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眠面露难色:“杀招……实在是……”
他自被捡回逍遥山后,便没有独自下过山,更遑论历练。所有的招式都是在同门的比试中练出来的,自然从未下过狠手。
林霜想了想,覆上他搁在自己肩头的手:“别多想了方少侠,等你经历得多了,自然便懂得收放了。”
方无眠看他故作老成的样子,亦笑了:“走了,林少侠。”
二人又奔波了数日,终于到了定安——皇城。
一路上,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方无眠又见到了不少,也结识了不少,他忽然明白了些游侠的乐趣。
而他此番去往的昆仑派,却与其他江湖门派不太一样。大多数门派都将驻地选在山中,亦或是远离庙堂的地方,而昆仑派却在皇城的城郊。
并且皇家人常将子嗣送往昆仑派修行,因此昆仑派背后是受天家庇佑的。也因这一点,江湖中对此门派颇有微词,甚至以为不齿。
方无眠对这些纠葛不大在意。他师父年轻时便与昆仑派的掌门交好,此番要送一封信,也派了自己的亲传弟子前来。
昆仑掌门命人好生接待了他二人,看完来信后,郑重地收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两位少侠一路奔波,想必累坏了,不如在鄙处多待几日,顺便游一游定安城。”
方无眠正有这个打算,即便昆仑派不收留,他也会自己寻个歇脚处待上几天。
“多谢掌门,那晚辈便却之不恭了。”
方无眠七八年前随师父来过一趟,认识了几个同龄的昆仑派弟子,他们听说方无眠来了,便七七八八地凑到一处,聊了起来。
有个女弟子道:“先前在信里听秦师兄说,方师弟越长越俊俏了,原来是真话呀。”
逍遥派的大师兄姓秦,名长风。
方无眠乍一听到心上人的名字,先是吓了一跳,待听清了那女弟子说话的内容,不禁红了耳垂,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放:“师……师姐,别笑话我了。”
他心里却起了一丝雀跃的情绪。原来……大师兄曾这样夸过他。
林霜在一旁看着,神色莫名冷了几分。
有人注意到他,却不太敢上前搭话,只好悄悄问方无眠:“这位也是逍遥派的弟子吗?”
方无眠正要介绍,林霜却「哼」了一声,转身便要走。
方无眠问:“你去哪?”
林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我去寻人。方少侠,不会真当我是专程来护送你的吧?”
方无眠不知道他忽然发的哪门子脾气,故而也不知道从哪里哄起,只好就这么目送着他走了。
身边的弟子摇摇头,不满道:“这人好生古怪,方师弟怎么与他同行?”
方无眠辩驳道:“他先前不是这样的……是我惹他生气了。”
他看着林霜的背影,有些落寞。
城郊人烟稀薄,林霜出了昆仑派,又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了下来。
他吹了一声长哨。
半炷香的功夫后,有个青年在他身后半跪下,唤了一声:“堂主。”
“如何?”林霜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清越的少年音。
青年道:“查到了,是荣国公府。”
林霜面色沉了下来,他微微点头:“回去吧。”
那青年喏了一声,转身时轻车熟路地戴上了一张。
——那面具,赫然与当朝丞相的脸如出一辙。
——第七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林霜回来的时候,方无眠正与几名昆仑派弟子在校场比剑。
那些个弟子都是皇亲贵胄或世家子弟,仅是出了些汗都有仆从在一旁伺候着擦了。林霜冷漠地看了一眼,神色黯淡了下来。
他又将目光移向了方无眠。
这人不拿剑时,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清俊公子,仗剑起舞时却有如泼墨挥毫,明月清风,竟能叫万物失色。
不止是林霜如此觉得。
校场上其他习剑的弟子,乃至于来观场的昆仑掌门,也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只见昆仑掌门将他叫过去说了句什么,方无眠愣了片刻,眨了眨眼,随他离开校场,进了一间别苑。
方无眠接过昆仑掌门递给他的册子,待看清上面的题字时,顿时有些惊慌无措。
“掌门,这……这不妥,晚辈只是个外门弟子。”
昆仑掌门见他想要归还,抬手将书册按回了他手中。
“这本长风剑法,是我门先祖游历时偶得的。里面的招式极其刁钻,百余年来,也只有人参透过一式,便已能睥睨江湖。它在老夫这里,也只能积一积灰。但若是你,说不定能真正参悟它。”
他目光中有赞赏:“许久没有见过天赋如此的后生了。这本剑谱算是我个人赠与你,自个儿留着,别让你师父晓得了。”
方无眠听完,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上的「长风」两个字,也起了一些跃跃欲试的心思。
他定了定神,朝昆仑掌门行了个礼:“多谢掌门,晚辈定当珍惜。”
他走出别院时,瞧见林霜正百无聊赖地倚着门,似乎是在等他。
方无眠提着的那颗心一松,小步迎了上去:“林霜,你回来了?你……不生气了?”
林霜睨了他一眼:“我生什么气?”
方无眠哑然。他倒是也想知道。
见林霜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剑谱上,方无眠递了过去。
林霜接过来随手翻了翻:“昆仑派果然家大业大,对一个外门弟子都如此大方。”
他丢还给方无眠:“你怎么就这样轻易就让我看了,不怕我偷师?”
方无眠笑了笑:“偷便偷吧,你若是学会了,正好教教我。”
两人边聊边走着,正路过一处客堂,里头聚了许多半大的孩子。
这个年纪的孩子闲不住,更不愿意整日乖乖练武,估摸着是偷偷跑过来玩的。
其中一个少年背对着众人闭了眼,用稚嫩的声音说道:“藏好了没有?我要开始数了,十,九……”
方无眠看着他们,想起了自己贫瘠苦涩的童年,不禁有些感叹。
然而他身边的人却突然整个人倒在了他身上,难以遏制地发起抖来。
“林霜,林霜?”
他将人揽住,拨下他死死抵在头上的手。
林霜似乎陷入了什么可怖的梦境当中,双眼紧闭,被拨下的手转而掐住了他的掌心,冷汗从额际流下,大口地喘着气。
方无眠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还在玩捉迷藏的几个少年。
见林霜状况不好,他没做犹豫,当即将他背起来,送回了掌门给他二人安排的住处。
离开了那客堂,听不到少年们的声音后,林霜果然慢慢镇静了下来,在方无眠的安抚里睡着了。
等他再睁眼时,正是月朗星稀,夜色已至。
他侧头看了一眼,方无眠靠着床榻在打盹,一只手还掖着他的被角。
月色正明。
林霜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看了他许久。
他将手伸出去,轻轻握住了方无眠的指尖。
过了一会,方无眠一个歪头清醒了过来。林霜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趁他注意到之前,收回了手。
方无眠下意识探了探他的额头,见他无碍,这才松了口气:“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就着月光去桌边倒了水,回来递给已经坐起身的林霜。
“今日你忽然晕倒,一觉睡到了现在……”方无眠想起了什么,笑了一声,“你瞧着挺精瘦的,怎么背起来这么沉。”
林霜正执杯喝水的手一顿,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
还好,没有被换。
“你什么都不问吗?”林霜忽然开口。
方无眠替他把茶盏放回桌上,随后泰坦望进他的眼睛。
“你愿意说吗?”
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端对捉迷藏这种孩子家的游戏反应这么大。
除非对那个人来说,这个游戏在他的记忆里,永远伴随着另一桩痛苦的事情。
林霜将身子往里侧挪了挪:“更深露重,说来话长。上来躺一躺?”
方无眠愣了愣,调笑道:“上回在客栈,你我同挤一间都不乐意,怎么突然这么殷勤?”
林霜:“方少侠,人都是会变的。”
方无眠着了中衣,在床榻外侧躺下了。
起初有些不习惯,但想了想,林霜大约是因白天的事情有些害怕一个人待着,才将他留了下来,便释然了。
林霜却没有立刻说他自己的事,反倒问起了别的:“那香囊……”
他侧头看了一眼,屋内萦绕的那股香味,来自床边小柜上放着的那只香囊。
“是你那大师兄送的吧?”
方无眠猝不及防,一时间窘迫不已,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林霜:“看来是了,难怪你日日夜夜爱不离手。”
方无眠:“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霜又追问道:“你喜欢他?”
方无眠避无可避,只好闷声答了句:“嗯”。
说罢他又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羞惭感袭来。此事他从未与人提起过,就连大师兄本人也不知晓。
他终归是害怕,怕世俗的眼光,更怕一腔痴心得不到回应。
见他不肯多说,林霜道:“怕什么,我像是那种不能接受的古板之人吗?”
他转了个身,面朝着方无眠:“你喜欢他,是喜欢他什么?”
他问得坦然,不带一丝轻蔑,也不带一丝嫌恶,仿佛只是不懂情爱的少年人,对情之一字有着天然的好奇。
“我七岁那年,父母死于天灾……”方无眠沉默了片刻,终是开了口,“我一个人苟延残喘了好几日,在我坚持不下去,想要随他们而去时,师父和师兄出现了。”
“他们带我回逍遥山,给了我第二个家。起初……我也只是一直将他当做兄长,大约是他待我太好了,竟叫这份情谊变了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方无眠苦笑了一声。
林霜听完,似乎没有多大的触动,反而问道:“你父母走了,再没有其他亲人了?”
方无眠摇了摇头。
“你是接触的人太少了,困在那小小的一座山里,才把心思都放在他一人身上。”
方无眠没有反驳。“或许是吧……”他推了推林霜的手臂,“不说我了,你那是……怎么回事。”
林霜「哦」了一声,正躺了回去:“与你差不多,只不过我父母不是死于天灾。”
方无眠:“江湖仇杀?”
林霜「嗯」了一声:“那天,我与客堂里那群人一样,也是同一个游戏。”
“我自作聪明,藏得很远。”
“好几个时辰过去,都没有被找到。”
“天黑归家时,满地都是尸体。”
——第八章——
都说薄唇之人亦薄情,不知是否当真如此?
他语气格外平淡,仿佛在说无关之人的事。
“林霜……”方无眠眼睫轻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那你找到了吗?仇家。”
林霜垂了眼:“找到了,可惜是他们的坟墓。”
卷入江湖恩怨之人,多的是仇满天下,被下一个仇家索了命,也再正常不过。
方无眠叹了口气,心里倒是有些替林霜庆幸。如此一来,他便不用为血海深仇困一辈子了。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林霜的发顶:“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个瞎子捡到了我,他自己武功被人废了,但他家里有个很厉害的人,什么功法都会。”
方无眠:“那便是你师父?”
林霜语气却冷了下来:“他不是。虽然我的武艺是跟他学的,但这人脾气古怪,他对瞎子不好,对我也不好。他不是我师父。”
也难怪将林霜养成了这样古怪的脾气,方无眠心道。但经历过这样的变故,他仍能长成这样一个还算正常的少年,已是难得。大约也要感谢他口中那位「瞎子」。
这些陈年旧事林霜从未与人说过,今日一提起,便有些收不住。
他零零碎碎又说了许多,身边的人从时不时应两句,到渐渐只简单「嗯」几声。
“定安其实我很熟悉……”
他蓦地止住了话匣,侧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方无眠。
鸦羽般的眼睫垂着,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呼吸声悠长,已然是睡着了。
思及白日里他忙着照料晕倒的自己,应当是没有休息好。
林霜轻轻唤了一声:“方少侠。”
方无眠没有半点反应。
“无眠哥哥。”
他得寸进尺地凑近了些,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方无眠淡色的薄唇上。
都说薄唇之人亦薄情,不知是否当真如此?
他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身下的人。青丝垂下,轻轻扫过了方无眠的侧脸,与他散落的鬓发落到了一处。
即便如此,方无眠依旧没有醒。他睡得太沉,只是在梦中感到脸上有些痒,微微皱了皱眉。
林霜将长发拢回,伸手抚平了他的眉间,双唇一张一阖。
“无眠。”
他神色微动,俯下身,在一片静谧中,蜻蜓点水一般地,碰了碰那双薄唇。
翌日,方无眠在鸟啼声中睁开了眼。他这一觉睡得少有的安稳,因此醒得也早。
只是身上却不那么舒适,他动了动,发现腰上有什么东西正压着他。
他一侧头,便对上了林霜的发顶。两人实在挨得太近,他的嘴唇险些就碰上了林霜的额头。他僵在原处,顿时不敢动了,只是脑袋有些发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