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逐渐明亮起来。不再是御花园,而是某处宫室。
四处都是素雅的布置,显示出主人喜爱清净的性格。
陆明煜微微一怔,见到窗前的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两个女郎,正一起看着窗边围栏里的什么。兴许是陆明煜到来的动静吸引了她们,其中那个小女郎回头,见着陆明煜,立刻惊喜地笑了,叫他:“皇兄!”
一边说,一边朝陆明煜跑来。
她人小,个子矮,跑也跑不快。但小姑娘不在意,她手上提着裙摆,像一只快乐的花蝴蝶。
陆明煜看在眼里,忍不住上前。
他和小姑娘相会,小姑娘眼神明亮,就再叫一声:“皇兄——”
六七岁的孩子,只到陆明煜腰高。平素是腼腆性子,也只有在陆明煜面前,会露出灿烂笑脸。
此刻拉住陆明煜的手,要他一起往前,嘴巴里说:“快来快来!”
陆明煜眼眶微酸。他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当下一幕,却美好得让他不愿醒来。
仍然在窗边的大女郎无疑是徐皇后。至于此刻拉住陆明煜的小姑娘,则是陆嫣。
陆明煜的妹妹,在永耀九年落水身故的二公主。
徐皇后去世那年,陆嫣不过两岁。这么小的皇女,按说总要跟在母亲身边。可徐皇后人没了,陆明煜又是个皇子。到最后,陆嫣还是被嬷嬷们抱去了凤阳阁。
陆明煜想要日日见到妹妹,于是每天都要早起晚睡,好尽快完成太傅布置下来的功课。自然辛苦,但他也甘之如饴。母后离开的时候最放心不下妹妹,而他自己已经见过很多宫中的倾轧,怎么可能放陆嫣独自一人。
这种环境下,兄妹两个的年岁一点点增长。到陆嫣六七岁时,有一天,短暂相会后,陆明煜又要离开。陆嫣舍不得兄长,又懂事,不愿强拉住陆明煜。她眨巴一会儿眼睛,只问:“皇兄,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吗?”
陆明煜意外,陆嫣又说:“我听嬷嬷讲,她在家时,也会给奶兄说故事。”
陆明煜明白了。陆嫣平日见得最多的就是乳母嬷嬷,可两边到底是主仆关系,并非真正亲人。今日这么说,恐怕是什么时候听乳母嬷嬷提起,心里便总是惦记。
陆明煜答应下来:“好。下次见面,一定给你说许多故事。”
陆嫣满足了,认真地说:“不用许多,一个就好。不过下下次,下下下次,都要有。”
陆明煜忍俊不禁,一律点头。
可他没想到,这就是自己和妹妹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准备好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讲,就听闻妹妹落水的消息。
而与陆嫣同在池边的,还有淑妃诞下的皇长女。
最初的时候,有人告诉陆明煜,陆嫣是被大公主推下水。可不到半天,所有人的话音又都变了,只说二公主淘气,这才自己滑入水中。至于大公主,她从始至终都未接触陆嫣,此事自然与她无关。
陆明煜听着宫人改口,心中自然不忿。他想要讨一个说法,可父皇……
陆明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几步路工夫,他和妹妹来到窗边,也见到窗前的徐皇后。
徐皇后还是陆明煜记忆里最好的样子。没有后日里的消瘦、苍白憔悴,面色都是红润的,招呼陆明煜,说:“清光,快来看。”
陆明煜不再回忆过往。他压下苦闷心情,让自己沉浸在当下一刻的静好气氛里。先朝母后笑笑,说“这就来”,同时心想,也不知道嫣儿和母后是要自己看什么。
抱着这个心思,他低头,总算见到了围栏里的存在。
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孩。被襁褓包裹着,以陆明煜年幼时照料妹妹的经验来看,比寻常孩子要瘦一些,看起来又红又皱,哭起来的动静跟猫崽子一样,大约是在娘胎里就过得不好。
再细细看看,这孩子的眉眼竟然有几分像燕云戈?
陆明煜一个激灵,醒了。
他盯着床帐,一时没法接受自己竟然再度离开母后、离开妹妹。
过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竟是暖和的。
身体依然蜷曲着,旁边却又多了几个暖炉。想来是李如意在他睡着时布置了这些,身上没那么痛苦了,才好做出一个美梦。
不过,最后那一幕是个什么意思?
陆明煜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诡异。
他翻了个身,又叹息。如果嫣儿还活着,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在为她相看夫家。再或者,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独自一人,也能快快活活。
再不会有人对她冷眼,更不会有人害她落水,却还能安然无恙。
……
……
行宫之中,消息总是藏不住的。
没到第二天,诸臣就知道了皇帝病重,春猎暂停的消息。
相比之下,郭信提前离开上林苑,走的时候身边仿佛还带着个内侍,这都是小事了。
联想到昨天皇帝在宴时就宣了一次太医的事,不少人开始紧张,四处打探。
唯有一个郭牧,还稳坐钓鱼台。
有人看出他态度不同,想要从他这儿探出几分口风。
郭牧担心坏了将军、少将军的计划,一律不言。等送完客、关了门,他才冷笑:皇帝就是心虚!他之前害了云戈,如今云戈却好好的。一定是担心燕党的报复,这才硬生生把自己吓病。
第27章 釜底抽薪 (五更)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病……
郭牧对自己的看法非常笃定。后来帝驾归长安, 他再去将军府。燕正源问起上林苑中发生了什么,郭牧也一律答:“云戈一走,皇帝就再不敢见人了。心虚至此, 可见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遗臭万年的事儿!”
郭信能有“要是没有燕党,皇帝不可能登基”的意识,很大程度是受父亲影响。这对父子都坚信,燕家在陆明煜上位一事上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既如此,皇帝怎么能恩将仇报?
燕云戈听着这话, 没什么表情。
郭牧又问:“将军,那咱们接下来……”
燕正源看儿子一眼,道:“云戈, 你是什么打算,再和你郭叔说说。”
燕云戈这才开口,说:“既然皇帝已经知道小殿下的存在,我们不如——”
郭牧听着, 瞳仁微微收缩,惊讶道:“当真如此?”
燕云戈点头。
郭牧还有疑虑。这时候,郭信拉住自家阿父, 和他嘀嘀咕咕:自己一开始也觉得这招太凶险。不过云戈说得没错, 以那狗皇帝的心性, 他不想背上诛杀功臣的骂名,不得抓住小殿下的事大做文章?一旦狗皇帝那边先出手, 他们这边可就被动了。
郭牧迟疑,看向郑恭。
在北疆的时候,郑恭历来是他们之中的“军师”。此刻对上郭牧的目光,郑恭微微点头,道:“初听云戈说起时, 我也觉得凶险。可后面想想,这未尝不是个釜底抽薪的好法子。先打消皇帝的疑心,方可布置后面的事。”
郭牧听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头。
事情就这么被敲定了。除去在场的六人,另有一个身在行宫的太贵妃,再未有人知晓。
天子虽然回了长安,可往后几日,仍未上朝。
郭信幸灾乐祸,活灵活现地给唯一一个没有去上林苑的郑易描述:“你是没见到当时那狗皇帝的面色,见云戈要保我,他跟见了鬼似的。哈哈,可惜了。”
郑易听着,先叹:“我那几天趁夜进了宫一趟,可没在永和殿里见着云戈。当时还想着,兴许是之前想错了。没想到……”停一停,又叮嘱,“你别总是把那几个词挂在嘴上,隔墙有耳!”
说着,还看一眼燕云戈。
比起郭信对天子简单直白的厌恶,郑易的心情要复杂很多。
他原先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过去一段时间,曾反反复复地琢磨过元宵那天好友与天子之间的状况。再者说,他进过宫,亲眼看过燕云戈住了数月的永和殿。里面的一应布置,竟和将军府相差无几。
云戈这会儿告诉诸人,他是被皇帝“囚禁”在宫里。可在郑易看,事情还有的琢磨。
不过,无论是听了郭信的话,还是见了郑易的眼神,燕云戈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他只是喝酒。
一杯接一杯,其实喝得也不快。不过,与喋喋不休的郭信相比,他就显得过于沉默了些。
郑易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等到这场会面结束,他和郭信要离开将军府。郭信酩酊大醉,被郭府的下人抬着。郑易则只是微醺,思来想去,拉住燕云戈的袖子,问他:“云戈,你告诉我……”
燕云戈看他。
郑易盯着燕云戈:“如今那些打算,真是你提出来的?”
他和阿父见到云戈的时候,燕家父子可是已经见过面、商议完一轮了。
听到他的话,燕云戈面颊微微抽动一下,回答:“这还能有什么假?”
郑易沉默,叹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燕云戈看他,淡淡道:“皇帝要我的命,往后还会要燕家上下,甚至要你家、郭信家所有人的命,难道我要拱手送他?”
郑易听出燕云戈话音中的杀意,一个激灵,酒醒大半。
他在春日傍晚微凉的风中静立许久,头脑逐渐清明,回答:“正是如此。”
之前是他想左了。
……
……
天子再“病重”,也总是要上朝的。
回长安的第六天,陆明煜又一次出现在宣政殿。
如果有人这会儿抬头看一眼,恐怕会惊诧。
短短时日内,天子身上的龙袍竟空荡了许多。
这不奇怪。要是人人都像陆明煜那样整日吃不下东西、时不时腹痛如绞,恐怕谁也逃不过一个迅速消瘦。
张院判那边迟迟查不出什么。不只是他,整个太医院都去过福宁殿了,还是一无所获。
皇帝在上林苑那几日的吃食被翻来覆去查了数次,可负责试毒的李如意活蹦乱跳,吃完鹿肉的狗也依旧机灵健硕,可见真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陆明煜听着一条条汇报,逐渐接受,自己真的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病。
当年父皇急病,也是突然就薨了,可见天下是有这种难以防备的祸事。
与旁人想象中皇帝要勃然大怒不同,事实上,陆明煜出人意料的心平气和。
如果他身体康健,这种时候自然要对燕党多有防备。可过去几天,他问张院判,“你说老实话,朕究竟还有几日能活”——这种时候,张院判冒着冷汗,翻来覆去都只能说出几句“陛下有龙气护体,自然无事”,陆明煜就知道,自己恐怕真的很不好了。
如此一来,对燕家的戒备也消散许多。陆明煜甚至开始咸吃萝卜淡操心,思考起其他问题。
譬如:燕家从前忠于三皇子,是因太贵妃那边天然的关系,也是因为三弟的确有几分能力。可那便宜侄子不到两岁,正是最容易拿捏的年纪。要说燕家待他同样忠心,陆明煜是不信的。最有可能的,是燕家趁着便宜侄子年幼,好生“教导”。如此一来,拥立新主自然比跟着陆明煜做事划算。
再譬如:话是这么说,可自己死了以后,皇位八成还是要落在便宜侄子手里。或者催催老四,让他趁早生个孩子?老二那边是绝不考虑的,陆明煜还打算好好和淑妃一脉翻翻旧账、研究一下陆嫣落水的问题呢。
天子思索着这些,李如意在一边高喝:“有事起奏——”
陆明煜稍稍打起精神。
在他原本的预计里,这句话后,燕家人就要站出来。
可出乎意料,先站出来的是户部尚书陈修。
看到郭牧朝陈修瞪眼睛的样子,陆明煜乐了。他微微笑一下,才冷下嗓音,说:“陈修,你有何事要奏?”
陈修拱手,娓娓道来。
陆明煜听着,神色一点点严肃。
陈修说的还真不是小事。
就在天子往上林苑的一旬中,北方某城的缉私卡查出有人大量运送私盐。
可惜抓住的只是小鱼,大鱼早早跑了,小鱼则是一问三不知。
他们原是一家镖局的人,明面上看,要运的也是一些普通货物。私盐还是从织物内里、箱子夹层等地方拆出来的,镖师们见了,还等官府没动手,自己已经吓破胆子。
陆明煜听着,闭了闭眼睛,问:“有问出他们要把私盐运到哪里吗?”
陈修回答:“那些镖局的人说,雇主要他们把东西送到赭城。”
陆明煜皱眉,转向武将队列,唤道:“郑恭。”
郑恭站出来:“末将在。”
天子注视他,说:“赭城从前是你在镇守?”
郑恭抿唇,瞥一眼文官中的陈修,回答:“是。”
陆明煜问:“对此事,你有何头绪?”
郑恭听着,第一反应,是:这是皇帝的发难吗?私售私盐,可是能举家流放的重罪。唯一的线索,偏偏就是赭城……
他回答:“末将并无头绪。”一顿,补充,“当初末将是在赭城不错,可一年到头,倒有大半时间在外征战巡逻,城中事务皆有知府管理。”
原本还想分辩两句,说陈修纯属胡言乱语。一介边城,要那么多盐做什么?可郑恭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说了,恐怕才是中了圈套。不如把自己从头到尾撇清,冷眼看皇帝和陈修装模作样。
他说完这两句,就闭口不言。
原本以为皇帝还要为难,可出乎意料,天子只是“哦”了声,转头吩咐陈修从赭城入手,务必继续往下查,还让孙青等人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