重,好像就是宗子枭将要带给无极宫的黑暗,胸室仿佛压着闷雷,“每一个帝王,都想成就万世一系的基业,却一再地改朝换代,大名宗氏,气数到了。”
蔡成毅心里难受,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帝君。魔尊势如破竹,打得整个修仙界没有还手之力,如今的修仙界,宗氏皇权已经名存实亡,各仙门四分五裂,争斗不休,要放下恩怨成见联手抗敌,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
已经没有人可以对抗魔尊了。
蔡成毅想,好一点的结局,是魔尊夺走皇位,自封为帝,坏的结局,大约就是他今天站着的巍峨宫殿,他日化作一抔黄土。无论如何,他的帝君都将承受魔尊最深切的恨意和怒火,如何能保全?
可是,他分明觉得,帝君心中还念着兄弟之情啊。
帝君平日冰冷寡言,却偶尔会与他聊起小时候的故事,那些故事里,都有宗子枭,只有那个时候,帝君紧皱的眉眼才会舒展。
还有,帝君养在寝宫的那唯一一盆兰花……
宗子珩伸出手,在掌心接了一小捧雨水。他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那小小的一方水镜,无法照出他的全貌,他只看到一只灰蒙蒙的眼睛,眼底浮上一层水汽,好像也在下着雨。
小九……
你在来的路上吧,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十年了,沧海桑田,你我皆已面目全非。
你这十年过得如何?我身在凄冷深宫,心在无间地狱。你呢,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头吧,有人对你嘘寒问暖,有人为你添饭加衣吗?
可惜啊,十年后再见,你我兄弟二人注定要生死一战,毕竟,日月不可同辉。
若我死了,能否唤回你的心性,荡涤你的心魔?
若我死了,你能否不恨我了?
我常常想,如果十年前的我有今日的修为,就能护你周全。
然而没有如果。
小九,大哥一直很想你。
第121章
宗子枭重返大名的那一天,细细绵绵的微雨仍旧下个不停。
乌云低垂,好像随时要不堪支撑地砸落人间,天与地的交界处模糊难辨。一抹黑影,就从那一团浑沌中远远地走来。
大名城城门大敞,不见一个守卫,空荡荡的城楼萧条冷清,哪里像是九州之皇都,中原之枢纽,反倒像座战败之后的弃城。
宗子珩撤走了所有的守卫,这是他和宗子枭之间的战斗,其他人何必白白送死。
城内,家家户户门扉紧闭,街上除了流浪的猫狗,再看不到喘气儿的,仿佛一夜之间,城内的十几万人都凭空消失了。
自魔尊宗子枭横空出世,九州就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传说中,他暴戾嗜血,杀人如麻,他操控万千阴兵,大肆屠城,所到之处,以血为饮,以丹为食,不留一个活口。
听说他要回大名,不少人拖家带口逃离了这里,生怕落得跟五蕴门一个下场。可是,绝大部分百姓的生计捆在土地上,无处可逃,只能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那黑影款款步入城中。
四下寂静,唯有一阵规律地铁蹄声嗒嗒嗒叩击着石板路,像是沙场阵前的鼓点子,每一下都在逼近死亡。
那是一匹缭绕着黑死气的骷髅马,通体乌黑独独四蹄踏雪,没有了皮肉血脉等负赘,它结实粗壮的骨骼像一根根梁柱,稳稳地支撑着高骏的躯体。
它叫乌雅。乃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坐骑,赫赫有名的一代神马。霸王乌江自刎,它亦绝食殉主,其刚烈血性可见一斑。但现在,它有了一个更广外人知的称号——魔驹。
据说宗子枭在销声匿迹的十年间,足迹遍布九州大地,用轩辕天机符从各个古战场遗址召唤出了无数死于战争的怨魂厉鬼,乌雅也有了新的主人。
骑在乌雅背上的人,黑衣黑笠,不动如山,蓑笠遮住了他的面目,遮不住那高大健硕的身形,他的黑几乎与乌雅融为一体,漱漱细雨洒落,来不及沾湿他的发丝,就被黑暗吞噬殆尽。
那布帛包裹之下,是人是魔?
乌雅可日行千里,但此时它走得很慢,因为它的主人想要好好看一看阔别十年的家乡。
这条街是大名城的主道,一路通到底,便是富丽堂皇的无极宫。修仙界对后辈有个规矩,十二岁前不得独自离家,所以他小时候只能和大哥在城里玩儿。
城内的大部分地方他都去过,哪个馆子好吃,哪家茶酒最香,哪里有新鲜好玩儿的东西,大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会逐一带他去尝试。
如今那些地方还在不在?十年时间,定然改变了很多吧。
他从小在这里出生长大,当他十四岁那年被迫逃离时,便发下毒誓,有一天一定会杀回来,没想到这一天竟等了十年。
他曾经在这里所拥有的一切,父母、兄长、宠爱、富贵,都在狼狈离开的那一天失去了,且永远不可能再找回来,他回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向夺走这一切的人——复仇!——
宗子珩每天都会站在无极宫最高处,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今天,他终于等来了他想见的人。
他看着那个人骑着漆黑的骷髅战马,穿过宫廊,踏过长阶,最终,停在了正极殿的门前。他像一团燃烧的黑色火焰,在雨幕中勃发着雄浑的生命力。
宗子珩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规律、单调、平缓,也许是这几天将十年之后的兄弟重逢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真到了这一刻,他的心反而出奇地静。
马上的人缓缓抬起头,但在帽笠的遮挡下,只能看到两片薄幸的唇,带着一抹浅浅的笑,他开口了,语调冰冷又轻慢:“草民,见过空华帝君。”声音阵阵回荡在空寂的无极宫。
宗子珩深吸一口气,纵身从宫墙上飞下,蹁蹁若谪仙。
两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这一刻,四野阒然,惟有心跳像在耳中炸响了雷声隆隆。
黑色马靴落地,被踩碎的雨水飞溅而起,帽笠随之被扔在脚边。
四目相接。
他变了,从前芝兰玉树、苍松翠柏般的温润公子,如今眼里没有了光,愁云在眉心凝成一道抹不去的浅褶。那釉白俊雅的容貌与十年前相差无几,神态却已判若两人。
他也变了,从前神采飞扬、天真轻狂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阴鸷邪戾的——男人。
他的高大具有压迫力,他的肩膀宽阔如一堵墙,他那一双吊梢狐狸眼勾缠上挑,瞳仁漆黑,深不可测。他那继承自天下第一美人的绝色姿容,蜕化成了鬼的魅,魔的狂。
宗子枭看着宗子珩的眼神,像要将他的身体洞穿。他露出一个阴寒的笑,发出黯哑的声音:“十年了,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他顿了顿,叫出了那个日日夜夜烧灼着他的心的两个字,“大哥。”
宗子珩用目光仔细描摹宗子枭的轮廓、线条,想从这个让他感到陌生的男人身上找到小九的影子。如此相似的容貌和声音,为何全然不像他的小九?他感到茫然和恍惚。
宗子枭的目光愈发炽烈,他往前近了一步。
宗子珩心脏一紧,喃喃道:“你……长大了。”
“怎么,认不出我了?”
“你也长高了。”宗子珩沉静地注视着宗子枭,“比我高了。”
“空华帝君日理万机,还能记得我这个逃犯、野种,实在荣幸之至。”
“我又怎么会忘了你。”
“是啊,这十年来,你一定也想过我。”宗子枭讥诮道,“想我到底死了没有,会不会有一天再杀回来,与你争夺皇位。”
宗子珩被宗子枭全然仇恨的目光刺痛了:“子枭,你要称王称帝,已经无人可以阻拦,但你不要再造无谓的杀戮了。 ”
“如果,我就要你的皇位呢?!”
“那你就要踏过我的尸骸。”宗子珩淡淡地说,“我身为宗氏子孙,当以性命守护祖宗留下的基业。”
宗子枭发出一阵嗤笑:“你觉得我会不会杀了你呢,我的大哥?”
宗子珩只觉心痛难当,一时有口难言。
“或者我不配叫你大哥?我不过是一个窃丹贼偷情生下的野种,又怎配与空华帝君称兄道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