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煜曾经觉得燕云戈就是他想要的“温度”,可只要有其他人在,燕云戈就不会看他。他以为的温情,如今也被证明是个笑话。
按说应该难过的。可云郎又太好,好到陆明煜会怀疑,身侧的人真的是燕云戈吗?他怎么就那么喜欢自己,对自己那样好。
想不明白。
干脆不想了。无论如何,云郎是他的。他会紧紧抓住对方,再不让云郎离去。
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梦中沉浮一夜。到第二日,起身时,陆明煜听到窗外喜鹊在叫。
他分辨出时,笑道:“都说喜鹊报春。是了,已经要到三月。”
燕云戈分辨着陆明煜的神色,同样笑道:“陛下喜欢这鸟?”
陆明煜眨眨眼睛,说:“自然。”
准确来说,是徐皇后喜欢。从前闲时坐在窗边,一看就是半天。
那会儿陆明煜问母后,为何如此爱看这鸟。徐皇后闲闲地给窗外喜鹊投食,说:“听着它们叫,我便觉得欢喜。”
陆明煜听得懵懵懂懂,看着母后微笑的面孔,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想想,徐皇后会说出这种话,或许心中并不如何欢喜。可陆明煜牢牢记住母后所言,往后再看这鸟,听它鸣叫,心里有一个既定的念头,便总要多上三分笑。
燕云戈不知道这些。但他知道了,喜鹊能让陆明煜高兴,又只是几只小鸟。既然如此,自己是不是可以……
心思转了一圈,正要讲话。陆明煜来亲一亲他,说:“午膳时见。”
嗯,皇帝已经穿好朝服,要走了。
燕云戈心中遗憾,但也露出笑脸,到门口相送。
也是这日,此前奉命押粮北上的人回来了,到宫中复命。
其中领队的正是郭信和郑易。此前燕正源与一帮手下商量,认为押粮一事并无难度,却是个积攒声望的好机会,自然选了亲厚的小辈前往。
郭、郑二人昨日就回了长安。不过家中看天色晚了,再进宫未免不便,才让他们今日复命。
天子的好心情在见到这两人时依然没有消失。他在福宁殿中接见,听郑易说明赈灾情况,郭信在一旁补充。
其中细节颇多。说到一半儿,已经到了午膳时候。李如意来问了一次,陆明煜想想,干脆吩咐郑、郭二人与自己一同用膳,只让李如意派人去和燕云戈说一声。
提这句的时候,陆明煜的音量只有他和李如意两人能听见。刨去这点外,他的神色倒是很坦然。不知不觉,他已经把燕云戈“金屋藏娇”了三月有余。此刻面对郑易和郭信,面上也不会露出破绽。
郑、郭二人果然没有察觉任何不对。头次和天子一同用膳,郭信其实半筷子都吃不下,勉强做个样子。郑易倒是好些,吃着东西也不妨碍他在皇帝问话时及时出声,不露丑态。
一顿饭安安稳稳过去。到宫人前来撤膳,李如意端着面盆来给天子净手,另有宫人伺候两位年轻武将。郑易洗过手,随意往天子方向看了一眼。
皇帝侧身站着。这个身量、体态……
似乎有些眼熟。
郑易眼皮跳了一下,自己都想不明白所谓“眼熟”从何而来,干脆将其压下。
午膳后,君臣三个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
差事的确办得妥当,陆明煜便也拿出公事公办态度,对他们夸奖数句,赐了假,另有一些其他方面的奖赏,这才让两人退下。
郑、郭两人领命离去。出了福宁殿,郑易放松许多,方才的疑惑再度涌了上来。
郭信几次小声和他说话,郑易都应得含含糊糊。
郭信有所察觉。他有心问一句,不过想到当下所处环境,还是闭了嘴。一直等到出宫,才把那句疑惑问出口,说:“方才你在想什么?”
郑易没说话,仍然在思索。
见好友不答,郭信更加困惑,嗓音抬高不少,说:“哎——郑易!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你做什么?
相隔月余,类似的两句话,被同一个人用类似的语气说出来。
郑易听在耳中,瞳仁蓦地一颤,仿若电光劈过混沌脑海,劈出清晰思绪。
此前想到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郑易脱口而出:“是他!”
郭信费解,追问:“是谁?!”
郑易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心头一片杂乱,手指微微发抖,思绪又被拉回一个月前。
那日自己与郭信同游上元彩街,路上一直听郭信叽叽喳喳,说他能看出来,先前以细针扎中圆盘的那位郎君绝非凭借运气,而是真正目力绝佳,腕力绝佳,这才不错漏一分一毫。这么一个人,别的不说,至少暗器上一定有一番成就,真想与他比试一番。
郑易已经习惯好友的武痴行径,对郭信的这些说法不置可否。心里还有些黯然,想,从前他和郭信、云戈三人一同比试,那是何等潇洒快意。到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么走了半晚,到朱雀街上,他们又见到郭信念念不忘的两人。玄衣的郎君,缃色衣裳的青年,两人并肩而立,笑吟吟地在两人面前玩笑、离开。
虽然声音不同,但那个缃色身影,分明就与他方才所见的天子相差无几!
如果后者真的是他现在想到的那个人,那前者——他初时就觉得眼熟,偏偏想不出对方身份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从方才所见的宫人们,想到自己知晓的那些宫廷侍卫。
一个都不对。
郑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冒出一个最不可能,偏偏最无法忽略的答案。
如果是他呢?与天子关系甚为紧密,可以在私下里轻松交谈。武艺在身,细针投盘不再话下。
如果早上几个月,郑易绝对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迟疑,偏偏是现在。
可当初投毒一案原本就来得诡异,万一其中真的有异呢?
郑易意识到,这绝对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状况。
他看一眼身侧的郭信。郑易自然信任对方,可还是那句话,问题实在太大。郭信的性子,又难以守住秘密。
不行,还是回去和阿父商量。
第17章 疑心 往前的许多笃定被瞬息推翻。
有了这个念头,郑易对身侧友人道:“我先回去了。”
郭信满头雾水,问:“你到底怎么了?”
郑易抿一抿唇,低声道:“方才我想到一件要紧事,得早些告予阿父知道。事关重大,所以……”如今不能说与你听。
郭信听着,脱口而出:“那还不快去!”
竟是一句追问都没有。
这样的信任,让郑易心中动容。
同时,几句话工夫,他稍稍冷静,改变想法:“不,我们还是慢慢回去。”
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想,那他刚一出宫,就急着往家中赶,兴许会被察觉不对。
郭信更加费解,皱着眉头,困惑道:“慢慢回?也行,走吧。”
还是没有多问。
他一直知道,自己与阿父都只长于冲锋陷阵,与善于谋略的郑叔、郑易不同。以往行军,往往是郑家父子与老将军和云戈商谋定略。如今云戈不在了,自己自然是听郑易的。
往后一路,郑易一边思忖待会儿如何对父亲说起自己的发现,一边忍不住想,如果事情真的是自己想到的那样,该有多好。
可哪怕真是这样,一样有无数让人不解的地方。
怀揣着一肚子疑惑,郑易回到家中。
他知道父亲的习惯,进了门便径直往书房走去。郑恭果然坐在案前,正书写什么。
见儿子回来,郑恭也不急着放下笔。他仔细斟酌言辞,把自己方才所想的内容认真记下,这才收手。
这几年,北疆战事平息,他这个半道出家的“武人”也没了用武之地,只在长安城中吃饷。郑恭又不是燕老将军、郭牧那样有兵器便万事足的性子,从前操练是为了活命,现在却更愿意回到书房,再做回“读书人”。
他有心记下自己在北疆参与的诸多战事,留给后人参详。如今已经写好大半,即将到最惊心动魄的决战。
放下笔后,郑恭抬眼看儿子,问:“从宫里回来了?”一顿,“怎么了?”
前半句,是他只以为儿子要和自己说起宫中的情况。后半句,则是察觉到郑易眉眼中的不对。
听着父亲的问题,郑易面颊微微抽搐一下,喉结滚动。
他这幅模样,被郑恭看在眼里。郑恭更加肯定,儿子一定是有事,而且是大事,要说与自己听。
果然,接下来儿子所说的事,真的让郑恭心惊肉跳。
他眉头愈拢愈紧,尤其是听到儿子说:“我忽而想到,云戈被抬回来的时候,棺木已经钉死。说白了,没人见到云戈的尸身。”
郑恭定定地看着儿子,口中道:“你是说,云戈还活着?”
郑易心中紧张,低声说:“我只是觉得,或许有这个可能。”
郑恭一言不发,面色沉沉。
看父亲这样,郑易更是呼吸都困难。
他开始觉得自己做了一桩蠢事。如果云戈还活着,他怎么会不联络家人,而是眼睁睁看燕叔、看太贵妃为他伤心欲绝?便是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目的,也得让这些家人知道。
郑易道:“阿父,这些也不过是我胡思乱想。”
郑恭却摇头。
他缓缓说:“四年前,你曾在赭城抓住一个突厥的探子。”
赭城是大周的一座边城,也是郑恭父子从前负责守卫的城池,因当地盛产一种红石而得名。
郑易没想到父亲会提起此事。不过他想了片刻,点头:“是。”
郑恭说:“你当时说,仿佛在突厥匪军中见过那人。”
郑易深吸一口气,说:“是。”
作为边城,赭城之中其实生活着颇多两族混血。这些人往往是被突厥奸辱过的汉女所生,面孔是与突厥人类似的高鼻深目。前朝对他们颇为严苛,让不少混血奔赴草原、加入突厥部落。到了本朝,从燕家先祖开始,就对他们采取更柔和的政策。到燕正源镇守北疆期间,不少混血都在边城做些小买卖,安心生活,加入燕家军的也不在少数。
这种情况下,城中出现一张异族面孔并不稀奇。可当日郑易走在路上,莫名觉得身侧经过的某个男人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再一想,正是突厥军中!
他其实没有证据,只有一些模糊记忆。也是因为特殊时期,宁可错杀不能放过,郑易将人抓回审讯,竟真审出此人是突厥来的。但要说之前和郑易打过什么交道,那就只有更早之前,两边曾经参加过同一场战争。
“要是其他原因,也还罢了。但你说,觉得那两人身影眼熟。一个与云戈相似,另一个倒像是皇帝。”郑恭说,“倘若当真如此……”
郑易屏住呼吸。
郑恭沉吟半晌,说:“得想个法子试试。”
郑易眼皮跳了一下,问:“阿父?”
郑恭看向儿子,吩咐:“此事既不好肯定,便暂时不便说与将军听。但也十分要紧,这样,你再把上元那天的景象与我说一遍。”
郑易听了,知道父亲心中已有成算。
他定一定神,娓娓道来。不只说了自己与那两个疑似燕云戈、皇帝之人的短暂对话,还说了他在正街、副街上的所见所闻。郑恭偶尔会在旁边的纸页上略记一笔,等到郑易说完,他对着纸页看了片刻,再看儿子:“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
“郭信还不知道。”郑易说,“我并非要瞒他,只是他十分信我,并未多问。”
郑恭点点头,未再多说。
陆明煜对发生在郑家父子之间的对话一无所知。事实上,经历了数日的紧张、忧虑之后,他已经完全放下元宵那天与郑、郭两人的偶遇。
那日见面,无论燕云戈还是他,都没有用自己的真实嗓音说话。这段时间,燕家也没有什么其他动静。之前所想,应该只是自己疑心太重。
抱着这样的念头,在疯宫女“投毒”一事盖棺论定数月后,郑恭重新在朝堂上提起此案时,陆明煜难得头脑一空。
他听着对方的话,面颊发僵,一时没有应声。
郑恭今日所说,是他家儿子,加上郭牧家的儿子,元宵那天曾经偶然听到一段对话。郑易和郭信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后面仔细想想,却愈发觉得不对。
所谓“对话”自然是编的,但其他东西,从街上杂耍的艺人,到挂在摊前栩栩如生的花灯,却都是陆明煜当日所见。
他听着郑恭的嗓音,遍体生寒,想:郑易、郭信两人那天真的听到了这些吗?……几个药铺的伙计议论着,说去年刚入冬的时候,铺子里来了个怪人,要他们改一方鼠药。仍要毒死鼠儿的那些材料,东西却要能放倒一头黄牛。因说不上要做什么,被自家的大夫拒绝。
不。
陆明煜迅速冷静下来。
如果这件事是假的,说明自己已经露出破绽。这种时候,更不能露怯。
心虚的应该是郑家人。郑恭要查,那他就让他查!看他能查出个什么来。
如果是真的,那更好,与自己毫无关系,不过是一些寻常人家的阴谋诡计。
想通此节,陆明煜心平气静,嗓音沉沉,说:“竟有此事?”
郑恭顶着一帮同僚的目光拱手,说:“是了。郑易也是昨日出宫才想起,忙说与末将听。也是那药铺伙计提到的时间实在巧合,司正司查出的耗儿药来源也让人生疑,末将这才斗胆请陛下重启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