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恭没有说话。他看着燕正源,半晌,燕正源吐出一口气,侧身看向皇宫。
他心中想:再到下次皇帝离宫,就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定要在这十几天里弄清楚,实在找不到人去试探,不如干脆——
……
……
天子辰时出长安,当日晚间,抵达上林苑。
一日舟车劳顿,陆明煜把该摆的宴放在明天。他在行宫歇下,再去看燕云戈。
经历了整整一个白天,该压的心思已经被燕云戈压下。陆明煜与他说猎场的布置,何处有琼林玉树,何处是溪谷水流。燕云戈听着,也能露出笑脸,赞叹皇家园林雄伟辽阔。
“今日先歇息吧,”陆明煜最终说,“明日我去猎场,有许多事要做。你若是无聊,就让安如意找些上林的图画来看。”一顿,似是神伤,“我也希望你能真切看到……”
燕云戈总自忖他摸准了天子的性子,可事实上,陆明煜又何尝不了解燕云戈呢?
他这么一说,燕云戈立刻道:“你带我前来,怕是已要冒着风险。你不说,我却知道。”
陆明煜勉强笑笑。
燕云戈看着他,窝心又心动,说:“我听你讲述上林风景,又有画作可以观赏,还有什么不知足?”
陆明煜眉目间的笑意便真切很多,凑上前亲亲他,甜蜜地说:“云郎,你这样好,我如何能离了你?”
燕云戈神色柔和,低声道:“我又何尝不是?”
两人靠近,自有情动。
考虑陆明煜明日要当众骑马射鹿,两人并未做太多。饶是如此,听着天子靠在自己颈边轻轻喘息的动静,燕云戈的情绪还是慢慢涨起。有一刻,他真的在想,自己何必再被那宫女的一句话困扰。“将军”两个字,未必要代表什么。再说,兴许这不过是他从前在江湖上的别号。
想到这里,天子“唔”了一声,身体软了下来。
“云郎,”他的嗓音也跟着绵软了,抬头看着燕云戈,眼神迷离,唇上带着刚刚被亲吻的红润颜色,“我想等你的。”
这话说出来,哪个男人受得住?燕云戈彻底没了其他想法,低头,再吻住天子。
两人缠缠绵绵地睡了,睡前那一刻,燕云戈升起一种近乎于“认命”的情绪。他那样在意天子,最不愿意怀疑天子。
奈何到了梦里,那一叠叠的“将军”声响却不将他放过。
他离开华美雄壮的上林苑,来到真正草原。四侧都是茫茫青草,他与人策马于原上。天地广阔,蓝天无际。行至半程,燕云戈倏忽勒马,道:“有动静。”
他们身下的大地在震动。睡梦中,燕云戈清晰地知道,这是突厥人在行军。
突厥——他一个江湖人,如何会梦到“突厥”?
燕云戈蓦地睁眼。夜色过半,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怔怔坐着,脑海中的困惑再度翻涌而上。分明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经转暖。自己又是一贯的好体魄,怎么如今忽然遍体生寒?
将军、草原……
相撞的兵戈,浸润土地的鲜血。
燕云戈倏忽头痛。大颗汗水从他鬓角滑落,口中发出无声地喘息。
有什么东西即将出现。这时候,他身后贴来了温度。
天子不知何时醒来。
他从背后环抱住痛苦中的燕云戈,还顺势握住燕云戈冰冷的手。
“云郎,”陆明煜的嗓音还带了点含糊,完全是和情郎撒娇的态度,“怎么不睡?呀,手这样冷。”
他说着,下巴搭在燕云戈肩头,还黏黏糊糊地哼了一声。
燕云戈闭上眼,说:“我——”
他没看到陆明煜冰冷的眼神。
第21章 揭穿(上) 你若真的这样爱我,为何又……
但这不妨碍燕云戈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场面实在古怪,到了他无法纵容自己忽略的程度。
清光有事瞒着他。如果他真的是江湖人,他见到的景色为何不是涛涛江河,巍峨峻岭,乃至寻常坊市,而是塞外战场?
他身上有铠甲,在提刀斩外族,精疲力竭时常常睡在马腹之下。这根本不会是“江湖人”会有的生活,相反,如果他真的是“将军”,一切就能说得通。
“梦到有人发觉了你我的事,”不知不觉中,燕云戈已经能顺畅地把谎话说出口,“一定要你纳妃。”
讲到这里,他转头,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皇帝。
陆明煜显然意外于他的说辞。他面上佯装出的就迷蒙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明目光,说:“这又如何?云郎,我与你说过了。这些事,你不必烦忧。”
“我如何能不烦忧?”燕云戈反问,“你毕竟是天子。何止文武百官,天下都盯着你后宫的位置。”
陆明煜皱眉,“那又如何?”
燕云戈说:“你总要封一个皇后,总要——”
陆明煜打断他,坚决道:“不会。”
若他喜爱女郎,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和某个女子成亲,相濡以沫度过一生,绝不做父皇那样的人。
可他分明只对男人有感觉。既然这样,何必平白拖一个清白女郎下水,在宫里日日对镜话凄凉?
燕云戈却显得不信。他不再说话了,而是静静看着陆明煜。
瞳仁很黑,让陆明煜想到了深深潭水。只是其中并没有能将人拖进去溺毙的攻击性,唯有淡淡悲伤。
陆明煜心中挣扎。
信、不信……
燕云戈轻声道:“陛下,已经这个时辰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陆明煜瞳仁一颤。他心中的天秤倒向一边,满心只剩对燕云戈的痛惜怜爱。他不无惆怅地想,燕云戈从前是草原上的海东青,如今却只能留在深宫里。诚然,燕党自作自受,如今已经是燕云戈最好的结局。可雄鹰被折去翅膀,到底令人惋惜。
陆明煜搂住燕云戈肩膀,让两人身体贴在一处,体温都融在一起。
“不会,”他认真地、郑重地告诉燕云戈,“云郎,我知口说无凭。可往后你我还有百日、千日,你总会知道,我与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只要你,只会有你。一生一世,都不辜负你。”
说到此处,陆明煜记起什么,拢起自己一缕长发。
燕云戈怔然看他动作。
他方才那样表现,仅仅是想要打消天子的疑虑。可当下,陆明煜把自己的一缕发与燕云戈的一缕发打成结,再笑盈盈看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燕云戈喉中酸涩,想:你若真的这样爱我,为何又要骗我?
“云郎,”天子又问他,“你信我否?”
燕云戈无法说“不信”。
可他要开口,脑海中又闪过梦里的图景。
“信”字同样难以说出。
燕云戈心潮涌动。他吸了一口气,干脆往前,以亲吻封住天子口唇。
仿若是因皇帝方才一番剖白心意而激动,情难自已。
他含着天子的唇舌,听着陆明煜低低“呀”过一声,很快变成配合地唇齿纠缠。两人倒在床榻上,天子的嗓音里都多了微微颤动,叫他:“云郎,莫要、莫要——”
燕云戈稍稍起身,自上而下看天子。
天子的腿正屈起,碰在他腰上。分明已经很动情了,偏偏还要为明日正事强忍。眸中有水色潋滟,见了他的视线,又弯眼一笑,将他拉下去,咬着燕云戈的唇,低声说:“明日再要你侍寝,好否?云郎,我也好想。”
燕云戈只庆幸如今天昏,自己又背着窗外照进来的浅淡月色,皇帝多半看不清自己神色。
他答了一声“好”,嗓音是嘶哑的,显得隐忍又深情。
天子便笑。他侧过身,还是与燕云戈相拥。毕竟夜深,心境开阔之后,倦意跟着涌了上来。陆明煜咕哝一句“你也快些睡”,就闭上眼睛。
燕云戈心中五味杂陈。半晌,他把陆明煜往自己怀中揽了些,心想:等我弄清楚这件事,只要你没有骗我,不,哪怕你真的骗我,只要有你的理由,我都愿意继续留在宫里。
做你的云郎,等你的承诺。
燕云戈想着这些,心情同样一松,也跟着睡去。
他下了决心。首先,陆明煜身边这些人不可能和他说实话。那么,还是得再往外间去。
燕云戈琢磨着如何从众多宫人眼皮子底下离开的时候,长安城内,郑易垂头丧气,回到家中。
他昨夜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细说起来该牵累全家下狱的事。虽然也是父亲授意,可郑易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抱着这样的心情,郑易来到父亲书房,说:“不是云戈。”
郑恭皱眉。
郑易说:“我看了,永和殿里的确有一个男人。身量与云戈相似,也同样是习武之人。不过,不是云戈,只是一个寻常出身的侍卫。”
听到这里,郑恭露出厌恶神色。
郑易也觉得皇帝太薄情。云戈没了才多久,他就如此行事?不过,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件事告诉燕叔。
思及此处,郑易头大如斗,尴尬万分。若不是他信誓旦旦说那人身形与云戈相似,燕叔怎么会抱有那样大的期望?
看了儿子神色,郑恭叹一口气,道:“还是我去与将军说。”
这边郑家父子的对话、燕正源的状况,燕云戈自然是一律不知。
转眼,天子在上林苑的行程已经过半。他待燕云戈是真的颇上心,从各样兽皮到自己亲猎的鹿肉,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搬到云郎面前。但是,也绝口不提燕云戈离开行宫、在附近转转的可能性。
“哗哗”的削木头声中,燕云戈静静思索。
他曾经试探过。只要自己接近院门,就会有宫女太监过来,问他需要什么。他说自己在门口看看,那些宫人面上还是笑,口中却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不是明白的拒绝,而是以各样手段岔开话题。一次两次还能是巧合,三次四次,燕云戈已经能够肯定,陆明煜一定要求过,让他们“看着”自己,一定不能让自己出去。
他手下动作一顿,脑海里冒出一个模糊念头。
也许清光的目的就在这里。
他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一旦其他人看到自己,就会暴露一些事情。
那要怎么办?
手心里的木雕已经有了雏形,是一只喜鹊。
燕云戈最近几日实在太闲。他不能出门,想练武,空间也没有永和殿院子宽敞。到最后,干脆发展一门新的手艺。
出乎意料,他做得不错。几次尝试下来,就能精细地雕刻出喜鹊的身体轮廓。方才打磨好喙部,接下来,就是再细细刻画每一根羽毛。
这是一项漫长活计。据燕云戈估计,如果一切都按照最细致的标准来,回到长安都不一定把这只喜鹊雕完。
他吹了口手边的木屑,心不在焉,想:眼看就要回长安了。一旦回去,我人在宫中,更是谁都不能瞧见。再要知道答案,是真正千难万难。事情在心头积得久了,只怕会愈发难捱。不,决不能如此。
他必须出去看看。
光明正大地从门口走是不太可能了。但若是谎称自己要歇息,从墙上翻出去应该不难。
万一被发现……嗯,清光会生气吗?
会。
那么,清光会原谅他吗?
燕云戈很不愿意承认,但他似乎真的在凭借天子的宠爱,计划做一些绝对违背天子意愿的事。
他告诉自己:会的。
清光爱他,爱到愿意连皇后宫妃都不要,顶着那样大的压力,只想与他相守。
他或许会一时生燕云戈的气,却不可能永远生气。他会原谅燕云戈,至多,呃,有三五个月不能侍寝。
燕云戈掂量一下,觉得如果这是让自己安心与天子度日的代价,似乎可以接受。
他做好打算,把雕到一半的喜鹊放在一边,按照先前计划的那样,说自己要休息一会儿,让宫人们不要打扰。
宫人们退下了,燕云戈翻窗而出。
他身手绝佳,直到进了马厩,都未被人察觉。
燕云戈随意牵了一匹马,往外行去。
他一路小心谨慎,饶是如此,还是出了意外,被人撞见。
不过撞见他的是一个刚刚被分到上林苑当差的小太监,并未认出身前将军,只问他从何处来,这是要做什么。
燕云戈编了话答,顺利脱身。往后,他来到无人处,骑上马,随意往前。
清风吹来,他的心情逐渐鼓噪。
在这儿骑马,感觉与在宫中完全不同。
更加宽广辽阔,天高地远。
他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乐声,那是天子所在。而在这荒僻处,除去零星走兽之外,唯有他燕云戈一人。
马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燕云戈来到一处丘前。
他拉住缰绳,马蹄腾空而起。燕云戈举目四顾,听着风吹过草丛的声音。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丘陵之后的溪谷。溪谷往后,则是开阔无际的平原。
他知道。
他来过这里。
这一瞬间,燕云戈倏忽无比肯定。
过往的记忆依然隐在雾中。可燕云戈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什么东西。
他拧眉思索。正在这时,旁侧林中传来一阵“沙沙”响动。燕云戈心尖一跳,意识到,有人来了。
是谁?
他转头望去。这一瞬间,心跳如鼓!
第22章 揭穿(中) “你没有死!你果然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