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会出乱子?”陆明煜说,“无人知我要出宫,我们出去以后也不会被看到面孔。叫些侍卫跟着便罢了,原先也不必惊动禁军。”
说完这句,顿了顿,天子又补充:“再说,有云郎在。”
只要燕云戈真心护他,外族又没直接打到长安城下,陆明煜就不会有事。
他说得笃定。李如意长叹一声,知道这是劝不住了。
他身前,陆明煜重新转头,笑吟吟看燕云戈。
“云郎会护着我的,对否?”
燕云戈看着天子在灯笼光照下的俊美面容,只恨不得将人径直搂在怀中。
出什么宫、有什么好玩?如果陛下愿意纵他亵玩,才是真的极乐。
想着这些,燕云戈目光闪动一下,微笑答道:“自然。”
就这样,元宵之夜,原本已经关闭的宫门再度开启。
并非正门,陆明煜与燕云戈是从侧门走。这里没有主街那边的喧嚣璀璨,但也另有一番热闹。
最先还有人留意宫门莫名开启。但到后面,陆明煜与燕云戈混入人群之中,彻底不为人注目。
满街人里,戴面具的不说十之八九,至少也有三成人数。如陆明煜从前所想,他和燕云戈的铜面实在不招人目光。没有人想到,那个走在自己身边,闲闲与身边人讲话的人,竟然就是方才朱雀门楼上的建文帝。
“我们从前也一同转过元宵时的朱雀街,”也就是长安城正街,“不过当时另有事做,走得匆匆忙忙,还未仔细看过。”
陆明煜说。
就像是这些日子里他说的其他过往一样,这句话里也有真有假。
去年年节,他肩上压着差事,整个正月都无法清闲。
那日元宵,他孤身一人,在户部核算一笔账目。到了三更天,总算找出其中不妥当的地方,能够当做证据拿出。原先想着干脆睡在户部,但他身份还是尴尬,最终决定离开,回自己建王府。
陆明煜在满街人潮中匆匆行路。脑海里都是刚才的账本,再有就是虽然找到关键,但还是不能放松……走着走着,他听到有人欢呼。他迟钝地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意外地看到燕云戈。
此刻,陆明煜:“不过,那个时候,你还是和一家老板玩了一场关扑。”
关扑即为赌博。一般是拿上几枚铜钱,自己与对赌之人定下规则。像燕云戈这样和某家店老板玩的,如果赢了,可以从老板那里免费拿走东西。如果输了,则把铜钱留下。
大周一朝开朝时是禁赌的,但各地赌案层出不穷,到最后,皇宫里也有了此类风气。最终是朝堂退了一步,容许百姓在正月里尽情玩乐。
“你说,”陆明煜回想当日情形,低笑两声,“若五枚铜钱都是正面,则你获胜,可以从他那里取走最后一坛杏子酒。老板答应了,周围有人认出你,便有一片叫好声。”
燕云戈等了片刻,没听到天子接下来的话音。
他忍不住问:“那我赢了否?”
陆明煜像是回过神来,说:“大概是赢了吧?”
他远远看燕云戈,觉得他与周边同伴在一起的模样好潇洒,好快活,与和自己在一起时截然不同。
陆明煜原先就疲惫不已,看了这一幕,更觉得几乎喘不上气。
燕云戈与朋友在一起时会一同比武,会纵情享乐。可和自己在一起时,只有政事,床事。很偶尔,才会和他讲一句其他的。
“大概?”今日的燕云戈可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追问起来,“清光,你不记得了?”
语气隐隐委屈,好像在说:你怎么那样不看重我?
陆明煜险些被他逗笑。他转头与燕云戈对视,两人隔着面具相望。
“不若你现在试试?”陆明煜决定道,“喏,我看前面那家摊子就有不少人,我们去看看?”
燕云戈看他片刻,轻轻“哼”了声,答应道:“我会赢,这次你可得记住。”
他显然耿耿于怀,多有计较。
陆明煜笑道:“好,一定记得。”
他前一刻还惆怅,如今又有释然。
过去三年都过得憋屈又如何。往后,他是皇帝,燕云戈在他身侧。再不必被欺被辱,所有坏的记忆都将被覆盖。比如现在,他不用远远的、像局外人一样看燕云戈,而是可以在他身边,光明正大地为他助阵。
被他随手指到的摊子是卖汤面的。旁边火炉烧得热火朝天,一个个坐在棚下的人在这隆冬之夜都吃得额头冒汗。因老板忙,这家虽也欢迎关扑,形式却和其他家不同。
摊子前面挂着一个圆盘,不过三尺宽,上面绘有豆大的飞鸟游鱼。
陆明煜是第一次见这种形式。他有些发懵,正疑惑时,旁边有人拿起圆盘下方盒子里挂着的细针。
只见那人朝老板说了一句,老板听着,转起圆盘。持针之人一鼓作气,将细针扔出——
陆明煜忍俊不禁:“扑哧。”
他目力不及燕云戈,此刻倒也能看出来,前面那人直接把针扔没了。
老板笑呵呵地捡起针。那人叹口气,没办法了,还是掏钱买面。
老板收了钱,左右看看,问:“还有客人要来玩否?”
陆明煜用手肘砰砰燕云戈,道:“云郎,你去赢两碗汤面回来?”
语气之间,倒是十分笃定这对燕云戈来说一点都不难。
燕云戈听出天子话音里的亲昵信任,心情颇佳,柔声应道:“好。”
周围人原先正在讨论,说这家老板心不诚,摆出来的赌局实在太难,就见又有一个青年站出来,从老板手里拿过两枚针。
热闹凑热闹的大周民众不讲话了。他们和刚才的陆明煜一样,屏息静气,看老板重新转动圆盘,而燕云戈将细针扔出!
“嘶——”没错,针扎在圆盘上了!只是圆盘未停,还不知道究竟有无扎中图案。
一群人瞪大眼睛,身体都往前凑了凑。
陆明煜被身侧人推搡,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往旁边让让。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圆盘停下。燕云戈一次发出的两枚细针,同时落在一只鱼上。
老板立刻贺道:“郎君胜了!快快请进。”
把燕云戈、陆明煜迎进摊中。
陆明煜笑着去了。他与燕云戈身后,不少人被燕云戈刚才的作为吸引,争先恐后地要拿针尝试。
陆明煜没看这些。他撩起衣服下摆,在小摊的长凳上坐下,揶揄燕云戈:“还好你如今戴着面具。如若不然,方才被人记住模样。等到明日,要拜你为师的人就要踏破门槛了。”
燕云戈好笑,摇摇头:“哪有这么夸张。”
陆明煜撑着下巴看他,眼神柔和又喜悦,说:“自然有!云郎,你不知道……”
他怨燕云戈总与旁人恣意潇洒,可他喜爱的,仿佛又正是燕云戈恣意潇洒的模样。
天子想到这些,讲话的心思略微淡下。可燕云戈还是无知无觉,问:“嗯?”
怎么不说了?
陆明煜停顿片刻,道:“旁人知晓你教我习箭术,该有多羡慕。”
他语气并无不同。加上面容被面具遮掩,燕云戈听着,只觉得好笑,说:“旁人知晓我能教你习箭术,恐怕更要羡慕。”
陆明煜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扯平了。”
燕云戈亲昵地说:“好,扯平。”
“呀,我又想到一件事,”天子摸摸自己戴的铜面具,“你我这样,要如何吃面?”
燕云戈:“……”一噎,说不出话来。
第13章 新年(下) 你我一定要、一定会长长久……
两人坐在桌前面面相觑。恰好老板在此刻端着汤面上来,面上浮着一片红油,蒸汽滚滚而上,携带着面汤的鲜香。虽只是路边一家小摊,也显得色香味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
旁边后坐下的人已经开始“呼哧呼哧”吃面了。陆明煜四侧看看,未见到什么眼熟的身影。
手指往后摸了点,轻轻勾住面具上的细绳。
食欲被勾动。最重要的是,因方才那一幕,陆明煜竟生出几分自己远离了天子身份,只作为寻常人与燕云戈共游的错觉。
说来可笑。但他虽然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像是今天这样的游玩,还是第一次。
年幼时被拘在宫中,后面出宫建府也只是换了一个关住自己的牢笼。后面有了身份、一点微薄的势力,也是操劳良多,何来玩乐兴致?
想着这些,陆明煜的手几乎碰到摘下面具的细绳了。
可在这一刻,他又看到燕云戈。
视线触及对方的一刻,心情又一次沉静下来。
带燕云戈出宫已经是冒险,再不能做更多了。
陆明煜佯装方才只是要拢一拢耳边的碎发。他说:“还是不吃啦。让人学了这家老板的方子,等到宫中做给你我吃吧。”
燕云戈原本就对一碗面兴致不大。此刻听着陆明煜的话,也无所谓地点头,与陆明煜一起站起、远去。
临走前,陆明煜给藏在暗处的侍卫打了个手势。等老板忙完回头,就看两个陌生青年坐在摊上。正诧异,又想起方才投针扔中游鱼的青年是戴面具的。眼前这个,可能是对方摘了面具的模样吧。
虽然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等老板想个明白,又有人招呼他,要投针,要吃面。
老板赶忙去忙碌了。人群中,却有两个青年接着他的思路往下讲话。
一个说:“这老板就是不诚心。若是真要人吃面,何必再把那圆盘转来转去?”
另一个笑话他:“原本就是关扑,又不是在军营里要你射靶。”
前者:“啧,这真有人能……”
后者:“怎么不能?方才有一个郎君一次拿着两枚针,统统射中了!喏,他们就在那边,”一顿,诧异,“人呢?”
前者:“不是那边的两个?”
后者:“不,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郎君穿着的是一身玄衣,与他一起的另一名郎君身上则是缃色。”
“你倒是看得清楚,”前者笑了,“许是人家吃得快呢?”
后者嘀咕:“再快,也不该这么快。我不过是转身,与你打了个招呼。”
两人讲话,并不知道,陆明煜与燕云戈已经行去颇远。
陆明煜没吃上面,谨记教训,不再往任何吃食摊子上看。
原先还有细微遗憾。可往后,他的注意力逐渐被吸引过去。
有耍猴戏的人。训得两只猴子机灵似活人,攀高、取物,甚至拿着小碗去问驻足观看的人要赏钱,哪一样都不再话下。
再有玩杂技的、捏泥人的……不知不觉,一条街道走完,陆明煜意犹未尽,回身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不远处还有人在对着一个走绳索的艺人喝彩。
天子感慨万千:“百姓安乐,正是国富之像。”
燕云戈听出天子话音中的喜悦。面具下,他抿唇一笑,说:“是陛下的功劳。”
嗓音压得低。一句“陛下”,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陆明煜笑着斜睨他一眼,说:“我才登基半年,又有什么功劳?”
燕云戈看在眼里,又心动,想,陛下这样的眼神,着实让人心中痒痒。
若非这是在宫外,若非两人正戴着面具。
燕云戈心中遗憾。不过皇帝明显兴致高昂,他也乐意捧场,此刻先说:“陛下平日夙兴夜寐,勤恤民隐,廑念民瘼,如今怎能这样妄自菲薄?”一顿,又提议,“前面转得不够尽兴。不如我们去朱雀街上,走上一圈,正好绕回宫中?”
这话很合天子心意。陆明煜含笑点头,玩笑道:“准了。”
两人再往前走。明月渐西,街上的各样热闹虽说不减,人却还是渐渐少了。
举着放花木偶的艺人开始吆喝,他们要放最后一次烟花。
许多人被吸引,陆明煜与燕云戈也驻足观看。
眼看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艺人也不卖关子,飞快地点燃引线。
璀璨烟花在所有人面前绽放,宛若一树灿灿金花。金花之下,木偶随风转动,恰似飞仙游走。
看惯了宫中火药局出产的烟花,这场面对陆明煜而言不算盛大新鲜,但旁边男女中时不时有赞叹传出。受气氛感染,陆明煜也低声叹了句:“真美。”
听到天子的声音,燕云戈侧头看他。
恰好有花火朝陆明煜飞来,在天子发间隐没。
看不清天子面容,却能看到青年的眼里映出的灿烂光彩。
燕云戈的眼神一点点温和。袖摆之下,他试探着去碰天子的手。
先是指背的触碰,然后是手指真正勾上。
陆明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燕云戈心中一紧,紧接着就觉得自己的手被天子完全握住。
两人掌心亲密地贴在一起,青年的肩膀也挨了上来。一点皇帝的架子都没有,更像是某个与心仪郎君一起赏烟花的普通年轻人。还用带着笑的嗓音与燕云戈揶揄,说:“嗯?胆子怎么那样小,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燕云戈闭了闭眼睛。
“清光,”很多话在喉中,只等说出的那一刻,“我……”
烟花逐渐暗淡、消散,竹架上的木偶也慢慢停止转动。
陆明煜说:“什么?”
燕云戈喉结滚动。
他想说,虽然我不记得与你的过往,但想来从前一定是千般好,才让你愿意为我驻足。
想说,往后的日子里,你我一定要、一定会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