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还摸不清楚荀弈的为人,但他方才主动出手帮助了自己,又请动三皇子帮忙调查,那便是目前他能寻到的、最可靠的人了。
荀弈认真听得他说完,思忖道:“如此看来,最有可能下手的,便是林平了。”
傅宁摇摇头:“不大可能。他应当是当了别人的棋子,或者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推波助澜了一把,真正想对我下手的,应当不是他。”
荀弈有些不悦:“你这么相信他?”
“不是相信。”傅宁从药里中脱身,思维也重新变得清晰:“今日这么多人都在,且都看到了是他怂恿着招来了玲珑阁的侍女,万一我真的出事,他必然逃不了干系,连带着他祖父的中书令官职,恐怕都会受到影响。”
荀弈道:“万一他做好了完全的对策呢?”
傅宁轻笑:“世子殿下比我年长,自然也知道,天子脚下的大理寺,是有多厉害。”
“我先前在月州时,便听说过,只要是大理寺的人想找的线索和证据,目前还没有一条,是真正找不到的,我不觉得林平会冒这样的险,为了寻求刺激而去主动针对我做什么事情。”
荀弈奇道:“寻求刺激?你这又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傅宁晃了晃手指:“因为我只是个地方知府的孩子,无论从何处想,都挨不到他中书令家什么事情,这是其一;我先前听许多人说过,且自己也观察过林平这个人,发现他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经常会做一些刺激的事情,这是其二。所以我猜测,他对这件事推波助澜,主要是为了刺激。”
荀弈挑眉:“还有呢?”
“还有,我听说中书令家的嫡长女,也就是林平的姐姐,前两年下嫁给了一个四品的左谏议大夫,而那位大夫,是礼部尚书夫人娘家的一位堂兄弟。”
荀弈听他将一大堆人物关系绕来绕去,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对京城里弯弯绕绕的关系这么清楚?”
什么中书令家的嫡长女嫁的左谏议大夫是礼部尚书夫人娘家的堂兄弟,这一串名字,他也得理一会才能分清楚这是在说什么。
傅宁轻咳一声:“我也是之前偶尔听大家说起过,今日一想,才串通了思路。”
荀弈不太相信他这句糊弄人的话,但也没再问,只是道:“所以,你想说,这件事情,跟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有关?”
傅宁笑着点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他才来到京城半个多月,几乎每日都维持着国子学——侍郎府两点一线的生活,在路上得罪人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而在国子学内,和他真正有过不愉快的,只有那个愤世嫉俗的李二,这样理顺下来,实在是不难猜到。
荀弈看着他自信的模样,忽然发现,这人和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已经完全不同了。
小时候的他天真活泼,会精力旺盛的到处跑,高兴了会笑,摔倒了会哭,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澄澈的模样;而现在的傅宁,学会了掩藏住自己的情绪,学会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心思缜密又聪颖,明明刚刚被人坑了一把,还能面不改色坐在他身前,侃侃而谈自己的猜想。
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却同样能够牵动他全部的心神。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傅宁,更让他倾心不已。
按捺住心头的悸动,荀弈道:“不管真相究竟是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做两件事。”
傅宁愣了一下:“什么事?”
荀弈正色道:“帮你将这件事情光明正大报给大理寺处理,或者从这些人本身下手,让他们尝尝被人暗算的感觉。”
傅宁思忖片刻,轻笑道:“可以两个都有吗?”
荀弈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傅宁看着他的面色,忽然福至心灵,又补了一句:“省之哥哥?”?
第19章 -天变
傅宁回到侍郎府时,月色恰好漫上了梢头。
浅淡的月光在淡色的地面打下一片银白色的光影,乍一看仿佛冬日的薄雪。
一如他和荀弈幼年时曾见过的光景。
那时的傅宁年岁尚小,对一切都充满了近乎天真的好奇,见到府中的池塘覆盖了薄雪,便以为这池水冻结实了,嚷嚷着“我要滑冰”便往池上扑去。
周围的大人们猝不及防,七手八脚要去拉住他时已经来不及了,眼见他一只脚已经快要踩上冰面,身后却有人猛地拽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结结实实拖了回来。
年幼的荀弈板着一张脸,冷冷地呵斥了他。
时间太久,他已经记不清荀弈究竟说了些什么,但那时他脖子被衣领勒的生疼,又听了荀弈的训斥,委屈的感觉倒是来得极快,当下便哭了出来。
大人们见他哭了,也顾不得说教,几人围着他一顿好哄,好容易止住哭声,再想起荀弈时,却发现他只是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见傅宁瞧过来,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那日之后,太傅府的所有池塘边,都围上了半人高的细密围栏。
当初傅宁不懂这是为什么,只觉得是荀弈不喜欢自己,所以故意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丢脸。因此剩下的几日,他便和荀弈赌上了气,打算再也不喊荀弈“省之哥哥”,可第二日就被他抢走了别人送的兔子灯,被迫哭喊着追了荀弈好久。
当时的他只觉得荀弈面目可憎,可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荀弈,可能也不过是想和他一起玩罢了。
“少爷,咱们到了。”
傅宁从思绪中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正和一棵桂树面面相觑。
傅宁:............
他神色自若地绕过了桂树,一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淡定模样:“去叫他们准备点毡布,等会儿将这些还没开败的花遮起来,我怕等会下雨。”
书童一愣:“可是现在天色正好......”
他话还没说完,天空中忽然隐隐传来一声闷雷,片刻后,清凉的晚风裹挟着水汽自院外而来,吹得院中树木瑟瑟作响,不多时便将夏夜的暑热吹散了许多。
书童:.......
傅宁一挑眉:“我说什么来着?”
书童无言以对,只好认命转身离开,找人准备毡布去了。
等到他们将那几株金贵的花朵小心翼翼盖好,豆大的雨点子便从空中落了下来,眨眼间便连成了紧密的雨幕。
侍女和小厮们急急忙忙冲进门时,傅宁正悠闲地靠在桌边翻著书。
总管傅宁院子的大丫鬟看着一群人的狼狈相,又看看气定神闲的傅宁,便笑道:“咱们少爷定然是神仙转世,这天气算的可太准了。”
傅宁轻笑:“这样大的秘密都叫你发现了,可不得了。等会我要念个符咒,叫你把这一茬事情给忘了。”
众人听了,俱都笑了起来。
书童却发现傅宁的目光一直盯在书上,知道他这时没心情和众人聊天,便和大丫鬟使了个眼色,叫侍女和小厮们都悄悄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了下来,傅宁却忽然无心再看书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喊出了“省之哥哥”这样的称呼,但这四个字脱口而出时,荀弈的表现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锦衣玉袍的贵公子在原处呆坐了片刻,忽然看向他,认真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傅宁说出口之后也有一瞬间的愣怔,听得荀弈问话,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但说是自己说的,也不能立刻否认,他便硬着头皮回答了是,又连忙为自己的逾越道了歉。
可荀弈的表现却和他猜想的都不太一样。
平日里沉稳冷漠、偶尔还有些喜怒无常的平王世子,在听到他回答的刹那,眉宇间立刻便漾开了一点欣喜,但眨眼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仿佛是想要将所有外露的真心埋藏。
“不逾越。”荀弈维持着淡定的表情,看着傅宁道,“从今往后,你便这样喊吧。”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克制似的不自然,和小时候故意板着脸训人的模样如出一辙。只是傅宁当时满腹的心思,并没有将他这一丝细微的表情放在心上,只是半开玩笑似的应下了。
荀弈并不是愚笨的人,自然能看出自己不甚认真的态度;但即便如此,随后说到如何惩治罪魁祸首时,他仍旧拿出了十二分认真的态度。
俨然是将他那一句玩笑当了真。
傅宁以手撑住额头,轻轻叹了口气。
即使再不可思议,他也不得不相信了,荀弈是真的打算做他的朋友——亦或者是兄长。
只是方式有些扭曲罢了。
窗外雨滴渐小,但雨却仍未停歇,细密的雨帘和着呜咽的冷风扑在窗纸上,打出一片濡湿的深色印痕。
傅宁看着窗上逐渐晕开的水迹,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心下已经有了决断。
荀弈不是皇子,不用担心他将来争权夺位,连累侍郎府;他本人平时行为又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人品看着也比较妥当,既然他想做朋友,那和他交好些,也没什么打紧。
更何况今日三皇子找的借口,是他和荀弈一见如故,抛下众人携手同游去了。
左右已经说不清了,那便就这样吧。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了一夜,到第二日辰时还未停歇。
黯淡的天色中,看守城门的将士们却没有放松警惕,认真核查着进出的人群。
平日里这个时间进城的大多数是住在京郊附近、等着进城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但今日披蓑戴笠、挑担赶车的小商小贩们中间,却夹杂了一辆十分朴素的马车。
这轿子极不起眼,守门的禁卫也只是照例询问:“车里是什么人?”
门口赶车的马夫朝着他拱了拱手,语气不卑不亢:“我家主人自西北而来,到京城探亲的。”
禁卫皱眉道:“西北?你把引路的文书拿来。”
马夫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慌张,语气也软了下来:“官爷,这大雨天的,拿出来看恐怕淋湿了,等白日天晴了,我单独给您送过来如何?”
禁卫却不买账:“我们有伞,你只管拿就是了。”
“我家主人怕是不同意——”
“远路到京城都需要路引,谁管你同不同意?”
马夫眼神闪烁了几下,忽然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向着路旁幽深的小径窜去。
“站住!”
守城的将士训练有素,立刻分出一队前去追捕,留在原地的将士拔出兵刃挑开车帘,却发现车内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一个禁卫跳上车,将那包裹打开,看到其中的东西后,神色间俱是震惊:“快、快去禀告冯将军,这包裹里头是——是盐引!”
?
古代,盐和民生息息相关,历朝历代都看得很重,盐引是商人或者盐官贩盐的凭证,只有国家允许的人才可以拿到,没有允许就偷偷贩盐,属于很严重的走私行为。?
第20章 -雨色
京城里许久没下过雨,这一次倒是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
冯羽趴在窗边,看着外头细密的雨帘,忽然道:“没想到这天说变就变了。”
傅宁丢开手里的书,打了个哈欠:“你这是看了两日雨,叫无根水入了灵台,要开始伤春悲秋了?”
“你才脑子进水了呢!”冯羽瞪了傅宁一眼,维持着苦大仇深的表情:“我说得不是天气,是朝中......这变得也太快了。”
前日清晨,守城的禁卫在一辆入城的马车中发现了裹着盐引的包袱。因着事关重大,禁卫不敢私自裁决,立刻将此事报给了值夜的将军冯云。
冯云也不敢托大,一面派遣人追查逃犯,一面将此事报给了兵部尚书;而兵部尚书向来是刚正不阿的性格,当天早朝便将这件事捅到了圣上面前。
圣上震怒,下令彻查,至此,大案通天。
窗外雨声不绝,冯羽看着傅宁,忽然低声道:“你说,这件事,会不会牵扯到咱们两家身上来?”
“不会。”
傅宁回答的淡定,冯羽却有些不放心:“可万一有人陷害——哎呀!”
他手忙脚乱接住砸在头上的书,一脸郁闷看着傅宁:“你砸我做什么?”
傅宁瞧着他笑道:“看能不能把你的脑子砸回来。”不等冯羽发出疑问,傅宁便接着道,“我问你,你的父亲和兄长,是那种会做不仁不义之事的人吗?”
“自然不是!”
傅宁点点头:“那我再问你,你的父兄,是会站着看别人陷害自己的人吗?”
冯羽道:“自然也不是......”
“这不就得了,小小年纪想这么多,也不怕折寿。”傅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继续道:“云哥哥今日又忙了一整夜?”
“是啊,这案子是兵部那边捅出来的,又是我哥值夜那天发现的,他现在忙得像个陀螺..........”
冯羽没想许多,被他轻易岔开了话题,直到午后傅宁离开时,都没有再担心过盐引的事情。
但离开户部尚书府后,端坐车中的傅宁,神色却并不如先前那般轻松。
盐引的案子查了几天,进度却并不快,只零零星星找了几个小官出来,一直没掀起大的气候,仿佛真的只是几个财迷心窍、胆大包天的小人铤而走险;但傅宁总觉得,这样的平静,绝对不正常。
一如那日山雨欲来之前的清风明月,看似毫无威胁,背后却杀机暗藏。
外头的车夫低声问道:“少爷,咱们现在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