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袄子加绣花鞋,只有她身上穿的是灰色法袍,头上还戴着尼姑的帽子。
刚嘱咐完御膳房总管的景仁宫宫女出来就看到她,故意挨着她的边,让两人肩撞到了一块儿。
“不好意思,把你撞疼没有?”玉碧带着微微歉意,扶住晴子。
晴子摇摇头:“没事,不怎么疼,你也不是故意的。”
玉碧似是对她的穿着奇怪:“你是哪个地方的,以前没见过你。”
晴子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这身打扮在宫里挺显眼,双手合十,“贫尼法号慧依,现在住在慈宁宫大佛堂。”
“原来是慧依师傅。”玉碧满脸笑意,“怪不得周身气度不一般。”
“我身上还有差事,先走一步,以后有机会再找慧依师傅聊聊。”
“好。”
小喜在一边有些着急,等玉碧一走,偏头在晴子耳朵边道:“慧依师傅以后还是离这些人远些吧,宫里的人笑未必是笑,哭未必是哭,您不知里头的险恶,怕是会着了别人的道。”
他觉得这个慧依师傅单纯,多嘴地劝她。
刚刚还和玉碧亲切说话的晴子深以为然地点头:“贫尼晓得。”
“……”合着自己白操心了。
来拿膳食的,除了个别有银子塞进去的,拿的都是固定的几个菜和饭,队伍前进的速度很快。
已经站在最前头的晴子看了看几个菜,问装食盒的太监:“做得有素斋吗?”
御膳房管事听到声音,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师傅是慈宁宫大佛堂的?”
晴子点头:“是。”
“有有有,刚刚从灶上端下来的,热乎着呢。”大腹便便的御膳房管事亲自从单独的灶台上拿出来两个食盒,先打开第一个:“这是百珍白菜豆腐汤。”
“别看着其貌不扬,其实里头用了百种鲜美的菌子,熬了整个五六个时辰才熬出这样清亮的汤,再用这汤煮上好的甜白菜和嫩豆腐,又养身又好吃。”
“这是炝炒冬笋,今儿早上刚从城外送进来到上好冬笋,鲜甜爽口,汁水浓郁,比吃果子还有味。”
“还有这……”整整两大食盒,御膳房管事都挨着介绍了个遍,总之,没一样不好的,样样都花了大功夫。
晴子都不知道素斋还能做出这么多花样!
她把一个食盒递给小喜,自己拎了一个:“除了这些,这儿可有糕点果脯之类的。”
“有!”御膳房管事颠着圆滚滚的肚子,叫两个太监装了满满几大盒,“师傅你一个人拿不住,就让这两个奴才跟您一起送去。”
“行。”一个食盒就够重的了,确实拿不住糕点,晴子跟他说了声谢谢便带着他们回慈宁宫大佛堂。
走出去的时候外边还有排着队取膳食的宫女太监,看到他们几个大包小包地出来,忍不住窃窃私语。
“那是哪个宫里的?”
“不知道。”
“御膳房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都没克扣东西?”
“指不定人家塞了银子呢。”
“……”
——
而玉碧回景仁宫后,将自己在御膳房看见晴子一事一五一十地报告給皇后。
皇后乌拉那拉氏坐在炕上,手边绣着一个香囊,手顿了顿:“看来皇上真是对那人上了点心。”
她一针一针地扎着手里的图案,道:“你去告诉瓜尔佳贵人,这两天请安的时候多说说此事。”
玉碧有些不明白:“娘娘,皇上把人放在大佛堂,就说明没有给她位份的打算,咱们先动手,会不会太显眼了。”
“现在不给位份,以后保不准也要给,与其让人以后戳进本宫眼里,现在能去掉就是最好的。”
“左右有兰嫔这根不甘熄火的枪杆子,不用白不用。”
博尔济吉特桑兰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进宫之后就和宁寿宫走的近,只要她听了,必定会在太后娘娘面前说。
太后是皇上的亲娘,不用像他们一样顾忌。
“对了,”皇后乌拉那拉氏突然问玉碧,“咸福宫的陈贵人肚子里的龙种怎么样了。”
“梅太医刚去请完脉,说陈贵人肝气郁结,会影响到龙种,叮嘱陈贵人要好好卧床休息,否则月份再大一点将有小产的迹象。”
“她倒是运气好……”皇后乌拉那拉氏语气有些淡淡地,说了这句话。
她对嬷嬷道:“把药端上来,方子上说的,每日这个时候是阳气最盛的时候,药效最好。”
“是,皇后娘娘。”嬷嬷知道那药对她有多重要,亲自去盛上来,递到她手里。
乌拉那拉氏眉头都没皱一下,把黑漆漆的,散发着难闻气息的药一饮而尽。
过了年,前朝的事情就忙起来,宇文鉞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去景仁宫,再没踏进后宫一步。
他也没来慈宁宫大佛堂,恍惚从来没出现过。
而随着除夕的渐渐远去,飘了大半个冬天的雪花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院子里的几株树抽出了米粒大的新芽。
沈嬛身上的深灰法袍也换了下来,换成了内务府送来的稍薄一些的,原本光溜溜的头发也在这一个月里冒出了短短一层的毛茬。
沈嬛还是爱漂亮,觉得这样很丑,所以天天把帽子盖在头顶。
这日,他刚吃完饭准备睡个午觉,小喜突然进来,道:“道绰师傅,长春宫的人来找。”
长春宫?
道绰这些日子从小喜和另外一个小太监那儿知道了不少宫里的事,比如这长春宫里住着的,就是他曾经在太后娘娘的贺寿宴赏见过的那个姑娘。
去年和陈妙仪一起进选的秀女,得封兰嫔的博尔济吉特桑兰,太后娘娘的亲侄女,皇上的表妹。
他想了想,让小喜把人带进来。
长春宫来的小太监给他打了个千:“奴才见过道绰师傅。”
*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起来吧。”
沈嬛坐在炕上, “听小喜说长春宫的兰嫔娘娘找贫尼,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太监道:“回道绰师傅的话,兰嫔娘娘听闻您深研佛法, 想和您探讨探讨佛家有意思的故事。”
“师傅您也知道, 兰嫔娘娘是草原上来的,整天憋在宫里都要憋坏了,就喜欢找人跟她说说话。”
从小喜他们那儿,沈嬛早已了解到兰嫔飞扬跋扈的性子, 有太后撑腰, 虽然还是个嫔妃,皇后都不敢拿她怎么着。
等她怀上龙胎,封妃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道:“既然兰嫔娘娘诚心相邀,贫尼便跟你走一遭。”
“慧依, 你留在这儿,小喜跟贫尼去。”
“道绰!”晴子不明白他怎么把自己舍下了, 而且那兰嫔不是好人,她更不放心。
晴子着急忙慌地就要跟着去, 沈嬛拉住她:“没事的, 兰嫔娘娘天真烂漫,不会出什么事。”
“小喜, 走吧。”
“是。”这些日子,小喜已经看出来道绰师傅和慧依师傅感情确实很好, 比亲人还要亲厚。
略微一思索就明白道绰师傅把慧依师傅留在这里的用意, 慧依师傅是个急性子, 想法又直, 不懂弯弯绕, 若是被兰嫔身边那些老谋深算的绕进去, 想要脱身可就难了。
而他不一样,他是在宫里生活惯了的。
纵遇着什么事儿,皮糙肉厚的能扛上一扛。
顶着晴子眼巴巴的眼神,沈嬛带着小喜跟在长春宫的太监身后,走进长长的宫道。
说起来长春宫和慈宁宫隔得近,慈宁宫在养心殿右侧,长春宫在养心殿后头,挨着的是咸福宫,翊坤宫,储秀宫永寿宫。
因皇上对女色颇淡,六座宫殿只有长春宫住了兰嫔,宫里有两个贵人一个常在。
咸福宫住了张嫔和陈贵人陈妙仪,还有一个今年新进选的常在和三个答应。
翊坤宫永寿宫储秀宫则空着。
而挨着乾清宫的另外六宫,景仁宫住着皇后乌拉那拉氏,钟粹宫住着容嫔和一个贵人几个常在,景阳宫住着育有大皇子的德妃,剩下的延禧宫、承乾宫、永和宫都空着。
嫔位以下是不能做一宫主位的,高位妃嫔不住进去,其他的贵人常在答应只能住在偏远一些的地方。
更别说从答应、常在、贵人、嫔、妃之间的份例。
单单那茶叶,就是只有贵人以上才可以喝的,每月七两六安茶,四两天池茶,喝完了没有,除非向内务府使银子。
沈嬛这些日子不缺吃不缺喝,算起来已经比许多妃嫔的日子好过得多。
“道绰师傅,这就是长春宫,奴才就带您到这里了。”小太监弓着身退到一边,头压得低低的。
很快,一个宫女走出来,低着头带他们进去。
刚一踏进门槛,沈嬛就听到茶盏放到桌上的声音,中气十足,似是含着火一般的声音从上面刺到她耳朵边:“你就是道绰?”
“是——”
“好个道貌岸然的出家人!”沈嬛话还没说完,那杯刚刚放到桌子上的茶就砸在他小腿上,滚烫的茶水从薄棉法袍浸进去,火辣辣地疼。
“本宫看你也别叫什么道绰了,叫淫贱还好听些!”
沈嬛直挺挺地站着,抬起头看向这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博尔济吉特桑兰:“兰嫔娘娘这些话贫尼实在承受不起,贫尼淫了谁?贱了谁?”
“既然兰嫔娘娘想给贫尼戴个帽子,是不是也得把另一个找出来。”
沈嬛抬起头的那一刻,博尔济吉特桑兰脑袋一片空白,失声喊出:“是你?!”
博尔济吉特是阿玛额娘娇养的女儿,是博尔济吉特一族的明珠。
从她懂事起,身边每个人都说她以后一定会是皇上的妃嫔,尽管做不成皇后,也会是妃,贵妃。
所以她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
直到那次,她第一次从草原来盛京,参加太后的寿宴,一个官员的妻子才一出现就让她的骄傲出现了裂痕。
而现在,她居然在宫里!
道绰望着她:“原来兰嫔娘娘还见过贫尼,请恕贫尼眼拙,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您了。”
“你……你好生不要脸,身为官员命妇,进宫勾引皇上!”
“兰嫔娘娘您说的贫尼没听懂,贫尼出身乡野,于庵堂落发为尼,怎会与官员命妇扯上关系。”
“再者,贫尼从未见过皇上,又怎么能勾引皇上。”
皇上把这个尼姑接进宫来已经是满宫上下都知道的事,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死鸭子嘴硬,兰嫔胸口那股气砰地一声炸开。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怪不得能迷惑皇上,哄得皇上把你接进宫来,今天本宫倒是想试试,你能不能说动本宫,让本宫饶了你。”兰嫔一看到他那张脸就气不可揭,一种憋闷的感觉从心底窜到全身。
太后派来伺候她的嬷嬷见她脾气上来,赶紧小声劝道:“兰嫔娘娘三思啊,这人是皇上下令接进宫的,他要是有什么大碍,您在皇上那儿怎么说。”
“你没看到他那嚣张样,本宫就算打残了他,皇上还能把本宫吃了不成!”
“来人,扒了衣裳他的,赏五十廷仗!”
五十廷仗,这是铁了心要这个道绰的小命。
嬷嬷一想到太后娘娘之前说的,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劝:“娘娘您纵是要这个尼姑的小命,也万万不可是现在,皇上如今待您正好,您要是在皇上那儿得了个恶名,以后可怎么好。”
“听听奴婢的劝吧,等您有了龙种,何愁要不了一个小小尼姑的命。”
这话,说到了兰嫔的要处。
她做梦都想有一个龙种,奈何陈妙仪那个不比她尊贵的都有了,就她一直没有反应。
嬷嬷见她终于松缓一些,赶紧道:“宫里多的是惩治人的法子,既然她是出家人,娘娘您就叫她给你诵读经书。”
兰嫔皱眉:“这不太便宜了她?”
嬷嬷凑到她耳边。
兰嫔的脸上慢慢有了笑。
沈嬛站着,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很快,坐着的两主仆看向他。
“既然嬷嬷给你求了情,那这五十廷仗就免了,换做念经书吧。”
“要声音洪亮,整个长春宫都能听到,若听不到,可就要罚。”
“取经书和垫子到院子里,好好看着她念。”
“是。”宫女走到沈嬛周边,要带他出去。
故意一上来就激怒她的沈嬛暗暗松了一口气,跟在宫女身后。
很快,一大摞经书放到院子的台阶上,一个坐垫放在台阶前。
宫女拿着一根蘸了水的牛皮鞭子站在旁边:“兰嫔娘娘有令,若您声音小了,就罚你一鞭,直到殿内的娘娘能听到为止。”
沈嬛走到垫子前,跪了下去。
膝盖刚碰到表面柔软的垫子,他就觉得今天怕是没这么容易走出长春宫了。
垫子里不是棉花,而是一颗颗棱角尖锐的石子,被体重一压,几乎要戳进他的膝盖骨头里。
他拿起一本经书,字正腔圆地开始诵读。
料峭春寒,风里还掺杂着刀子,吹得人面皮发紧,骨头缝里凉津津的。
已经读了一个时辰的沈嬛声音开始沙哑,音相似的字开始模糊。
又过了一会儿,嗓子仿佛灌了辣椒油,每吐一个字都像拿刀从上面划过,疼得钻心。
“啪!”第一记鞭子落在他身上,蘸了水的牛皮鞭又沉又重,哪怕隔着薄棉法袍,也结结实实地在皮肉上留下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