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清月恭恭敬敬地垂首退下。
退出石室后,他快步拐进地道里一处无人的角落,将身形完全隐匿在那片深重的黑暗里。
忽然,他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那口哽在心间多时的淤血终于被呕了出来。
仙人醉遇酒便会发作,他与萧凌风苏驰不曾饮酒,但一路行来自酒庄到酒窖,身上早就沾染了不少酒的味道,甚至是呼吸之间都不可避免地吸入了许多酒气。
若是平常的仙人醉加上这点酒气,以萧凌风的内力修为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但若是加了料的,那便不稀奇了。
想到这里,庄清月的心沉了沉。
他从怀里摸出那方蒙面的黑色巾帕,用力将唇边的血迹擦净,而后将那面巾随意往怀里一塞,转头去找那个叫阿召的南疆人了。
阿召正在另一处石室里摆弄着他的瓶瓶罐罐。正琢磨着勾兑点什么给庄清月下药,冷不防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庄清月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你来干什么?!”
他后退两步,迅速将盘在桌上的另一条细长青蛇藏进宽大的衣袖,再抬眼看向庄清月时,眼神里难掩怨毒。
先前死去的那条青蛇,是他养得最好最毒盘得最顺手的一条,还没真正用它杀过人,就被庄清月一枚棋子取了性命。
庄清月无视他眼里的怨愤,道:“先生命我来取仙人醉的解药。”
“解药啊……”那阿召眼珠子一转,一张骷髅般可怖的脸上现出渗人的惨笑,“哈,不巧了,解药还没配好,要劳烦公子稍待了。”
庄清月盯着他,似笑非笑:“是吗?”
仔细看去,虽然他在笑,但眼神却无比冰冷。阿召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脊背,还想说点什么来搪塞,却发现面前已经没有了庄清月的身影。
一道劲风从身后袭来,阿召慌忙回身去挡,却早已失了先机,轻轻松松被庄清月掐住了脖子。
他一手去掰庄清月的手,另一手捏着药粉就想往庄清月脸上撒,却在刚伸手时,就被庄清月拧断了手腕。
青蛇从他袖袍里钻出脑袋在半空中弓起身子,口中嘶鸣着吐出蛇信,一副护主模样。
庄清月冷笑一声,出手如电捏住那蛇七寸。而后冷冷看着阿召:“本公子在问一遍,有解药没有?”
一边说着,掐着阿召脖子的手也渐渐收紧。
“有有有。”阿召一张骷髅似的惨白脸皮此刻涨得通红,“解药在我怀里,你松手,松手放了小青!”
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只尚且完好的手伸进怀里,摸出个白瓷瓶举到庄清月面前:“解药,解药在此!”
见他还算老实,庄清月松了手。那青蛇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像是被庄清月的威势吓得怕了,嗖地一下蹿得老远。
接过解药,庄清月单手从里面倒出一粒顺势塞进阿召嘴里,掐住他脖子的手转而捏住他下颌:“咽下去。”
他说:“劳烦阿召先生帮忙试试药性如何了。”
阿召被迫将药丸吞咽下去。
庄清月满意了,将他点了穴道拎着塞到一旁的椅子里,随后掏出怀里的帕子仔仔细细将刚刚摸过蛇的手擦了一遍,随后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召。
一炷香后,见阿召还能喘气,庄清月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了。”
随后收起解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石室。
地底的陷坑内,萧凌风悠悠醒转。
入目是一片昏暗,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想起昏迷前手掌碰到的冰冷滑腻的触感,一阵恶寒涌上心头。
萧凌风睁大了眼睛,等适应了黑暗看清眼前的情形后,他不由地心脏骤停,头皮发麻。
此刻的他横躺在陷坑底部,坑底比外面要暖和许多,以至于他周围翻涌着许多原本正该冬眠的毒物。
定睛一看,长蛇蟾蜍蝎子五毒俱全密密麻麻一大片,将他圈在中心,绕着他四处乱爬,带起阵阵令人作呕的腥气。
“先生手下有个南疆来的奇人,专爱挖坑。还爱往坑里放他养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你怕不怕?”
庄清月说过的话响在他耳边。
萧凌风闭了闭眼,嘴边勾出一抹苦笑。这人十句话七句是假的,怎么偏偏这句话又是真的呢?
先前被庄清月一掌拍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然而身体上的疼痛尚且还能忍受,心灵上的冲击一时半会儿难以平复。
但一直待在这里总归不是办法。
萧凌风试着提了口气,然而丹田处传来的熟悉的刺痛感让他不得不作罢。他面色难看地盯着面前扭动着的毒物,心也沉到了谷底。
忽然,他脑海里灵光一闪。与此同时,那抹从醒来时就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异样感终于有了答案。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随后伸出的手一顿,他眉毛一挑,从衣襟里摸出一枚白色药丸。
晃眼一看,这药丸长得就如棋子一般,不用细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萧凌风勾了勾唇角,捏起药丸在鼻间嗅了嗅,然而这平平无奇的小药丸并没有什么味道。
——难怪他一直没察觉到。
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萧凌风指尖微动,从药丸上捻下一点粉末,扬手往毒物堆里撒了过去。
果然,药粉落下的地方,那些毒物像是要了命似的哗啦一下四散逃开,半点不敢靠近。
既然这些毒物威胁不到他了,他便也不着急了。
毕竟,普通的机关暗器他还能招架,这些毒物迷药他是真的招架不来,若是贸然行动,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于是他盘起腿,老神在在地坐在坑底,手撑着脑袋望着头顶又重新合上的密道机关。
在想什么呢?在用他小时候从电视剧里学来的经验,琢磨着怎么毫发无伤地出去。
想着想着,仙人醉残留的药效让他不自觉地打起了瞌睡。然而,正当他困意浓重,即将再次昏睡过去时,一阵脚步声透过厚厚的墙壁传来。
萧凌风猛然醒神,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啵啵大家——
第四十章
咔哒一声,看似严丝合缝的墙壁忽然裂出一道缝隙。
一阵诡异的笛音从缝隙之后传来,萧凌风坐直了身子,就见那一堆围着他打转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如潮水般往缝隙里涌了过去。
来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萧凌风神情一振。
果然,待那些毒物退去之后,墙壁间的缝隙便忽然扩大成了一道门,微弱的亮光之下,几道人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掏出火折子吹燃后,走向墙边依次点着了壁上的烛火。烛火渐次亮起, 将陷坑照得恍如白日。
萧凌风,眯着眼睛打量来人。
一眼望见的,先是为首的一位身着白衫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比庄易知年轻些,眉目生得儒雅温和,看上去与寻常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一般无二。
然而,当看到站在他身后隐隐以他为首的庄清月时,萧凌风心底便闪过一丝明悟。
这哪里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这分明是前朝的头号余孽呐。
视线错开,他看向那“先生”身后的庄清月。那人身上还是出门时穿的那身夜行衣,只不过此时解下了面巾,露出一张万分冷淡的脸。
甚至在与他视线相接时,不闪不避的眼神里满是让他陌生的冷淡漠然。
萧凌风捏了捏握在手心的白色药丸,心底无声地笑了笑。随后冷哼一声,移开目光不再看他。
在萧凌风打量面前三人时,为首的那位先生也在毫不避讳地观察着他。
两方人马像是在比较谁更沉得住气似的都没说话,空旷的室内一时间安静无比。
半晌,那先生先开口了。
“萧王爷,久仰了。”他笑着打了个招呼,烛火投下的阴影打在他脸上,将他那张故作温和的脸平白添上了几分阴森。
萧凌风没应他,只用那双锋锐如刀的眼睛盯着他,眼底风云涌动。
没等到回应,那先生也毫不在意。他捋了一把胡子,仍旧端着笑意继续开口:“萧王爷既然主动前来,那便是知道在下是谁了?”
萧凌风冷笑一声:“藏头露尾的小人,也配入本王的眼?”
那先生被他呛了一句,原本带笑的脸上表情也变得不大好看了。
他按捺住脑海里一瞬间闪过的将萧凌风杀了了事的念头,好声好气道:“在下这里有一桩万分合算的生意,愿与萧王爷合作,萧王爷不妨一听?”
与这等勾结外族祸乱江山的逆贼有什么生意好做?
萧凌风本想啐他一口,却忽然瞥到他身后庄清月的表情。于是他心思一动,咽下滚到喉间的脏话,假装不感兴趣地闭上眼睛,实则把说话的机会还给了对方。
“萧王爷,您多年苦守西北,就不怀念在京都的日子么?”
见萧凌风不接话,他便自顾自地往下说:“据在下所知,先皇原是想将皇位传给你的,奈何嫡庶有别,这皇位最终却落在了那样样不如你的萧珏手上。这么多年,您就没有过不甘心么?”
萧凌风骤然抬头,露出眼底毫不掩饰的杀意。
那先生像没看见他的眼神似的,继续道:“若王爷有意,在下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话音落下,室内重新陷入寂静。
萧凌风心中冷笑一声,心说我看起来很像冤大头么?
这些人之所以要跟西沙十二盟勾结,不就是手里没兵么?
也不知这些人哪里来的自信,将主意打到了靖北军身上。
他轻蔑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人,冷声道:“本王若想坐那个位置早便坐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几次三番被萧凌风冷声嘲讽,饶是一向喜怒不形色的先生也被激怒了。
他上前两步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凌风:“敬酒不吃吃罚酒?萧王爷不愿与在下合作,自然有人愿意。”
萧凌风皱眉。
先皇子息单薄,膝下就只有他和萧珏两个儿子外加一个贵妃生的公主。也不知他话里的“自然有人愿意”指的又是谁了。
还没想明白,那先生冷笑一声又开了口:“萧王爷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若王爷不肯答应,那便恐怕不能再竖着走出这间密室了。”
话说到这里,他表情忽然又重新变得平和起来,甚至还有闲情理了理自己的袍袖:“就是不知靖北军失了萧王爷,内外夹击之下,还能不能抵挡得住三日后的西沙铁骑了。”
内外夹击?
萧凌风心底一沉。
看来靖北军里还有埋得更深的钉子。
他没说话,却鬼使神差地,抬头瞥了一眼庄清月。当发现庄清月脸上也是一副意外的神情后,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诡异的安慰。
顺着他的视线,先生也偏头看了一眼庄清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朝着庄清月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
“既然萧王爷与咱们不是同路人,咱们便做做好事送王爷先上路吧。阿月,你同王爷最是熟悉,便由你来送王爷这一程如何?”
庄清月愕然一瞬。连带着身旁一直沉默着的阿召都没忍住抬头看向先生,面露诧异。
毕竟在他们眼里,庄清月有着前朝符氏的血脉,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正统的皇家人了。往常这等要脏手的事,先生是从来不让庄清月去做的。
是试探么?
庄清月心里一紧,但又很快调整好表情,面上仍是一派漠然。
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先生往萧凌风那边抬了抬下巴,鼓励般道:“去吧。”
庄清月点点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冷眼看着萧凌风,脚下一步步逼近。
见他果真拿着匕首过来了,萧凌风面色复杂地抬眼看他。
庄清月越来越靠近,他心里也开始打起鼓来,不知不觉间,手里那枚白色药丸已经被他捏得变了形。
从前庄清月说看他还算顺眼不打算杀他。但如今换了形势,他家先生有在一旁盯得紧,萧凌风还真的拿不准他到底会不会动手。
“慢着。”在庄清月离他还有一步之遥时,他终于沉声开口。
庄清月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随后转身看向先生,面带征询。
先生还是那一副笑模样:“怎么,萧王爷想通了?”
萧凌风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看着他冷声道:“说你的条件。”
见萧凌风态度松动,先生袍袖一挥,脸上虚伪的笑意也逐渐扩大:“不急,既是在下先找王爷合作,自然要在下先拿出诚意来。”
话说得漂亮,却无非是觉得自己能拿捏得住萧凌风,先故作大方不提条件,好日后狮子大开口罢了。
这点浅显的心思,萧凌风哪会看不明白。只是他此刻内劲还未恢复,不得不作出一副受制于人的模样假意答应。
然后顺着他的话冷脸问道:“你有何诚意?”
先生招手让庄清月回来,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枚青铜令牌交给他,当着萧凌风的面吩咐道:“雁回镇大仓的粮草,尽归靖北军。”
说完,他看向萧凌风:“今夜便有人往朔阳城押运粮草,如此,王爷可还满意?”
萧凌风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庄清月接了令牌,正要转身出去传令,却又被叫住。也不知怎么的,今日的先生仿佛看不到身后还站着的阿召似的,事事都要庄清月亲自去办。
叫住庄清月后,他伸手接过阿召递来的药瓶,亲手往庄清月手里倒出一枚红色药丸,而后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萧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