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进宫也有八年了,芳草比奴婢晚些进宫,奴婢便想问问她,可有听说一些奴婢家中的状况。陛下,奴婢知罪了。”
按照宫规,宫人们在哪个地方做事,就只能在那个地方活动,除非有特殊差事。
宫女请罪也是为了这个。一般来说,只要没有利益纠纷,宫人们就会对同僚私下走动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直接被皇帝抓包了,哪里还有通融的余地?只能指着皇帝金口玉言,饶过自己。
陆明煜还是含笑,没应她后面的话,而是说:“哦?你家是如何状况,一个老乡如何知道?”
宫女身体颤抖一下,伏在地上:“奴婢家中曾闹出些丑事,的确整个乡都有听闻。”
陆明煜看她,眼神逐渐冰冷。
自己刚一走,此女就来永和殿。
永和殿里是有个叫芳草的宫女没错,陆明煜也知道,如果自己去问芳草,对方多半真能对此女家中状况说出一二。但是,他心中还是升起警觉。
时间太巧,陆明煜难以放心。
再说了,这个宫女的出现也提醒他,虽然宫廷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但此去上林苑,毕竟要走十数天。燕党明显不死心,哪怕这个宫女和他们无关,也难保燕正源不会让其他人来永和殿试探。
陆明煜蓦地觉得,自己之前的考虑还是太不全面了。把燕云戈留在宫中真的对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把人递到燕家面前?
相比之下,如果带燕云戈离开。接下来半个月,燕云戈可能过得憋屈点,只能待在他屋里。但好歹是在眼皮底下,时时盯着,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正好李如意回来了。他身后的小太监拿着陆明煜要取的那把长弓,恭恭敬敬地站着。
陆明煜扫去一眼。正如他决心鸩杀燕云戈那晚一样,当下,他同样迅速下定决心。
“云郎,”天子没再理会犯错的宫女,而是又看向自己的情郎,微微笑一下,“我改变主意了。”
燕云戈一怔,问:“什么改变主意了?”
陆明煜笑道:“你还是‘多想’吧。”一顿,嗓音放低一些,又轻,视线更是挪开,看向一旁的树枝,“我回来,也不光是为了盯着李如意。”
燕云戈心尖跳了一下,有些琢磨不出陆明煜话中的含义,但还是道:“清光……”
“我有些舍不得你。”陆明煜轻快道,“你想和我一起去上林吗?”
燕云戈眼睛蓦地睁大,不可思议地看他。
“这是什么表情?”陆明煜失笑,“不想去?”
“自然是想的!”燕云戈迅速道,“清光,我真的能去?”
“有什么不可以?”陆明煜下巴抬起一点,显得骄矜,眉眼却还是含笑,“不过,你去了,可不能用‘云郎’的身份。”
燕云戈应了声“是”,陆明煜又道:“虽然是去春猎,但你多半上不了猎场。”
燕云戈心中遗憾,口中则道:“我原先就是去陪你的。上不了猎场又如何,只要上得了……”看一眼皇帝,微笑,“不就好了?”
陆明煜笑骂了声“没规没矩”,随后便转身,要再上龙辇。
燕云戈跟在他身后,隐晦地瞧了眼伏在地上的宫女,眉尖拧起片刻,正不知自己要不要多说一句,就听李如意吩咐:“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带去司正司。”
司正司是负责管理宫中案件的部门。另外,宫女太监犯了错,也归此处处置。
李如意这么说,意思很明显。一个犯错的宫女,正好被拉去杀鸡儆猴。
一直到上了龙辇,陆明煜都能听到身后宫女的求饶声。
他皱皱眉头,没理会,而是对李如意道:“给云郎备身内侍的衣裳。”
算是敲定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燕云戈的“身份”。
李如意应了,陆明煜又说:“当初司正司查明云郎被下毒一事的时候,朕就说过,往后宫中再不能有宫人随意走动的状况。可今日呢?一个个的,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说到最后,嗓音沉了下去,带出鲜明怒意。
抬着龙辇的人不敢动弹,其他人却跪了一地。
陆明煜冰冷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嗤”了声,说:“行了,现在这样有什么用?如今已经几时了?”
李如意低声答:“卯时三刻。”
陆明煜似笑非笑,说:“那还在这儿愣着?”
龙辇重新往前,陆明煜身体稍稍后靠些,未再讲话。
李如意和燕云戈未直接跟上。前者带着后者去找衣服,期间,燕云戈似有颇多疑问。但李如意担心误了时间,匆匆说:“大人,您快换好衣裳。我们好赶到宫门处,与陛下那边会和。”
听到“陛下”两个字,燕云戈眸色闪动一下,未再开口。
李如意满脑子都是耽误时间的忧虑,上前帮燕云戈一同穿衣。
到后面,他才发现自己是多虑。燕云戈不愧是二十出头就继承了父亲将军之衔的人,走起路来那叫一个健步如飞,李总管要一路快跑才能跟上。
等到李总管气喘吁吁地来到皇帝的马车边上,燕云戈已经被皇帝叫上马车。
李总管翘首以盼,也只得了个“李如意,你去后面车上”的吩咐。
李如意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他已经放弃去想天子与将军之间究竟是什么状况了,如今情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车子上的茶水点心都是按照陛下的口味备的,未有将军偏好的那几样。不行,路上得及时补上。
勤勤恳恳的李总管走了,陆明煜也没留其他伺候的人。等宫女泡好茶水,他就吩咐人下车,只余自己与燕云戈就好。
车子一路驶出长安,考虑防备旁人看到燕云戈面孔,马车窗上始终拉着纱帐。朦胧的晨光透入车里,为天子描摹着情郎的面孔。
陆明煜先仔仔细细把接下来几天对燕云戈的安置想了一遍,再抬头,预备“叮嘱”燕云戈几句。
不会直白说燕云戈不许出去见人,要委婉,提到如果旁人见到一个陌生的青壮男子总在天子宿处进出,一定会引来颇多麻烦。最简单的,如今催促他选秀的折子已经够多了,陆明煜一直都是尽量忽略。可要是那些臣子知道燕云戈的存在,恐怕一个个都要暴跳如雷,甚至考虑起比起陆明煜,瘸了腿的老四是否才是最适合皇位的人。
是,祖宗规矩不允许残废登基,可祖宗规矩里也没出过皇帝只爱蓝颜,对女郎看都不看一眼的事儿啊。
陆明煜想好言辞,便要开口。
可他一声“云郎”叫出去,倏忽察觉,燕云戈的神色不太对劲。
陆明煜一愣,想好的话暂时被咽下去,他记起来了,此前在永和殿时,燕云戈就有走神。
他眼睛轻轻眯起,还是叫道:“云郎。”
燕云戈眼皮一颤,与他对视。
陆明煜面上还是笑,心中却想:错不了。他刚刚在想其他事情,就和在永和殿那会儿一样。
天子面色不动,说:“你总不会怜香惜玉了吧?”
自然是指此前的宫女。
听了皇帝的话,燕云戈一顿,回答:“不是。”
陆明煜看他,嗓音更加缓和,说:“我知道,你对这种事不太习惯。但云郎,你被下毒的事,真是吓坏我了。当初把药放在你那酒杯里的,就是这么一个乱跑的宫女。”
燕云戈舌尖抵着上颚,没说话。
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和陆明煜说——
那宫女应该不是来下毒的。毕竟,她见他的时候,曾脱口而出:“将军,你竟然真的在这里?”
第20章 将军 他最不愿意怀疑天子。
去年冬时,燕云戈从昏迷中醒来,见到陆明煜的第一眼,就觉得欢喜。
他的本能告诉他,他喜爱武功,喜爱兵法,喜爱陆明煜。
后面陆明煜对他说,两人相识多年,相爱多年。燕云戈脑海中正一片混沌,半点从前都回忆不起。但因是自己心爱之人说的话,又将他们的初见说得那样好,他觉得自己没理由不信。
他是“云郎”,是天子不得志时认识的江湖人。因与天子之间的感情,甘愿抛下一切进宫,成为建文帝后宫里唯一一个侍君。
皇帝同样喜爱他,为他抗住满朝文武的压力,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再没什么不圆满的。哪怕天子去的很多场合,他都不能出现。他永远是帝王身后那道影子,拿不到台面上,燕云戈也觉得自己不该怨怼。
他的确这样相信了,直到听到那声“将军”。
宫女的神色分明告诉燕云戈,她认识他。并且,她知道燕云戈是一个“将军”!
燕云戈心神巨震。一瞬间,他耳边多了无数叠嗓音,都是在唤他“将军”。
“将军!”
“少将军!”
“抚远将军——”
这些嗓音平日隐藏在记忆的迷雾之中,如今得了引子,终于被唤醒。
他想知道更多。可没来得及追问,皇帝就回来了。
皇帝先装模作样,说自己绝非为了燕云戈去而复返。后面却改换态度,说他离去不多时,便思念起云郎。到后面,更是问燕云戈,是否要与他同去上林苑。
事情发展得太快,燕云戈有心多问那个宫女一句,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更有甚者,他隐隐发觉,皇帝似乎对那宫女颇警惕忌惮。这份态度是可以用陆明煜提及的燕云戈中毒一事来解释,可如果是这样,宫女口中的“将军”二字又没了来源。
望着身前的天子,燕云戈口舌微微发干。
“我知道了。”半晌,他勉强开口,“你也是为了我,为了我们。”
陆明煜听着,微微笑一下,点头。
明面上,这件事被揭了过去。
可燕云戈心中留有疑虑。陆明煜时时看着他,又怎会一无所觉?
他倚在窗边,手上拿一本书看。大半精力,却还是放在不远处的燕云戈身上。
他看着燕云戈出神,眉尖不自觉地拧起,面颊紧绷。这些细微神色之后,又下意识看自己,再放松表情。
陆明煜垂眼,只做不觉。
他的疑心没有错。
那个宫女一定、一定有问题。
……
……
春猎是朝中大事,百官自要与天子一同前去猎场。
可燕正源在早年战事中留有伤病,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他理所当然地留在京中,身边又有称病的郑恭,以及顺道号称自己要侍疾的郑易。
眼看皇帝离开长安,三人再聚于将军府。
郑易纯属凑数的,大多时间闭口不言,老老实实听父亲与燕叔商量。
郑恭问:“将军,太贵妃那边……”
在对燕云戈之死有了疑问后,燕党面临的最重要问题就是:如果那天郑易和郭信看到的真是燕云戈和皇帝,即燕云戈还活着,那他为什么不与家人互通消息?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那么就是下一个疑问:活着的燕云戈,如今人在哪里?
燕党商量了半天,把视线转去宫中。
郑易看在眼里,愈发不安。他担心自己误导了父亲、燕叔,让他们放过真正害了云戈的人。看燕正源面临老年丧子的悲痛,原先就仅仅凭借一腔愤懑支撑。如今有了儿子依然在世上的可能性,怎么可能不去查探?
话说回来,面对宫中状况,燕党难得束手无策。能在宫廷中进出的无非就是宫女太监,再有则是宫廷侍卫。但这三种人里,燕家能接触到的只有后者。偏偏天子多疑,能被他选在身边的人,都与燕党毫无关联。
燕家从前未把这当回事,毕竟燕党最重要的接班人日日在皇帝身侧进出。如今再看,却发觉其中不妙。
郭牧大骂皇帝小人之心。郑恭则冥思苦想,提出:“还是得找太贵妃。”
这才有了今日的对话。
太贵妃在宫中多年,虽然前面刚刚清了一批宫人,可难保有漏网之鱼呢。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燕正源给自家妹妹去了信。后面果然得到消息,说虽然在太贵妃身边伺候过的人出宫的出宫,去行宫的去行宫,但早年她曾于一宫女有恩。事情发生得隐秘,只有她和那宫女两人知道。如今,宫女正在司衣司做事。
几次通信之后,燕正源知道了更多状况。譬如这些日子里,司衣司做过几次尺寸与天子并不相同的衣服。再譬如,那宫女还听人说起,这些衣服是往永和殿送去。
燕家人看着宫女传出来的尺码,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似乎与燕云戈能对上,可是仍有太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再然后,就是今日了。
宫女感念太贵妃的恩情,愿意趁着皇帝离宫,去永和殿一探。
住在里面的人究竟是不是燕云戈,看过就有答案。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燕正源、郑家父子从天明等到天暗,终于等着了宫中的传信。
却是说:今日有个宫女违背宫规,四处走动,被皇帝撞了个正着,如今已经被押进司正司了。
将军府一片寂静。
燕正源看向郑恭。郑恭深吸了一口气,客观道:“倘若兰香姑姑当真在永和殿被皇帝撞见,那这般处置,不算错处。”
燕正源听在耳中,知道道理是这样,面色却愈发沉了下去。
兰香进了司正司,他们与宫中交流的线相当于直接断了。再找下个人选,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偏偏是她去永和殿的时候,”燕正源面颊抽搐一下,“兴许她已经见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