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星文喜行不见于色,也没有废话,闷头研究了起来。这一个冬天,许许多多昂贵的基材就在一次次的试炼中被浪费掉了——
从宗子枭大张旗鼓炼丹的那一天起,宗子珩的心绪就难以平静。他不知道宗子枭要的究竟是怎么样一枚丹,也看不懂天机经上写了什么,但他很多年前就知道,传说中有一种丹,称得上绝世仙丹。
那还是他的亲生父亲告诉他的。
这一天,宗子珩去了丹房,想看看他们的进展,结果整个丹房烟熏火燎,连门口都几乎热得站不了人,若不是没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哪个丹炉又炸了。
蔡成毅伸着脖子往里看,但一片浓烟弥漫,什么也看不见:“哎呀,这里面是怎么了,帝君,要不要奴才进去看看?”
宗子珩给蔡成毅打了个护身结界:“去吧。”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水声和吆喝声,估计那丹炉就算没炸,也是烧了起来,正在扑灭。
身后有人靠近,宗子珩回头一看,竟是黄道子。
“帝君。”黄道子远远就施礼,“草民正好路过,见丹房黑烟滚滚,便来瞧瞧,这是……”
“丹炉起火了,应该没什么大事。”
黄道子摇了摇头,“捣鼓了这么久,看来也没什么进展,那么多珍宝往里扔,真是暴殄天物呀。”
宗子珩冷道:“你不是神算吗,何不算算,宗子枭要的丹,究竟能不能炼出来。”
“炼不出。”
宗子珩猛地扭头,瞪着黄道子。
黄道子依旧谦卑地说:“帝君莫怪,草民就是心直口快。”
“你刚才说什么。”宗子珩咬了咬牙,“再说一遍。”
“草民说,尊上要的丹,是炼不出来的。”
宗子珩对这个捉摸不透的黄道子生出了杀心。此人看似恭顺,言辞又多次忤逆,好像是个骗钱的,但又不像言之无物,让人完全看不清路数。但他坚信这人来到无极宫,一定带着什么目的,而且多半居心不良。
黄道子似乎感受到了宗子珩的杀气,不慌不忙的跪下了:“帝君恕罪。”
“……你有何罪?”
黄道子苦笑:“草民也不知道,草民只是个算卦的,帝君问,草民答罢了。”
“你真的算过这个?”
“算过。”
“那为何不告诉宗子枭。”
“尊上没问,草民怎么敢去找死呢。再说,草民就算说了,尊上恐怕也不信。”
确实。如今的宗子枭唯我独尊,狂妄至极,他不信黄道子能算自己的大命,多半也不会信他炼不成这枚丹。
宗子珩寒声道:“若我今日不问,你便一直隐瞒,看着这些人瞎折腾,劳民伤财?”
“草民并非有意隐瞒。”黄道子无奈道,“实在是不敢说。”
“你知不知道,如果他炼不成这枚丹,很可能会取无数人丹?”
“知道。”黄道子垂首盯着地面,目光锋锐如鹰隼,“所以草民才不敢说。”
“你究竟为何来无极宫?”宗子珩俯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黄道子,“若是为了钱财,我许你万金,只要你说出真正的目的。”
“草民真正的目的,就是来助尊上炼丹的。”
银光一闪,宗玄剑出鞘,森冷的剑锋瞬息间抵住了黄道子的咽喉。
宗子珩灵脉被封,只能调动微弱的灵力,但出剑的速度却分毫不慢。
“别装了,你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黄道子不见慌乱,沉默不语。
“十几年前,就是你算出我有帝王命格,告诉了先帝和母妃,让我的父亲觊觎我的金丹,我的母亲认定我要做人皇。我宗氏之灾祸,人心之鬼蜮,或许不能全算到你头上,但你亦罪责难逃!”
黄道子缓缓抬起头,平静地说:“帝君,草民一介凡人,只能窥见天命之毫毛,不能撼动或更改,帝君历经的一切,皆是注定,有没有草民,都是一样的。”
宗子珩的眼睛逐渐变得赤红:“你既算出他炼不成这丹,又说你要帮他炼丹,岂不前后矛盾?”
“尊上炼不成里面那枚丹,因为,尊上真正需要的,不是那枚丹。”黄道子的目光愈发幽深。
宗子珩心头大震:“你想说什么。”
“帝君心中,早有猜测吧。”
“你找死!”宗子珩持剑的手一抖,一串血珠洒落地面。
黄道子捂住脖子,指缝间涌出血来,但这一剑显然并不打算要他的命,没触及要害,否则这天底下,有几人躲得过空华帝君的剑。
“我杀了你,他就不会知道‘绝品人皇’。”宗子珩的声音也在发抖。
“若帝君真以为此,草民现在早就死了。”
宗子珩的脸色青白,眸中满是茫然和痛苦。十年,仿佛是一个短暂的轮回,十年前,他为了免于被挖丹的下场,不得已举剑篡位,十年后,他的丹成了宗子枭苦苦寻觅的至宝。
虽然宗子枭现在还不知道,他也可以杀了黄道子灭口,但正如黄道子所说,他对命运之残酷卑劣已经见识得淋漓尽致,当宗子枭遍寻天下,耗费无数,都无法炼成丹的时候,早晚有一天,他会通过不知是谁人之口,或古籍,或传说,知道这个秘密。
到那时,会如何呢?
宗子枭为了突破宗玄剑第九重天,会怎么对他?他仅是想一想,也恐惧不已。
黄道子给自己止住了血,徐徐说道:“帝君,草民来助尊上炼丹,但尊上不能炼成丹。”
“……你到底想说什么。”宗子珩哑声道。
“此事事关九州之生灭,人鬼之平衡,天机不可泄露。”黄道子给宗子珩磕了个头,“无论发生什么事,帝君都不能让尊上得到您的丹。”
宗子珩怔怔地看着黄道子。
这时,蔡成毅哇哇叫着跑了出来:“帝君啊,里面太热了,是一个丹炉……”他看着一身是血的黄道子,愣住了。
宗子珩收起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用午膳时,宗子枭回来了,一见他皱着眉问道:“你与黄道子怎么了?你想杀他?”
“我想杀他,他还能活着吗,他出言不逊,略施惩戒罢了。”宗子珩垂首低语。
“你贵为人皇,惩戒他会自己拔剑?”宗子枭抬起宗子珩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道,“不准敷衍我,这个黄道子让你十分不对劲,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宗子珩面无表情地说:“他当年算出我有帝王命格。”
“然后呢?”
“他将此事告诉父君,也告诉了母亲。”
宗子枭顿时明白了,他露出厌恶的神色:“所以沈诗瑶那个毒妇才坚信你要做人皇,处心积虑为你扫清障碍。可即便没有黄道子,你们母子也是本性难移。”
宗子珩嘲弄一笑:“你说得对,即便没有黄道子,母亲也不甘心我不能出人头地。”
宗子枭咬了咬牙,努力压下狂涌的情绪。最近他和大哥之间的相处平和许多,这样的气氛他并不舍得打破,他也不喜欢成天剑拔弩张,反反复复提陈年旧怨。他深吸一口气:“那你为何不杀他。”
“他不过想讨些赏赐罢了,微不足道。”宗子珩反复回想着黄道子说过的话,这个人,一定算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许他知道扭转这死局的可能。
宗子枭也并未将黄道子放在眼里,他平复了一下:“以后不要再见他,免得惹你心烦。”
“嗯。”
“山上下了好大的雪,我带你去赏雪。”
“……”
小时候,每到这个时节,他总带小九去山上赏雪。
第138章
无极宫徬山而建,山中修了一座隐蔽而奢华的行宫,里面藏着宗氏的洞府,有强大的结界守护,未得帝君的允许,任何人不能入内。
洞府就是一个门派的命脉,普通弟子几乎没有机会在洞府内修行,在洞府内侍奉的下人,都要专门挑那些仙根奇差,这辈子都无法结丹的普通人。
宗子枭对洞府的记忆不深,因为他离开无极宫时,还有一年才成人,年纪太小,没有去洞府闭关的必要,对这行宫最深的印象,只是每年与大哥来这里泡温泉、赏雪。
此次来到行宫,宗子枭想起了一个人:“大伯去哪儿了?”
大伯虽然是他的师父,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闭关去了,他甚至不记得大伯的相貌了。
宗子珩感到心里堵得慌,沉沉地说:“大伯已经不在了。”
“怎么死的?”其实宗子枭早有所料,如果大伯还活着,宗氏发生那么大的动荡,怎么可能不出关。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宗子枭对这个明显隐瞒的答案并不满意,“大伯曾是宗氏最厉害的修士,平白无故就死了?”
宗子珩品着心中苦涩,平淡地说:“我不知道,父君没告诉我。”
宗子枭眯起一双危险的狐狸眼:“该不会大伯也死在你手……”
“我没有!”宗子珩突然失控地低吼一声。他本以为这颗心已经痛到了麻木,不想被生捅这一刀,依然会潺潺流血。在宗子枭心中,他究竟是如何的不堪,以至世间所有的恶行,都要怀疑到他头上?!
宗子枭微怔,宗子珩眼底的愤懑与伤痛,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让他克制不住地有些心疼,明知道这个人不值得,不配,偏偏他在意。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心有不甘,嘴上越是不饶人,他冷哼一声:“你罪行累累,就别怪别人怀疑你。”
宗子珩心痛如绞,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不提这个了。”宗子枭搂住大哥的腰,竟是宽宏大量的口吻,“今日是来赏雪的,别扫了兴。”——
行宫内舞乐升平,笙箫靡靡,是多年未见的景象。
空华帝君不喜喧闹,除了过年或宴请宾客,几乎从不举办宴会,就连自己的生辰都过得悄无声息,这十年,是寂寂寥寥的十年。
如今行宫内摆满珍馐佳酿,美貌的乐姬与舞姬卖力地表演着,只为博上位者一悦。
高高的卧榻上,坐卧着两个人,一个惬意地品着美酒,一个面无表情,只是坐着。
宗子枭睨了大哥一眼,懒懒地说:“你这么严肃做什么。”
“这里是宗氏洞府,不是玩乐之所。”
“呵呵,这里用来做什么,我说了算。”宗子枭明显喝多了,满脸醉态。
见大哥依旧板着脸,宗子枭饮尽杯中酒,金盏一扔,将人拽进了自己怀里。
“不要在这里……”宗子珩慌乱地挣扎起来。宗子枭已经愈发肆无忌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要如此不矩。
宗子枭低笑着用鼻尖拱了拱大哥的面颊,轻嗅他皮肤里清幽的兰花香:“在这里做什么?在这里上你吗?”
“放开我。”宗子珩低喝道。
“不放。我这些日子已经够烦闷了,来这里寻点乐趣,你还要板着脸。”宗子枭捏了捏大哥柔软的面颊,“你就不能有点好脸色吗。”
“不要得寸进尺。”
宗子枭微眯起眼睛:“我得寸进尺,还是你得寸进尺?”
宗子珩不语,宗子枭便捏着他的下巴吻他,直吻得气喘吁吁才肯罢休。
堂下的宫人和舞乐姬们,将这荒唐一幕尽收眼底,但神色却不敢有半点异样。
宗子枭将脸埋进大哥的胸口,喃喃道:“我是不是找来了一帮废物,为何炼丹一点起色都没有。”
提到炼丹,宗子珩的身体僵了僵。
“这帮废物,总要我别心急,可今天炸一个丹炉,明天炼废了基材,结果连门路都还没摸到。”宗子枭忿忿地说,“真想把他们全扔进丹炉里。”
“才炼了两个月,你确实应该多点耐心。”宗子珩淡漠地说,“一枚绝顶仙丹,炼上几年、几十年而不得,也并不鲜见。”
“我等不了那么久,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肯定会去私下游说各门派,联合起来对抗我。”
“现在没人敢对抗你。”宗子珩有些心惊肉跳,他生怕宗子枭会大开杀戒。
“早晚会的,我也会让他们知道,自不量力的下场。”宗子枭阴恻恻地笑了笑,“废物,自不量力的废物。”
“好了,你喝多了,休息一下吧。”宗子珩生怕他喝多了会有更放肆的举动。
“这点酒算什么。”宗子枭抱住大哥的腰,面颊来回蹭着大哥的胸口,好像世间最舒服的事也不过如此,他轻轻唤了一声,“大哥。”
宗子珩甚是难堪,此时走是走不脱的,也捂不住那么多眼睛,哪怕这些下人连看都不怎么敢看,他却仿佛听到了他们心中在怎样鄙夷自己。
宗子枭将他的不自在尽收眼底,便挥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舞乐骤停,下人们鱼贯退出,方才的热闹犹如昙花一现,行宫内顿时变得落针可闻。
“真安静啊,只有大哥和我了。”宗子枭亲了亲宗子珩的唇畔,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也只有你和我,其他的人事物都似尘埃微不足道,只有你和我,是真的。”
“他人并非微不足道,那都是活生生的人。”
“活的,死的,有什么分别,若死了听话,那就死了好。”
“你喝多了,别说了。”
宗子枭抚摸着大哥的脸颊,眼中是深深的欲念:“过完年,我就去昆仑,取冰灵。”
宗子珩呼吸一滞。
“谁对我阳奉阴违,就好好看看苍羽门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