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
竟不知是活在前世还是今生。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抬手抓过自己的长发,竟然乌黑一片,目之所见没有一根银丝!
是活在了今生,活在明飞卿还在的今生!
他抓着乌黑的长发欣喜若狂,抬眸四扫,看见了形形色色的熟悉面孔。
有满脸担忧的太医,有忧心忡忡的官员,还有正埋头祈福的国师。
视线最终落在张岐身上,淮瑾掀开被子,生龙活虎地跳下床,冲过去对张岐说:“国师,你,做得很好!”
张岐一头雾水地挨了一顿夸,不明所以。
淮瑾却是龙颜大悦,他看着镜子里一头墨发年轻俊朗的自己,简直要乐得飞起来!
“君后呢,朕的君后呢?!”
满殿的人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新帝口中的君后是明飞卿。
“君后在新梧宫。”张岐率先答道。
“陛下,你在观星台上无端晕倒,明飞卿他见死不救!”林相忙着告状,他拦住淮瑾,“陛下昏迷了三天三夜,他一次没来看过,连问都没过问!安知不是他害你啊!”
“滚开!!”淮瑾一掌甩开碍事的丞相,箭步往殿外走了两三步,忽然想起什么,硬生生折了回来,单手提起丞相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拎离了地面:
“明飞卿三个字,丞相该放在心里敬重,明面上,你该称他为君后。”
他加重了手劲,眼神中透着压迫性极强的危险:“你再敢背地里使龌龊手段害他,朕就让林霁这个状元身败名裂!”
说罢,将呆若木鸡的丞相扔到地上。
丞相被摔懵,片刻后才觉寒毛倒立——淮瑾像是看透了一切,彻底变了一个人,当年他怎么将诸位皇子踩在脚下践踏的场景历历在目。
幸而当时先帝还在,勉强压住了这个人的狠戾气焰。
要命的是,如今先帝已经死了,淮子玉骨子里那股疯劲要是卷土重来,谁能压制得住!?
·
淮瑾踏出殿外,看到的是辽阔巍峨的溱宫,地上覆着白雪,天上挂着亮金色的太阳。
他光着脚踩在积雪里,冰寒之感从脚底蹿进四肢百骸,他似乎毫无所觉,一刻不停地朝新梧宫的方向狂奔。
他还活着,这本不是好事,但活在明飞卿还在的人间,那就太好了!
没有什么能阻挡淮瑾的步伐,生死不能,星宿不能,神灵也不能!
新梧宫。
明飞卿正在院中烹雪煮茶,雪取的是红梅上的花蕊雪,茶叶是贵比黄金的香玉菁茶。
宫里人人都担心新帝醒不过来,为此寝食难安。
只有他这个君后悠闲自在,根本不在意淮子玉的生死。
他今日还换了一身蓝羽金丝的华服,宫里大部分人都还在为老皇帝戴孝,他是第一个在守孝期把白衣脱了的。
毕竟狗先帝配不上他的孝心。
这事儿外头已经颇有微词,但朝臣的心都系在昏迷不醒的淮瑾身上,明飞卿暂时也没受到什么弹劾。
细春从屋里出来,见一身金丝蓝衣的君后属实是这雪天里最养眼的一道风景,便也不再劝他穿孝服,手里还把那些白衣收拾了出来,打算移出新梧宫。
明飞卿瞧见她手里的衣服,道:“先别扔,指不定新的国丧要来了。”
细春:“.............”这不是盼着新帝死吗?
三日前,新帝忽然在观星台晕倒,当时君后就在身边,按理说应该立刻叫来太医才是。
结果明飞卿硬是冷眼旁观了许久。
他甚至怀疑淮子玉又在用什么苦肉计。
于是用脚踢了踢地上昏迷的人,警告他:“别装了,再装我真把你扔下观星台!”
淮子玉阖着眼没反应。
直到雪下大,把淮子玉淋成一个雪人儿了,明飞卿才信他真病了,勉为其难在他冻死之前救了他。
淮瑾因此高烧三日,迷迷糊糊,数次都让人以为新帝要烧糊了。
他病倒的这段时间,明飞卿一句没过问,也不曾去看过一眼,更是随时做好了守寡的准备!
细春尴尬不已,只得闭眼瞎劝:“殿下不要太担心了,我听天白说,太医已经稳住了陛下的病情。”
“别瞎说,我可一点都不担心。”明飞卿耿直得不得了。
细春:“...........”哪怕装一装也好呀!!!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陛下,你这样会着凉的!”
“陛下,穿件衣服吧!”
太医和宫女的声音穿过宫墙传入新梧宫,他们是追在新帝身后的。
几乎同时,宫门口闯进一个满身沾雪的身影。
明飞卿品茶的手一顿:守寡的计划又又泡汤了。
淮子玉光着一双被冻红的脚,他身上的明黄衣裳十分单薄,头发也散乱在风中,没了金玉龙袍加身,看着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清雅少年。
明飞卿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进殿,却被淮子玉从身后紧紧抱住了。
他几乎是箭步踏上阶梯,扑过去抱住了明飞卿,一个鲜活温暖的明飞卿。
他抱得太急太紧,明飞卿没反应过来,后背猛地抵上了桌子,雪水泡的好茶全被撞翻。
“淮子玉!你做什么?!”
明飞卿厉声质问,淮瑾却吻住了他,光亲脸还不够,还把他的鼻尖,眼睛,额头,两颊全亲了一遍,亲一遍还不够,他要亲第二遍第三遍,吻像密集的雨点打在明飞卿脸上。
明飞卿:“...................”
忍无可忍!
“滚啊!!!”
他一拳抡过去,打偏了淮子玉的脸颊,而后抬起一脚,利落地把淮瑾踹下了六级台阶。
台阶上本来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顺滑无比,淮瑾屁股着地,在冰上滋溜滑下。
吨吨吨!
一屁股墩滚到了平地上。
追上来的太医和捧着狐裘的宫女恰好就撞见君上摔坐在地上。
明飞卿踹人的脚刚刚收回,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寝殿,把门甩得震天响!
众人惊在原地:这是撞破了弑君现场?!
淮瑾耳朵被震了震,他一屁股坐在雪里,左脸都被揍红了,却一点也不生气,他摸着被飞卿踹过的胸口,心道这一脚真是有劲啊。
有劲好,有劲好。
他傻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是失而复得的泪水。
两辈子才求来一次喜极而泣。
正文 青云之上
明飞卿走进殿内,让天青拧了一把热毛巾,而后狠狠搓洗被淮子玉亲过的地方。
天青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公子要把自己的脸都揉红了。
洗完一遍还不够,明飞卿又洗了第二遍,直到一张俊脸都被水汽蒸得红彤彤,他才罢手。
他实在无法忍受淮子玉的任何亲近,更不可能屈服于上天的摆布,重复上辈子做附属品的悲惨命运。
他的视线落到桌上的凤印和封后的懿旨上,前世他瞧不上这些权势,如今却想通了。
他摸上触手升温的凤印,某种意义上,他也拥有主宰他人生死的权力了。
到了这个位置,不争不抢就只能任人宰割,与其如前世那般活得窝囊,不如放手一搏。
这一世,他但愿自己有能力保护所爱之人,最好能主宰整个西溱的大局,也好过寄人篱下,天天被某只“猪”舔脸!
他以皇后的名义下了一道懿旨,将母亲苏氏接近宫里照顾。
西溱就没有朝臣命妇在宫里长住的先例,更何况苏秋只是小商户之女,夫家不算荣耀更无大功,来宫里小住两日还算说得过去,毕竟明飞卿如今稳坐新梧宫,但长久住下,肯定落人闲话。
他已经做好了被弹劾的准备,心中无所畏惧。
被戳脊梁骨的事,上辈子他经历了不少,如今已经习以为常,随那些言官嚼烂三寸之舌,他就是要让母亲在余下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否则这凤印岂非白拿?
细春奉命去明府传这道口谕,不想她刚到,就见天白骑着马儿,手捧圣旨,领着一辆正二品规格的六乘马车浩浩荡荡地来到明府门口,宣读旨意:
“陛下有旨!朕感念明氏苏秋于朕少时之抚养深恩,特封苏秋为正一品诰命夫人,赐居景华宫!”
在明府门口接旨的明为仁和丁姨娘脸色都十分难堪。
他们原以为这道圣旨是来让明家鸡犬升天的,不想淮瑾居然只提拔了苏秋一个人?!
周遭都是围观的民众,明为仁面上很过不去,接完圣旨试探地问:“难道君上没有别的旨意了?”
天白摇摇头。
明为仁这时将目光转向没来得及宣读口谕的细春。
细春上前道:“君后的意思也是只接大夫人进宫,并无其他口谕。”
明为仁:“.......”
一旁的丁姨娘嫉妒得嘴都歪了。
自从明飞卿安排了人进内院,苏秋的药物饮食都没有再被人钻空子,她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在细春的搀扶下准备上马车。
丁姨娘故意跟一旁的明扬抱怨道:“你瞧瞧,读书没什么用,像你大哥这样,找个男人依靠才是最要紧的,这不就平步青云了。”
她自以为把声音压得很低,实则苏秋全听见了。
她上马车的步子顿了顿,后背僵直。
丁姨娘在背后挖她一样,丝毫没有敬重正室之意。
明为仁似预感到什么,悄无声息地移到丁氏身边,斥责道:“别乱讲话!”
看似责怪,其实大有维护之意。
苏秋对这个丈夫失望透顶,一句话不愿多说,只是心气郁结,又咳了几声,细春赶忙替她拍背。
·
苏秋风风光光地被接进了宫里,明飞卿急着去看她,路上听天青说:
“陛下也下了旨意,还比您快了一步呢。”
这倒出乎明飞卿的意料。
前世为了避嫌,也怕别人非议淮瑾偏宠,明飞卿是从不敢拿家中事烦他的,更妄论把母亲接到身边照顾。
他以为做了皇帝的淮子玉会更在意自己的名声,没想到这回却主动把苏秋接进了宫里,还封了一品诰命,那可是外臣命妇最高的殊荣。
西溱史上,皇后的母亲最多也只是正二品诰命。
不仅懿旨传慢了一步,到了景华宫,明飞卿发现淮瑾居然又比他快一步,已经在跟苏秋聊天了。
“.......”
岂有此理!
娘亲怎么能对这个人笑得那么温柔,她根本不知道前世是淮子玉间接导致她死不瞑目的!
明飞卿疾步走进内殿,他的脚步声,苏秋一听就知。
“飞卿来了。”苏秋朝明飞卿伸出手,明飞卿瞪了一眼献殷勤的淮瑾,将手放进母亲手心。
“娘,这里住得还习惯吗?”他自然不好在娘亲面前和淮瑾闹不快的。
苏秋笑道:“都很好,我一个瞎子,住哪都一样。”
不等明飞卿劝慰,淮瑾先说:“母亲放心,秦冉说您这眼疾是可以治的,只是需要一味西夷的药引,朕会尽全力替你找到的。”
苏秋的眼睛本就可以复明,当年是被丁氏算计,延误了治疗才导致失明多年。
只要她的眼睛不好,眼上那道疤就不会消失,只要疤还在,苏秋的美貌就不得完整,丁氏才能靠她那浅薄的色相把明为仁拿捏在手里,从而掌控整个明府内院。
前世秦冉诊出这一层时,苏秋已经慢毒入五脏,药石无医。
这一世因为提前了半年被诊断出来,所以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等安顿好母亲,明飞卿才叫来秦冉细问:“西夷那味药是什么?”
秦冉道:“明目草,这草生在西边悬崖上,十分难得,西夷民间少见,只有皇室有。”
西溱跟西夷一向水火不容,前两个月还差点开战,怎么可能拿得到皇室里的珍贵草药?
明飞卿不禁怀疑淮瑾又想重燃战火。
纵然他也希望母亲能好,但为了一株草药重新把二十万将士置之死地,实在不值得。
“再稀有,朕也会为母亲拿到。”
淮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飞卿转头看他一眼,很快撇开了视线。
淮子玉看他的目光溢满温柔,他让秦冉先退下。
待人走后,他才走到明飞卿面前,试探地去握他的手,明飞卿直接避开了。
淮瑾扑了个空,手顿在空中半晌,若是之前,他已经强制把人抓在手心,此刻却格外拘谨无措,不敢强迫,生怕吓着他。
明飞卿道:“陛下如果想为了一株草药让二十万将士再上沙场,那就大可不必,我娘担不起这种杀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