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情郎怔怔站着,陆明煜更加无奈,说:“我不是说过吗?你就是‘云归’,”一顿,想到这话仿佛也是情郎误解的源头之一,干脆更直白些,“燕云戈,我从未把你和云归当做两个人看!”
这话讲出来,仿佛一声惊雷,在燕云戈耳边炸开。
以至于燕云戈最先有的情绪不是欢喜,而是茫然。
他喃喃问:“你说什么?”
陆明煜随手把帕子塞给旁边的李如意。他觉得外间太热,干脆一把拉住燕云戈,往福宁殿中走去。
燕云戈任他动作。
走了两步,陆明煜又吩咐:“把他手上的剑拿走。”
宫人往前,燕云戈乖乖松开手。
陆明煜满意了。他一路来到室内,路上,还说:“之前说什么只想要云归,不想要你,那不是不想让你想起来吗?……哎呀,这么说,你又要多想。”
他脚步停下。
日光已经被两人抛在身后。有宫人上前,端来早已备好的冰碗。其中有诸多时令水果,浇上一层蜜浆,是陆明煜颇喜欢的消暑之物。
陆明煜尝过一口,觉得不错,又给情郎喂了一口。
燕云戈脑子里仍是天子方才的话。嘴巴里多了一块冰凉的桃肉,才发觉两人已经坐在屋内。
他抬眼,恰好对上天子笑吟吟的神色。
燕云戈喉结滚动,咽下桃肉,轻声叫:“陛下——”
陆明煜纠正:“‘清光’。”
燕云戈瞳仁一颤,天子又说:“你一有记忆,就要回岭南,寻燕家。这副样子,我如何能愿意你想起一切?……不过现在倒是知道了,原来比起回岭南,你更愿意在我身侧。喏,再吃一口。”
燕云戈被动地张嘴。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古有弥子瑕与卫君分桃。虽说最后弥子瑕色衰爱弛,可至少在分桃的时候,卫君待他的确爱重。那么如今,天子与自己共食一碗冰,是否说明……
“你当我是闲来无事,才要留你?”陆明煜问他,“把好好一个人,分成两个看,还令你扮作‘云归’?朕还没有那么荒唐。”
至此,燕云戈终于理清思绪。
他心神依然震动,想要开口,又不敢多说。直到对上天子柔和的目光,燕云戈终于道:“陛下……清光。”
陆明煜唇角弯起。
燕云戈多了许多勇气,问:“你真能原谅我?”
陆明煜说:“你两度为我涉险,近乎丢掉性命。到现在,还有一身伤痕。燕云戈,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燕云戈眼皮颤动,无边欢喜从心中涌出,却还是说:“这不过是为人臣子,该做之事。”
陆明煜撑着下巴看他。唯独在情郎面前,他不是那个威严愈隆的天子,更像寻常人家的郎君。
他问燕云戈:“可你这样做,只是为了与朕尽忠吗?”
燕云戈瞳仁一颤,脱口而出:“不!”
陆明煜问:“那是因为什么?”
燕云戈看他,眼神之中,爱恋,痴迷,种种情愫交织,清晰无比。
他说:“自然因为我思慕陛下。”
陆明煜喃喃说:“这话倒有几分熟悉。”
他一说,燕云戈也记起过往。他同样记起的,还有曾经从陆明煜眼梢划过的水光。
燕云戈心头一颤,忍不住道:“我从前——”
“的确不好。”陆明煜说,“但也不光是‘不好’。”
燕云戈看他。陆明煜低笑一声,将冰碗放下。
他问燕云戈:“要再去那条街上走一遭吗?”
除去那些“不好”,他们之间,其实也有过很多“好”。
这些“好”,被压在的两人互相不明心意时的沉闷苦涩之中,藏在燕家与天子之间复杂关系之内,太容易被忽略。情绪上头时,更是半点都不能记得。
可当心平气静,再往前翻寻,又总能窥见一二。
似夜幕之上的星子,灿灿繁繁,熠熠而出。
在天子柔和的目光之中,燕云戈心头一片软意,应下:“好。”
第82章 正文完 “你听,又有喜鹊在叫了。”……
时隔多日, 杂耍艺人们重新被请进宫中,早前被挑出来扮演商贩的宫人们也换上民间衣服。
天子与将军漫步于长街之上。
陆明煜尝过街道开头的肉饼,另有后面的汤面、冰酪。燕云戈依然是关扑好手, 他朝圆盘投针时,天子就在旁边笑吟吟看着。燕云戈被看得心头激荡,恨不能多几个可以让自己一展身手的铺子。可惜再往前走,杂耍艺人变多,商铺却是没几间了。
这也是陆明煜刻意安排的。前面吃多了, 后面就闲闲地逛逛,权当消食。
原本是体贴的打算,这会儿, 偏偏让燕云戈失望。
看着身侧艺人,他琢磨起自己亲身上阵,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可能性。要能博天子一笑,以身相戏也值得了。
就在这会儿, 忽听天子轻轻叹一声,说:“将人传进宫时,我也让人问过他们一年到头能有几多收成。”
燕云戈一怔。
原先的心思浅了下去, 他神色微肃, 说:“他们身在天子脚下。虽是无田能耕, 但卖艺所得,想来也能顾及一家生活。”
陆明煜微笑一下:“正是如此。只是放眼整个大周, 处处皆有卖艺之人,却并非处处都有长安城中那样阔绰的过客。”
别的不说。光是他两次让人进宫,就能让这些杂耍艺人各个都得数十两银子。而看杂耍者们到宫中虽然略带紧张,但仍能自如施展的样子,就能知道, 这样的机会对他们来说并不少。
可在长安城外呢?总有人因灾,因荒,甚至因为家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失去田地,往后流离失所,勉强谋生,说不准就活不过当年寒冬。
陆明煜又问:“这些年,你在岭南,有何见闻?”
好好的情人相会,直接转入谈论政事。不过,这样的变化,反倒让燕云戈心安。
陆明煜问的,是只有“燕云戈”知道的事……不不,莫要再这样想。天子说过,他从未将“燕云戈”与“云归”看做两人。
惯性思路转换过来还要耗费一点时间。不过这会儿,燕云戈已经理顺思路,将自己过去数年在岭南所见娓娓道来。
最大的问题,还是当地毒瘴,每年死在上面的人不计其数。另有蛇虫鼠蚁,数量繁多,与北方截然不同。
但除去这些之外,岭南未必没有优势。
“那边气候与长安不同。”燕云戈道,“又热又潮。人住着不舒服,庄稼却长得极好。我算过时日,若是凑得紧些,一年足足能有三熟。”
陆明煜轻轻“咦”一声,意外:“竟有此事。”
燕云戈道:“我从前在北疆,见惯耕作之苦。初到那边,见了当地农人对田事不上心的样子,还和人起过争执。”
说着,见天子抿唇笑了笑,看着自己。
陆明煜什么都没说,燕云戈却从天子眼神中看出:果真是你,能做出这等事。
他微赧,却还是笑一笑,说:“后来再看田中长势,原是我不及当地人了解水土。但我总还要想,这样的地方,却因顾忌毒瘴,无更多良田辟出,着实可惜。”
陆明煜迅速举一反三:“蛇虫鼠蚁皆藏于荒地。若能开荒垦田,此类威胁也能少过很多!”
燕云戈道:“是。不过说来,当地人口不兴……”
早在前朝,岭南就是用以流放罪人的地方。去的人多了,才慢慢有了成规模的城镇。落到这种境地,大多是日日伤悲,能有几人像燕云戈一样看到其间优势?
这道理,陆明煜也能想明。原先的振奋心情稍稍冷却,但要他放过这么一个“粮仓”,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沉吟,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迁人过去。但具体操作,总要拿出章程。再有,虽然他相信燕云戈,但牵扯到粮食问题,必须更慎重地对待。比如,先派一批长于农术的人前往,对当地粮食生长状况做个详细评估。
燕云戈十分理解,说:“正该如此。”
陆明煜笑笑,到底高兴。
他说:“云郎,倘若此事能成,当真了却我心头一桩大事。”
哪个当皇帝的不希望百姓饱足安康?可惜在决定一年收成的因素里,人力占比实在太少。再被静心伺候的庄稼,撞上一场雹子,还是全要烂在地里。假若大周境内真的存在能够一年三熟的地方,那无论耗费多少心力,陆明煜都一定要将其拿下。
他说得果决坚定。燕云戈听在耳中,心头先因“云郎”二字一颤,随即跟着微笑。
他以为陆明煜沉浸在对派谁去岭南的构想中。没想到,自己面上透出的一点异常,竟也被天子察觉。
陆明煜简直拿燕云戈没办法。要说起来,“云”不也是他名字里的字?怎么就介怀成这样?
在考虑民生大计的同事,天子抽出一点工夫,来安慰情郎:“你若不喜欢,我便不这么叫。但你要知道,我叫的,从来都是你,再没什么其他人。”
燕云戈听着,心中微动。
陆明煜:“云戈?燕郎?”大抵是之前没这么叫过,这会儿出口的哪一个称呼对陆明煜都颇陌生。
燕云戈说:“不必了。”
陆明煜挑眉看他。意外地,他从燕云戈面上看到释然,欢喜。
“‘云郎’就很好。”他说,“只要你是在叫我,那什么都很好。”
陆明煜低笑了声,说:“哄朕开心。”
燕云戈说:“是实话。”
陆明煜轻飘飘看他一眼。燕云戈心尖一跳,在意识之前,口中已然唤道:“清光……”
“我信了。”陆明煜笑道。就在这时,两人听得“咻”的一声。
陆明煜讶然抬头,见到一抹璀璨自空中绽放。
“呀,竟然又到了这个时候。”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提前接到传令的宫人们再放起烟花。
无边烟花之下,天子与他的情郎并肩而立。
这一次,他们一起看过一场盛大风景。
……
……
建文六年,六月,一批农官离开长安。
虽然早前那会儿,天子曾用“你若再走”来“威胁”将军。但这次,燕云戈还是跟着农官们一同南下了。
这是奉天子诏。一来,他对岭南状况的确相对熟悉。二来,根据当地报上来的奏折,燕正源的身子是真的很不好。
虽然此前数年,燕正源已经近乎公开地不认燕云戈这个儿子。但到了“最后一程”,为人子,燕云戈仍不能真正撒手不管。
好在陆明煜是真的大度。天子原话是:“他毕竟为国征战半生。往后郑易、郭信做的那些事儿,想来也非他所愿,对否?”
燕云戈哑然。他难以回答,毕竟自家的事情,自己最清楚。
看他这样,陆明煜反倒笑笑。他说:“去吧,我等你回来。”
燕云戈深吸一口气。哪怕是在时隔一年,再度踏上岭南地界的现在,再想到天子那日的神色,他仍有十分心动。
辅助当地官员安排好农官们后,燕云戈回到家中。
曾经的抚远大将军如今躺在床上,将行就木,与任何一个老人并无不同。
听到门边传来的声音,燕正源甚至不曾转头。还是等燕云戈到了床边,他才察觉:“啊,是云戈……咳、咳咳!”
燕云戈心情复杂。他扶着父亲坐起,给他端过一碗水。只是那声“父亲”,到底不曾叫出口。
父子相对,燕正源的眼睛如今已经很不好。再看儿子时,视线都有模糊。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却问:“郑恭那老东西,到最后也没告诉我。那携契丹贼人到我北疆城中作乱之人正是郑易,对否?”
燕云戈心头一跳,抬头。
他对上父亲虽然浑浊,却依然透出狠色的目光,心头微颤,到底答:“对。”
“早知如此,”燕正源道,“当初就该直接把那孽畜掐死……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燕正源再度虚弱。
他没再提起郑易,而是问燕云戈:“后面收服城池、将契丹贼人追杀殆尽的‘云归将军’,便是你?”
燕云戈更是五味杂陈,回答:“是。”
这个字后,他从父亲口中听到三个“好”字。
病了太久,直到今日,燕正源面上终于多了一丝喜色。
他气若游丝,却还是坚持说:“我燕氏以军功起家,虽然沦落至此,却也终于不算堕了祖宗名声……”
燕正源的嗓音渐轻。
他此前躺在床上,日日等待,坚守日久,仿佛便是为了等到燕云戈,从他口中听到自己希望的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燕云戈才意识到,床上的老人已经没了气息。
他心头仿若有一个巨大空洞,其中风声烈烈,却始终落不下泪来。
办完燕正源的葬礼,燕正源踏上返回长安的路途。
时隔数月,长安城的热闹依然不减。
他先回了自己的将军府一趟。打理好自己之后,再往皇宫去。
陆明煜早前已经收到消息,知道燕云戈会在这两日抵达。后面在福宁殿前殿与阁臣议事,李如意从外间进来,附在他耳边,说的果然是燕云戈归来的消息。
陆明煜没有暂停眼下话题,却也低声问了句:“将军状态如何?”
李如意斟酌,说:“仿佛是有清减。”
陆明煜不意外。哪怕燕云戈父子闹到那般地步,时人毕竟多重“孝”字。如果燕云戈在燕正源死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对天子来说才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