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完,俩人都沉默了。
宗子枭如今还能与谁顾念半点情谊?自从他得到轩辕天机符,浸淫于《黄帝阴符天机经》上的咒术秘法,以灵气与阴气一同修炼,已经邪魔入心,加上本就身负仇恨,人变得越来越冷酷阴狠,哪怕这宗氏上下,他活着的仇人只剩下一个宗子珩,也难保他不会将宗氏灭族,以泄心头之恨。
“那,帝君打算怎么办?”
“你为他准备好行装,我会安排好人,等到合适的时机,就送他出宫。”
蔡成毅难掩伤感:“小殿下还小,十分依赖帝君,这一别,他如何受的了呀。”
宗子珩黯然神伤:“我自身难保,如何给他遮风挡雨,若他隐姓埋名,或许可以平安度过此生。”他将宗仲名视若己出,不仅仅是出于对华家的歉疚,还因为,这孩子总让他想起他的小九。那被小九全心依赖、信任的时光,美好却太过短暂,过去了那么多年,回忆已经模糊难辨,但与宗仲名在一起时,他时常能想起一些被遗忘的片段。
这十年,未来无可期许,他只能靠回忆往昔来取暖——
每一次从白露阁离开,宗子枭的情绪都极差。对母亲的追忆并没有让他好受半分,只是一遍又一般地提醒他,这世上唯一一个真正在乎他的人,早已经死了。
他快步穿过九曲宫廊,满腹戾气无处宣泄,真想毁了眼前看到的一切!
突然,他察觉到有人跟踪自己。
“什么人?!”宗子枭猛地回头,发现草丛中有异动,他袖袍一挥,灵压隔空扫去。
“啊——”草丛中传来孩童的惊叫。
宗子枭皱起眉,看着宗仲名连滚带爬地从草丛里滚了出去,边拍着衣服,边凶巴巴地瞪着自己。
“找死?”
“你为什么不让我见父君!”宗仲名指着宗子枭。
宗子枭没有理他,抬腿就走。
宗仲名却追了上来,小短腿跑得却不慢,一下子挡在了宗子枭身前:“你凭什么,我父君是人皇,还达到了宗玄剑第八重天,是九州最厉害的人,你凭什么不让我见他。”
宗子枭冷笑一声:“滚开。”
“我知道,因为你是父君的弟弟,父君才没有打你,不然你这种坏人,早就被打死了。”宗仲名扬着小下巴,对自己所言十分笃定。
宗子枭微微眯起眼睛,他俯视着宗仲名:“这话是谁教你的?宗子珩告诉你,我是他的弟弟?”
“哼。”
宗子枭看着这小小的、灵动的幼童,心想,若宗子珩真的有亲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呢?肯定比华家的种更聪明、更好看,天资更高,若是承继了宗子珩的相貌,那便完美。
不过,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宗子珩若想有后,除非给他生,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什么邪术秘法,可以让男人生子,倘若有,他一定要试。他禁不住臆想,脑中已经浮现了许多画面,再看宗仲名,莫名地顺眼了一点。他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你父君的弟弟,那你该叫我什么?”
宗仲名似乎努力思考了一下,然后摇头:“我不叫你。”
“你该叫叔叔。”
“我不叫。”宗仲名抿着唇,“除非你让我见父君。”
宗子枭按住他的脑袋,命令道:“叫。”
“不叫,我不叫!”宗仲名愤怒地说,“我讨厌你。”
“你不叫,这辈子也别想见到他。”
宗仲名气得大叫:“小九!”
宗子枭怔道:“你……叫我什么?”
“小九,你不就是小九吗,我才不叫你叔。”唤人的时候最尊是其称号,最不尊的便是人的乳名。宗仲名一副占了便宜的得意模样。
宗子枭蹲下身,阴沉地瞪着宗仲名:“这也是你父君告诉你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叫他乳名。
“不是,我自己猜的。”宗仲名撇撇嘴,“父君有时候会把我叫成小九,我问他小九是谁,他又不说。蔡公公说,你就是从前的九殿下,那不就是你吗。”
宗子枭的身体轻颤,他握着宗仲名的肩膀,低声道:“你父君把你叫成‘小九’?什么时候,为什么?”
宗仲名想要挣脱宗子枭的钳制:“你放开我!”
“快说!”宗子枭厉声道。
孩子被宗子枭的神色吓到了,他嗫喏道:“父君、父君说他是叫错了,我起初还以为,我有哥哥。”
“……他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宗仲名拿圆溜溜的眼睛翻宗子枭,“只是,父君提到小九,看起来总是很难过,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你是坏人。”
宗子枭只觉得一颗心又涩又痛,好像被剐了好几刀却独独不见血,是一种他叫都叫不出来的痛。
是不是,其实,宗子珩也怀念过他们的从前?
他很想,很想听大哥再叫自己一声“小九”
第133章
催讨岁供的诏书送出去一个月后,大名断断续续收到了回复,有的门派不敢反抗,只能割肉,有的哭穷,试图讨价还价,有的还在拖。
众仙家中,无量派和纯阳教首先坐不住了。五蕴门覆灭后,这两家便成了宗氏之下、九州之上最大的门派,他们几乎瓜分了五蕴门大部分的财富,宗子枭对他们自然也是狮子大开口。
无量派和纯阳教长期以来互相忌惮,互别苗头,为了多争一分战利品,险些又打起来,其实积怨颇深。但这一次,他们又被迫站到了一起,冬至这一天,李不语和许之南一同前来大名觐见宗天子。
从年龄上来说,李不语和许之南差了一辈,但俩人都已坐上掌门之位,不过,许之南是师尊仙逝后自然继位,无量派的老掌门、李不语的爷爷在与陆兆风的对战中重伤后,沉疴卧榻,他爹资质不佳,便直接让位给孙儿,助他巩固地位。
起初,修仙界对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无量派掌舵人,都是不看好的,毕竟李不语的资质不过差强人意,从未在蛟龙会上有什么亮眼的表现,但他在与五蕴门的对抗中却一鸣惊人,展示出了强大的修为和卓越的领导力,而且此人左右逢源,加上年纪轻,放得下身段,于各门派的结盟起了很大的作用。自此也没人敢小瞧他了。
宗子珩在正极殿召见了他们。
正极殿在宗子珩与宗子枭的一场生死决斗中被毁了大半,近日刚刚修葺完毕。那一战震惊了整个修仙界,可惜人们只能在大名城中望着无极宫的风云变色、地动山摇,却不能亲眼目睹这场百年难遇的顶尖决战——若真是肉眼可见的距离观战,恐怕也没命说与给他人听。
许之南和李不语进殿时,四目环顾,似乎是下意识地想从这崭新的梁柱上看出那场决斗的痕迹。那可是两个宗玄剑八重天的修士的对决,很多人一生也没机会见识此番壮观。
然而焕然一新的正极殿粉饰了太平。
大殿内,十二长老分座两边,他们的入室弟子站在身后,俩人的视线顺着雕刻有九龙穿云逐浪图的丹樨往上,宗子珩端坐于高高的龙椅,而龙椅左下侧,放置了一把硕大的黑檀椅,宗子枭大剌剌地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一双眼眸幽深冰冷,像浸了毒液。
“臣许之南/李不语,参见帝君。”
俩人异口同声地说完,又同时犹豫地看着宗子枭。
李不语率先做出反应,面不改色地说:“参见尊上。”
许之南在做掌教大师兄时,人也玲珑得很,但做了掌门后,就代表一派之威严,不像从前那么能屈能伸,见到宗子枭,脸绷得紧紧的。
在大名宗氏的正极殿上,当着宗天子,这一声“参见尊上”,把宗氏修士们叫了个灰头土脸,敢怒不敢言。
宗子枭挑了挑眉,心想这小子还跟少时一样没脸没皮。
许之南轻咳一声,看向宗子珩:“帝君,我二人请见,是为岁供一事。”
宗子珩点点头,默默与许之南交换了一个眼神。如今他最能信任、且能依仗的力量,就是许之南,他因得位不正,多年来未能完全收拢宗氏的人心,若到了生死关头,这些长老未必都肯听命于他,但纯阳教和他的目的一致,他们都要阻止宗子枭。
“你们对岁供有什么意见?”不等宗子珩说话,宗子枭咧嘴一笑,“今日可是装满了乾坤袋,连本带息亲自奉上?”
“尊上,那诏书中索要的岁供,大大超出各派所有,有些甚至是各派的祖传之宝。”许之南道,“大家都为难至极。”
“我无量派就是挖空了蜀山,也决计拿不出一亿两黄金。”李不语苦笑着说。
“你们大老远跑来,就是来推托?”宗子枭冷冷一笑,“是不是祖传之物,拿不拿得出来,关我什么事,我只要看到东西。”
许之南沉着脸道:“尊上未免强人所难。”
“是强人所难,又如何?”宗子枭居高临下地看着许之南,“这些年你们赖了多少账,如今就要加倍奉还。”
宗子珩在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他坐在这里,真像一只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什么九五之尊,什么天子人皇,不过是个没戴镣铐的阶下囚。不止如此,这正极殿几乎全面翻新,唯有龙椅不曾动过,这是决战后他第一次上朝,他如坐针毡,各种不堪的、痛苦的画面纷至沓来,塞满了他的脑海。正如宗子枭所说,从今往后他端坐在这皇位的分秒,都会想起一生最耻辱的经历,这便是宗子枭对自己的报复和折磨。
似是心有灵犀般,宗子枭突然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宗子珩,放肆的目光从人落到身下的龙椅,眼神是不可言说的暧昧。
宗子珩垂眸,僵硬的颌线暴露出他内心的焦灼。
“尊上不要逼人太甚。”许之南沉声道,“顶级的仙丹岂是一朝一夕就能炼成的,杀鸡取卵对尊上有何好处。”
“本尊便是为了尽快炼成,才要你们襄助。”宗子枭勾唇一笑,“集修仙界之力,集九州之灵宝,以神农鼎为炉,难道还炼不出绝世仙丹?”
“尊上,这炼丹,尤其是上乘的丹,可能废了九十九颗才得一颗,或者一颗也不得,实在是劳民伤财。”李不语拱手道,“我派愿奉上最好的丹,请尊上不要去炼那虚无缥缈的绝世仙丹了。”
“一颗不成,就炼十颗,十颗不成,就炼百颗。”宗子枭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给人以五岳临顶的压迫感,“百颗还不成,那就炼一千颗、一万颗。”他目露凶光,“若无量派与纯阳教实在为难,那我就挖了你们所有人的丹,难道还不能助我突破九重天?!”
众人骇然色变。他们不由地想起了五蕴门的下场,那一夜的武陵,尸横遍野,血流漂橹,所有修士都被阴兵开肠破肚,取走了金丹。他们不得不将武陵一把火烧光,又集千名高阶修士连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却仍无法超度所有怨魂,最后只能布下一个巨大的缚魂阵。曾经繁茂富庶的武陵,如今变成了一座方圆十里无人敢近的鬼城。
魔尊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干得出来,他已经干过了。
许之南深吸一口气:“尊上,这世上没有什么丹,保证一定能助你破界至大乘。”
“有没有,我、都、要、试。”
宗子珩沉默地看着底下的人,他们也在看着自己,他从那些目光中看到的或不忿或不屑,一剑一剑刺向他。
整个正极殿内汇集了当今修仙界最高的战力,却没有人敢反抗宗子枭。一个名存实亡的人皇,一群苟且偷生的大人物,多么可悲。
他们清楚地知道,宗子枭索要的,将是一个无底洞。
绝世仙丹是什么丹,拿什么炼,怎么炼,何时能炼成,是否能练成?要将多少宝贝像添柴火一样扔进丹炉,要多少修士夜以继日地淬火,要失败多少次才能成功?
没有人有答案,宗子枭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需要搜刮天下,只为一件不可捉摸的东西。
如果这次他们妥协了,纳了“岁供”,等这批宝贝糟蹋没了,他会来盘剥下一批。要是所有天材地宝都练不出他要的丹,他就会取无数的人丹。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起视四境,秦兵又至。
他们早晚会被宗子枭彻底掏空——
宗子枭并未逼迫二人当场承诺,他令二人在客驿住下,择日再谈。
谈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无非是到底割多少肉。只要无量派和纯阳教认了,中原各门派不敢不从,如今反倒是苍羽门态度最强硬。
回到寝宫,宗子珩闭目而立,让蔡成毅为他脱冕服。
宗子枭坐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宗子珩,突然,他开口道:“换那套烟色的。”
蔡成毅愣了愣。
“那套衬大哥的肤色好看。”宗子枭的口吻十足地理所当然。
宗子珩倒吸一口气,抑下胸中怒火。
蔡成毅偷偷看了宗子珩一眼,得到眼神的默许后,才拿了烟色的常服为帝君换上。
“大哥不要总穿白色,白色虽然好看,但有时显得你没什么精神。”宗子枭一手支颐,像是在玩赏什么有趣的物件,“我好像也不曾见你穿过鲜亮一点的颜色,蔡公公,帝君就没有鲜亮的衣服吗?”
“呃……”蔡成毅小声说,“帝君偏爱素色。”
“去做几套。”宗子枭勾唇一笑,“好歹增加点你我的床笫之乐。”
宗子珩瞪着宗子枭,眸中寒气逼人。
“怎么,不高兴?觉得今日在正极殿上,我让你没了脸面?”宗子枭邪笑道,“你没的何止是脸面,你想开点,就不至于自找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