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萧凌风忽然有些愣神。萧珏与他这具身体有着实打实的血缘关系,但萧凌风是外来人。
对他来说,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只是个书中的纸片人罢了。
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豆丁大的小娃娃因为积食而哭闹,搅得皇宫三更半夜都不得安宁的场景。
于是有些话就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话里的管束意味倒真的像是一个严厉的兄长了。
一边的萧珏闻言也是一愣,但很快就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一会儿让赵公公揉揉就好了,不耽误事儿,皇兄别担心。”
他垂着眼睛,目光像是还停留在眼前的精致食物上:“皇兄你继续说,我听着呢。嗯……刚刚说什么来着,虎符?”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单脚从龙床上蹦下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向寝殿往内的暗室里,赵公公被他的动作惊着了,拎着鞋子就去追。
萧凌风放下茶杯,无奈地与庄清月对视一眼:“堂堂皇帝,怎么越来越像个小孩儿了,简直不庄重。”
庄清月抱着个暖炉烤手,闻言老神在在地道:“在兄长面前要那么庄重做什么?我要是有个兄长,我定然每时每刻都要在他眼前撒泼打滚讨糖吃。”
萧凌风闻言又是一怔。
他多少能猜到点庄清月的身世,因此,虽然庄清月这话说得随意,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如果他早一点来,如果他早一点遇到庄清月,那他一定想尽办法,要成为那个每时每刻兜里都为庄清月备着糖的人。
……当然,当哥哥就不必了。
不过,虽然萧凌风很想在此时针对庄清月的话说点什么,但他没好意思把自己百转千回的心里当着霍青和阿怜的面给庄清月深度剖析,于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上下嘴皮子忽地一碰,说出一句不怎么过脑子的话。
“如果长成阿月这般模样,那就不叫撒泼,叫撒娇。”
话音落下,就见庄清月覆在暖炉上的手蓦然收紧,眼神如刀一般扫了过来,虽然没有开口,但眼神里意思很明显:“还有人看着呢,说什么胡话。”
萧凌风被这一眼看得也有些尴尬了。四面环顾,还好霍青和阿怜识相,早已经低下了头,但寝殿里却因此完全安静了下来。
但这让人窒息的沉默很快被脚步声打破。
萧珏趿拉着鞋,怀里抱着一个木盒子颠儿颠儿地从暗室里转了出来。
他将那木盒子砰地一声顿在萧凌风面前,盒子里的东西因他的动作晃动着撞向内壁,发出丁零当啷金属相击的声音——像是装了一盒子破烂儿似的。
萧珏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打开盒子,于是这一盒子金属破烂儿便大喇喇地展现在他眼前。
“虎符都在这儿了,皇兄要哪个尽管挑。”他摸着下巴思索,“禁军的,京畿巡防营的,阙州的,越州的,还要别的不要?”
萧凌风倒吸一口凉气,没忍住责备道:“这些虎符都用一个盒子装一块儿?等着人来一网打尽呢?”
萧珏摆摆手:“没事,反正靖北军不受虎符辖制,要是真的被一网打尽了,皇兄定然会回来救我的吧?”连自称“朕”也不用了。
看着萧凌风一言难尽的表情,萧珏哽了一下,追问道:“是吧?是吧是吧?皇兄?”
萧凌风不回答,他便探头去看庄清月:“皇嫂您说呢?”皇嫂都给他带悦樊楼的点心了,一定也会来救他的吧?
萧凌风暗自扶额,心道若是萧珏知道庄清月曾经是前朝叛逆钦定的公子,还千方百计要杀了他篡位后,还敢不敢这么跟他说话。
于是没等庄清月给出回答,他便长臂一伸,从盒子里挑了两只小老虎出来,而后开口打断了萧珏喋喋不休的追问。
“阙州守备原是我的部下,他的父亲也曾是跟着父皇一道打过江山的,绝对忠于萧氏。陛下发一道秘旨,让丁岳带着虎符过去便可。”
“但徐霖很可能不与阙州守军交战,直接绕道后方……”他端详手里的那两只黑金虎符,“因此,陛下只需将京畿巡防营和禁军交给我,我便能替陛下守住萧氏江山。”
萧珏“哦”了一声,顺手从里边挑出阙州守军的虎符扔给霍青:“等下朕写一道密旨,你悄悄给丁岳送去。”
然后一边让赵公公准备笔墨,一边小声嘀咕:“怎么叫替我守江山呢,都是萧家人,江山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萧凌风听清他的话,脸色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陛下慎言。”
虽然他穿来之前一直牢记“人民当家作主”,但既然已经到了封建社会自然是要入乡随俗。
万一萧珏往后再公然说这样的话,他这个摄政王谋朝篡位的名头恐怕就要坐实了。
况且,即便萧珏此刻真的像个弟弟一样依赖他,他也知道这人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后绝对不是现在看上去这么温和无害。
万一到时候他翻脸不认人了呢?虽然萧凌风不愿意往坏处去想萧珏,但毕竟君心难测,他还想好好地长命百岁,好好地陪着庄清月呢。
霍青动作很快,几乎是一刻钟内就将皇帝和口谕、密信和虎符送到了丁岳手上。
丁岳带着一队亲兵,趁着夜色快马加鞭离开皇都,一刻不停地奔向阙州城。
丁岳也没想到人都已经回了皇都,居然还有机会打仗。但不得不说,这是他跟着萧凌风从西北回来之后,接到的最让他热血沸腾的任务。
他清楚地知道,只要出了皇城,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暗处的人盯着,也正因为如此,他才隐约找回了些许当年在西北时戏耍西沙蛮兵的快意。
越州城外。
天将破晓时,传信兵的马蹄声踏碎了营地的寂静。
肃西军的帅帐里灯火彻夜未歇,得到允许的传令兵快步踏进帅帐,脸上带着难掩的喜色。
“禀报大帅,萧凌风的人找上了阙州城的谭守常将军,试图与谭将军联手在阙州城外阻击咱们。但谭守常一早就听说摄政王威逼皇帝谋朝篡位,根本不给萧凌风面子!”
他像说书一样绘声绘色道:“萧凌风派过去的那个丁将军,话才说了两句就被谭守常一刀砍翻,当场就断了气!”
徐霖皱眉:“此事当真?你亲眼所见?”
传令兵信誓旦旦:“将军,小人亲眼所见!那谭守常说定是萧凌风伪造圣谕假传圣旨骗他谋反,他绝不会与乱臣贼子为伍!”
传令兵说得煞有介事,但徐霖他生性多疑,总觉得事有蹊跷,况且他在西南蛰伏多年,行事一向谨慎,绝不会只凭传令兵说的三言两语就信了。
挥手让传令兵退下,他回头看向帐内一众心腹,询问他们的看法。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心直口快道:“既然谭守常不给萧凌风的面子,那咱们也去试试联络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徐霖沉沉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谭守常顽固不化的名声早就传开了,既然能不给萧凌风面子,也能不给他徐霖面子。
萧凌风好歹私下里还跟他有点交情,而他徐霖呢,驻守西南这么多年,哪来的机会跟谭守常谈关系?
徐霖没发话,帐内便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一个未穿甲胄的白衣人开口说出了徐霖的心声:“谭守常素来刚正不阿,萧凌风讨不了好,咱们也未必能行。”
一抬头,赫然就是本应身在凉州的那位先生。
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又道:“但胡将军说得不错,咱们也可派人去试探一番,若是成了,只需让他打开城门,咱们无需绕路便可直袭京畿。”
“若是不成……”他伸出手掌在脖颈间比划一道,“那阙州守军,大帅尽可以收入囊中。”
“先生……”徐霖沉声开口,“咱们打的是清君侧的名义,自当为正义之师,谭守常已经放出消息说不与萧凌风为伍,若是杀了他,岂非陷自身于不义?”
先生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笑容里带着满满的恶意:“顽固不化的谭守常驳了萧凌风的面子,萧凌风难道不能给他一些教训么?”
徐霖瞬间了然。
他看向先生,虚心请教:“那先生以为,谁去充当这位面见谭守常的使臣呢?”
先生捋胡子的手一顿,目光在帐内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徐霖身后站着的黑袍人身上:“不如就这位……江俞声江大人吧。”
他脸上带着虚假的笑意,看向一脸平静的江俞声:“众所周知,江俞声是陛下的心腹,江俞声说咱们肃西军是来勤王的,那咱们就是来勤王的。”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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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即使明知先生因为庄清月而迁怒于他, 江俞声脸上的平静神情也没有丝毫的波动。他眼尾仍是上挑的弧度,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
徐霖顺着先生的目光看了过来,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江大人以为如何?”
江俞声十分浅淡地笑了笑,苍白的嘴唇也似乎因为这个笑而有了一点血色:“大帅放心,江某定然竭尽所能,不辱使命。”
他直视着徐霖,对他投来的审度目光不避不让,任他打量。
片刻后,徐霖抚掌大笑:“好哇,能有江大人的保证,本帅心里也踏实许多。来人啊,上酒来!”
他看向帐内众人,假惺惺地道:“咱们与江大人满饮一碗,为江大人壮行!”
听起来就像是笃定了江俞声会一去不回,要犒赏他一碗断头酒似的。
帐内心腹纷纷响应,立刻便有人出去传话。很快,好几坛雁回镇特产的西北烈酒便被送了进来。
徐霖拍开封泥倒出第一碗酒,看向江俞声。先生见状主动上端过,亲自递到了江俞声面前:“江大人,请吧。”
虽然以他的目力并不能看清先生的动作,但江俞声完全能想象得到先生对这碗酒做了什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每一次,两个人都对此心照不宣。
——喝下去,就是对试探的最好回应,也最能打消先生等人的顾虑。
江俞声看着眼前清澈透亮的酒液,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西北的酒很烈,他曾在靖北军军营里品尝过。但这一次,他却因为喝得太急而呛咳出声。
他的狼狈模样引得帐中那些肃西军的将领们哄然大笑。
文官和武将到底是两看相轻的,他们自然是乐得看读书人的笑话。
虽然咳得脸都红了,但江俞声的手依旧很稳。他将碗放下,好脾气地道了一声“让诸位见笑了”,便朝着徐霖征询般地一拱手,问他要何时出发。
徐霖使了个眼色,便立刻有人上前,引着江俞声去做出发前的准备。
踏出帅帐的那一瞬间,江俞声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先生的药是从南疆弄来的,药力强劲,此刻他胸腹间早已经是一阵翻江倒海,额间沁出的冷汗很快被晨间又湿又冷的风吹透。
他被这阵晨风冻得咬牙切齿,赶紧拉过兜帽将自己罩住裹紧。
江俞声回头望了一眼帅帐,手指不自觉地在左手小臂上摩挲两下,随即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要是他亲亲师弟给他的袖珍机弩还在,那狗屁先生和反贼徐霖早就被他戳成筛子了。
就在江俞声以在心里扎先生和徐霖的小人来转移自己对疼痛的注意力时,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已经摇摇欲坠但强撑着没倒下的他。
他抬头,看到的是一个与他一样身穿黑袍带着兜帽的人,只不过那人用黑色面巾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明明是少年人的身形,那双眼睛却有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沉静。
“啊,是你啊。”江俞声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略微勉强的笑,“怎么,先生让你来看着我吗?”
默然一瞬后,蒙面少年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这人总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先生身后充当着护卫的角色,但明明是被江俞声划为先生爪牙的人,却总在他毒发的时候沉默地陪在一旁,说是监视,却更像是一种无言的保护。
江俞声扯了扯嘴角。
“行吧。”他深吸了口气,看了眼他身后的两匹马,“我没力气上去了,劳驾这位仁兄帮我一把。”
他原意是让这少年扶他上马,却没想到那少年只是拍了拍马脖子,那匹枣红马就像是通人性一般在他身前伏低了身子——是一个能让他轻松上马的高度。
倒是比被人抱着架上去要好受许多,起码不会被勒到毒素淤塞的胸腹。
江俞声在马上伏低了身子,颤抖着捱过了这阵蚀骨的痛意。
见他恢复如常,少年人打了个呼哨,随即一夹马腹,带着他踏出肃西军的营地。
一个时辰后,两人已经将肃西军营地远远甩在身后。少年人四面环顾一遍,忽然勒马停住,转头看向马背上懒洋洋地被晃到东倒西歪的江俞声。
迎上少年人的视线,江俞声笑眯眯地问他:“怎么了?是要在这里杀了我吗?”
少年人被他问得哽住。他发现,只要捱过毒发,这人就会重新戴上面具,无论对谁都是一副虚假的笑意,却偏偏无法让人心生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