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下雨了吧,我放在那儿的鞋底都湿了。”
“快把那篓扇面拿到高处去,别沾了水。”
“……”
沈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穿上黑色纱衣,他把晴子按在床上,道:“人越多,越容易被人注意到,你待在房间里,等我回来。”
说完,他摸黑出去。
还不到起床的时候,虽然偶有抱怨下雨的,外面狭窄的走道上还是只有几个光着身子睡着的哑女。
沈嬛小心翼翼地从她们周边走过,顺着石壁摸到外边。
许是对生息回魂丸控制人的信心,偌大的地方竟然没有守卫的人,沈嬛光脚踩着地砖,一路小跑到出口处。
两条四四方方的渠道一左一右地横在那里,因为上面下了雨,里面有一层浅浅的水。
由于女子们梳洗的水都从这里泄出去,铺水渠到石头砖块都染上了浅浅的脂粉的颜色。
这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沈嬛害怕。
他望着水渠,就着一点点几近于无的光亮往里面填石头,填满左边,再把右边填上,然后迅速返回屋子。
屋里的晴子听到门开的声音,睁着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望过来,看见是他,狠狠松了口气:“您没事吧,顺利吗?”
沈嬛点头,走到旁边,拿起帕子擦手上的淤泥:“出什么意外。”
“那就好那就好,您不在身边,我心里半分底都没有,要不是牢记着您的话,怕出去被人发现,早找您去了。”
沈嬛擦干净手上的淤泥,把帕子在水里揉干净,挂回原位。
然后把按有生息回魂丸的唇脂胭脂盒子装到进太南谷时穿的那身衣服口袋里,突然,他看向晴子:“你动过这里面的生息回魂丸?”
晴子身子一顿,好半晌,点头:“拿了一颗。”
沈嬛用力抓住她的手,还没说话,晴子接着道,“太太,您原谅我这次吧,就像那位女子说的,生息回魂丸不可解,只要沾了这个东西多人,再也离不开太南谷。”
沈嬛望着她:“你吃了吗?”
“还,还没有。”
“拿给我。”
“太太……”
“拿给我!”
沈嬛的脸色恐怖极了,脖颈处的青筋都隐约可见。
晴子不敢再说话,把藏着的那颗生息回魂丸拿出来,递到沈嬛的手里。
沈嬛望着用唇脂滚了一层的红褐色药丸,抬起手就要往自己嘴里放。
晴子目眦欲裂,死死抓住他的手:“太太,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别这样,奴婢真的知错了。”
她的眼泪不停地滚下来,打湿脸颊。
一开始,她以为生息回魂丸吃下去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不过是发作的时候难过了一些,但是慢慢的,她意识到这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每天每夜,每时每刻,生息回魂丸的味道,样子,乃至于名字,都在她全身上下浮动抓挠,让她难受得恨不得用刀切碎自个儿才能换那一时半刻的宁静。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目光老是落在沈嬛按在唇脂胭脂里的生息回魂丸上,然后,悄悄拿了一颗。
但是,她不敢吃。
她怕沈嬛的责怪,爬沈嬛对她失望。
可是她又好难受,难受得快要承受不住。
晴子慢慢蹲到地上,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沈嬛弯腰,把手放在她头上:“其实,我也在渴望这恶心的东西。”
晴子猛地抬头:“不,不可能,您明明每次都没有吃下去,很快就吐出来了。”
沈嬛坐在她身边:“吐得再快,也用水吞了一遍,此物比一般药丸容易被水化开,一日三次,我身体里早已存下了一些药性。”
他每次吐出来的药丸,表面的那层血红色都被水化到肚子里,一天三粒,小半个月过去,也抵得上一粒完整的生息回魂丸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一更,下更就要出去了。
思来想去,还是把晴子留给了嬛儿,留住嬛儿的最后一丝善念。
第49章
晴子眼泪比刚才流得更凶, 几乎窒息。
她不明白,为什么太太也要遭受这种痛苦,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受这种折磨就好了!
“所以, 只要我还没放弃, 你就不能先放弃。”沈嬛道。
晴子哭着连连点头,“奴婢听太太的,只要太太在一天,奴婢就活一天。”
外面的声音逐渐多起来, 走道上慢慢有了脚步声。
沈嬛搁一会儿就打开窗户看一眼, 却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动静,心渐渐沉了下去。
是上面的雨太小?
还是那个女子所谓的密道根本不存在?
亦或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可今明两天之内出不去,他和晴子,怕是真的一辈子斗出不去了。
不, 或许用不了一辈子。
按照太南谷穷凶极恶的规矩,在发现自己体内没有足够的生息回魂丸的药性, 以及堵住水渠的那些石头,就够他们把自己和晴子撕碎。
“铛——”
熟悉的铜铃声传来, 整片地方犹如开了的油锅, 走道里全是哒哒哒的脚步声。
沈嬛站起身,正要梳洗, 准备把今天应付过去,每天盯着他服用生息回魂丸的那个瘦高个儿竟然来了, 道:“观主有令, 取消你今日所有事宜, 洗干净后由此处上人带你前去见他。”
瘦高个儿道:“你还是第一个被观主召见的炉鼎, 这机遇这造化, 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快收拾收拾吧, 听说来了个贵客,对你很感兴趣,出了一个奇高无比的价格呢。”
边说边挥手,他身后的人端上来衣服鞋袜和首饰。
能来太南谷的人,全斗非富即贵,沈嬛想不到连观主都要说是贵客的是什么人。
但是他明白,今天这趟,是决计不能去的,变数太多,太危险。
他面色如常地对瘦高个儿道:“可以,你们奏到时候把哑女带出去,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要除了她以外的认伺候。”
“嘿,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还能由你挑人!”瘦高个儿气乐了。
沈嬛一脸的理所当然:“那就随你,催的是几又不是我。”
“……”
瘦高个儿还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拿捏的时候。
不错,现在这个身体怪异的炉鼎金贵着呢,用的生息回魂丸都是最好的,就怕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他咬牙切齿,大声道:“行,那两个哑女我带走,铜铃三声过后一柱香,你要是不出来,我就回禀观主,是你自己坏的事儿。”
沈嬛一脸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的表情。
瞪瘦高个儿一走,他立刻把托盘里的那身衣服穿上,戴上那块只有一条纹路的木牌,拉住晴子的手:“走!”
他的门一开,走道里的人纷纷垂着头让路,低垂的目光里只看到那块等级最高的木牌在黑色的如水的丝绸间轻轻晃着。
快步走出走道后,沈嬛脚步一转,并没有顺着那条通往道观的路走去,而是从昨天堵水渠的那个地方下来,从左边到右边,眼睛迅速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房屋下面扫过。
偶尔有些哑女和住在这里的女子看见他和晴子,一看到他腰间的木牌也赶紧移开目光,给他行礼。
“铛——”
第二声铜铃声响起。
沈嬛拉着晴子已经走到了中间的位置。
他们住的房屋顺着悠长的洞穴而建立,皆是一面靠着山壁,中间留出一条非常窄的,不能称之为路的缝隙。
钗裙都已经乱七八糟的沈嬛听到第二声铜铃声,来不及喘气,闷着头继续找,突然,一股细小的水流动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趴到地上一看,只见右前方的一间屋子下头格外的潮湿,靠山壁的那些木板甚至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沈嬛手都在发抖,拉着晴子道:“就是这间!”
这些房子浑然一体,没有窗子,只能从里面进入,两人拿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跑到走道入口,深呼一口气,快步走回去。
走道里的女子都已经去道观,只有零星几个被留下来哑女为自己的主子打扫屋子。
看到去而复返的沈嬛和晴子,微微有些诧异。
沈嬛也不管她们什么眼神和脸色,边扬着头边跟晴子道:“若是找不到我的那件珍贵之物,仔细你的小命。”
晴子也配合地表现出瑟瑟发抖的样子:“奴婢记得,您出门的时候还带着了,应是落在走道上了。”
两人“忙”着找东西,像风一样刮过。
“铛——”
第三声铜铃声来了。
沈嬛已经顾不上身后被甩开一些距离的哑女,步子骤然加快,在走道里跑起来,按照顺序找到那间和其他房子别无二致的房,哗地拉开门。
里面的人显然刚走没一会儿,帕子上的热气还没完全散去。
晴子看了看和他们屋里差不多的摆设,气喘如牛:“太太,只有一柱香时间了,放钥匙的地方会在哪里。”
“别急,不能急,一定能找到的。”沈嬛把红宝石拿在手里,扫视着屋子里的陈设。
这里和寻常人家女儿的闺房差不多,床,梳妆镜,柜子等物一样不缺。
如果他是那个大家的女儿,会把那么重要的锁眼放在什么地方呢。
既要顺手,又要能够不轻易被别人发现。
沈嬛的目光落在铺着铺盖的床上:“晴子,跟我把被子铺盖都掀起来,看看床柱子和床后面的墙上地板上有没有跟钥匙卡子差不多的小孔。”
“是。”晴子马上过去跟他一起,把床上厚厚的被子掀开,手在床上一寸一寸地查看,然后和沈嬛一样,边摸边把铺盖铺回去。
但是两人把床摸了个遍,什么都没发现。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墙上和地板上。
突然,就在两人检查靠山壁的那面墙的时候,嗑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声铜铃声已过,瘦高个儿带着人来了。
沈嬛额上浮出一层薄汗,继续查看手底下的墙面,忽然,他浑身一震,手在那不同于其他墙面的地方摸了两下,将手上的红宝石钥匙按上去。
沉闷的两声声响响起,看起来天衣无缝的石头墙面左下角四块竟然往两边裂开,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通道。
沈嬛叫晴子:“快进去!”
晴子知道,这个关头多一刻耽搁都能要他们命,二话不说钻进去。
沈嬛也取了红宝石钥匙,在墙面合上的最后一刻,挨到了晴子身上。
他的脚在抖,手在抖,连胸腔里的心脏也在发抖,全身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们逃出来了。
他们竟然真的逃出来了!
沈嬛握着晴子的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道:“不知道太南谷的人会不会发现这条密道,我们快走。”
“好。”晴子也激动得难以自抑,在前头往前爬。
两人一前一后,片刻不敢停留,在只容得下一个纤细身形的密道里爬行。
这条密道从石头缝隙里艰难地延伸而出,所以格外的曲折悠长,沈嬛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他只知道肚子里的东西早已消化干净,嘴唇干了又干,舔了又舔,慢慢地,舔到的已经是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眼睛也开始变得难以睁开,偶尔跟晴子说话,或者叫她的时候都要反应好一会儿。
终于,在他几乎快以为自己都要躺在密道里的时候,前面的晴子虚弱的声音传来:“太太……我好像……看到了雪……”
小小的密道入口,透了一些光亮进来,细细的雪花从洞口飘进来,周围还有干枯的荒草。
沈嬛打起最后一点精神,吞了吞干涩的喉咙,跟在晴子身后。
“噗——”
主仆二人从洞口撑出来,脱力地扑到雪地上。
沈嬛睁着眼睛,望着脸颊边的雪,眼里突然滑落眼泪。
他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往嘴里塞,干裂的嘴唇撕开一条条细细的口子,染红了嘴边的雪。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泪流满面,抓着雪的手颤抖。
树林离的鸟雀被突然出现的他们吓得振翅而飞,咕噜噜的鸟叫声在林子里回荡。
十七岁前,他有父母疼爱,不知人间疾苦。
十七岁后,他嫁给陈枋跃,成了陈府的老太太,虽然在府中人看来,陈枋跃对他有求必应,宠爱有加,但内里的事,只有他和奶娘晴子知道。
三十七岁这年,他成了遗孀,奶娘为了他被投井。
而现在,他逃出了那个吃人的地方。
人有多少个三十七年啊,他竟然落到这般田地。
还有卢氏,陈妙仪。
沈嬛攥着手里的雪。
晴子爬过来,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太太,我们往哪里走?”
密道的出口在一个山坳的林子里,地上全是厚厚的腐烂的树叶,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
沈嬛被晴子拉起来后,看了看周围:“我们被送到太南谷的时候,马车行了三天半,应该没离开盛京城。”
他抬头看了眼天,往那边走。
晴子听话地扶着他,往他所说的方向走去。
他们身上穿的还是在太南谷的那身衣服,在地底不觉得冷,一上来就抵挡不住,挨在一起也没有一点暖和。
但或许是上天终于眷顾了他们一回,没多大会儿,两人看到了山道上升腾起的炊烟,一座黑瓦石墙的院子坐立在不远处,院子前的地里还有两个身穿灰色衣裳,戴灰色帽子的中年女子在摘菜,还有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帮他们提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