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宁沉思片刻,指尖轻轻敲了一下面前的矮几:“天色还早,先不急,去一趟平王世子府。”
自那日丰宝楼一别,连着两日阴雨连绵,国子学又放了假,他便再没听到过荀弈的消息。
若是放在以前,荀弈怎么样自然是和他毫无干系;但现在毕竟要和荀弈好好结交,那么于情于理,他都是要去一趟的。
雨天车马行得缓慢,傅宁觉得自己快要睡着时,才来到了世子府门前。
傅宁刚从昏昏欲睡中勉强打起精神,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声音:“这是侍郎府的车?敢问车中可是傅公子?”
车夫只答了一个“是”字,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那一道声音立刻道:“既然是傅公子来了,那便快快请进——啊,不用走偏门,咱们世子吩咐过,若是傅公子来,直接从正门进来便好。”
傅宁端坐车中,听着外头的动静,只觉得睡意瞬间全无,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世子府的大门缓缓打开,他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进了世子府,又被好几个侍从引着,来到了世子府的偏厅。
或许是这几日国子学放假、不曾外出的缘故,荀弈不像平日那样从头发丝到靴子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而是穿着松散的常服,斜靠在窗边的榻上,正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见到傅宁来,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只是扫了傅宁一眼:“寻不到好玩的去处,又闲得无聊,所以纡尊降贵找我来了?”
熟悉的阴阳怪气味迎面而来,傅宁抛去了方才复杂的思绪,叹着气坐在了荀弈对面:“我好容易找着借口出府,你就这样想,实在是辜负我一片好意。”
荀弈淡淡看他一眼:“好意?”
“嗯。”傅宁一本正经:“我来帮你增加点信心,好叫你别总疑神疑鬼,东想西想。”
他一脸谴责,荀弈心内忍不住开始动摇了:难道他不是实在没事做才来找我,而是真的想同我一处?
傅宁方才是随口胡诌,自然不会让荀弈往深里想下去,立刻转移了话题:“省之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桌上放着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有几张裁成小块的油纸,一个六边的框子,和几根细长的竹条;而他手里正捏着一根竹条,另一手持刀,正在削去表面不够圆滑的部分。
“没什么,小玩意儿罢了。”荀弈放下手中的东西,“你来找我,真的只是为了闲聊,还是想知道点别的什么?”
此刻二人距离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傅宁甚至不需要费力,便能轻易看到荀弈近在咫尺的双眸,和他眸中的自己。
原本精心准备的旁敲侧击的话术不知怎的说不出口,傅宁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实话实话:“我想知道,朝中的形势。”
“你今日倒是老实。”荀弈手上不停,边打磨着手边的竹条,边将朝中的形式简单说给了他,傅宁问,他便答,两人间的气氛难得和谐。
雨声渐渐减弱,荀弈将手中削得十分圆润的竹条放在了桌上,又拿起了一根新的:“总之,朝中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你舅舅,更不会牵连到你,放心。”
“那你呢?”傅宁下意识问道。
方才两人说话时,荀弈说到了许多别人的事情,却始终没有提到自己。
荀弈削竹条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了点笑意:“你在担心我吗?”
“我......”傅宁原本想说,你如今算是我的好友,我自然要担心你,但看着荀弈含笑的模样,忽然又不想说了:“我相信世子殿下的能力,自然是不用我担心的。”
荀弈看着他的模样,十分想再追问一句,但又怕把人吓跑了,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而是将手中的竹条递给了他:“闲着也是闲着,你要不要帮我一起?”
傅宁见他不再追问,不知怎的松了口气,便将竹条拿在手中,真的帮着荀弈削了起来。
荀弈瞧着淡青色的竹条横在他掌心,忽然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
傅宁动作一顿,忽然看着他笑了一下:“世子殿下,你说什么?”
荀弈:.........
?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荀弈:我为什么要说出来??
第21章 -相邀
窗外雨势不减,打的廊前竹叶瑟瑟有声,屋内却是一片静默。
荀弈在话脱口而出时便知道不妙,毕竟傅宁长相精致但并不女气,平日里行事也颇有君子之风,用这样轻薄的词句去评价人家的容貌,实在是有些唐突了。
眼看着傅宁眼中笑意越来越浅淡,荀弈捏了捏手中的竹条,镇定自若开口:“吴地送来的这几张盐引是划开李家遮羞布的那把刀,他们平日里的小动作,一桩桩积攒下来,便是能够吞没他辩驳机会的水,这一次,李家翻不了身了。”
他神色正经,语速适中,听起来极有说服力,饶是傅宁自认为十分擅长信口胡诌,此刻也忍不住由衷感叹:就连编瞎话都能编的如此大义凛然,若不是他读过书,险些就要被糊弄过去了。
但即便心里如此想着,傅宁却不打算再刨根问底下去了——毕竟若是揪着这个不放,到最后只会徒增尴尬,不如含糊过去,只让荀弈知道,不要这样孟浪就好。
眨眼间拿定了主意,傅宁便笑道:“省之兄果然胸怀天下,即使足不出户,也实时关心着朝中之事,子玉佩服。”
荀弈假装听不懂他隐晦的揶揄,神色自若地接了下去:“我客居京城,自然要时时警醒朝中,不能为圣上惹麻烦,也不能为父母添忧虑。”
两人默契地揭过了方才的话题,边削着小竹片,边捡着无关紧要的东西聊了起来。
不知道荀弈是在哪里寻到的这些竹片,韧性比寻常的竹子强了许多,傅宁用上了些力气,才艰难地削下来一点儿,看着下刀如有神的荀弈,他忍不住想:莫非自己的竹子和荀弈手中的不一样?
荀弈注意力有一大半在他身上,自然是发现了他的目光,手上动作一顿:“怎么了?”
傅宁眨眨眼:“省之兄真是心灵手巧,这样难驾驭的竹子到了你手中,也如此顺和。”
荀弈早习惯了他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又见拿着竹片的指尖有一道轻轻的红痕,便立刻懂了:“削不动?”
傅宁轻叹一声:“我笨手笨脚,怕要拖累了省之兄的进度。”
荀弈淡淡道:“你不用跟我绕这么多弯子,直说就行。”他从身后的博古架上抽出了两本书递过去:“看吧。”
傅宁接过,见这两本都是难得一见的古珍奇本,而且都是自己不曾读过的,心情便更好了一点:“不愧是世......省之兄,这样的孤本都有。”
荀弈表情冷淡,假装这不是自己知道傅宁喜欢看书之后千方百计搜罗来的:“我闲时随便收的,你若是喜欢,拿回去打发时间便是。”
两人正闲聊着,忽然外头传来了一道声音:“世子殿下,都准备好了。”
“知道了。”荀弈让那人退下,看向傅宁“今日午后没什么事情,我便叫他们准备了一艘小船,打算去赏个景,你既然赶上了,要一同去吗?”
傅宁虽然对赏景之类的没什么兴趣,但毕竟是在荀弈的地盘,还是打算给足对方面子:“既然省之兄说了,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世子府虽然现在是荀弈在住,但也曾经是平王年少时的居所,自然是比一般的府邸要奢华许多,以至于傅宁见到那“一艘小船”时,下意识怀疑起了荀弈的用词:他说的小船,是那一艘停在岸边、精致异常的,只比寻常所用小上一些的画舫吗?
但他毕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不过是略微诧异了一瞬,便笑道:“雨天游湖,想必又是一番风景,省之兄好雅兴。”
荀弈却没说什么,只道:“上船吧。”他话音刚落,早有立在一旁的侍从们训练有素地打好了伞,护送二人上了船。
傅宁雨天里其实并不爱出门,今日若不是冯羽三邀四请,他是断然不会在这时候出门,又在回程路上顺便拐了一趟世子府的;而至于雨中赏景这种事情,他更是未曾做过。故而此时坐在船上,他倒是颇有几分新鲜感,隔着撩起的珠帘饶有兴致向外望去。
荀弈端坐对面,此刻脑海中满是三皇子的“经验之谈”:你要主动,但不能太主动,容易暴露目的,万一给人吓跑就得不偿失了;最好的是不着痕迹的用朋友的身份拉近关系,要润物细无声地独处,这样才能徐徐图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不着痕迹徐徐图之。
荀弈默念了两遍,正打算趁着这样轻松愉快的氛围,说两句缓和关系的话,外头忽然一阵风吹来,倾斜的雨丝扑面而来,洒了些在侧着身子看景的傅宁身上。
于是原本绞尽脑汁想起来的话题立刻不知所踪,荀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巾帕,不假思索便要帮他擦去面上的雨水。
傅宁却灵巧地一个侧身躲过,反手接了过来,笑道:“多谢省之兄,我自己来便可。”
荀弈的手在半空停了片刻,随后又极其自然地放回了桌上:“这里风大,你小心些。”
傅宁三两下擦干净了脸,察觉窗外有些暗,向外看去,这才发现画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一处窄窄的河道,夹岸生着郁郁葱葱的翠竹,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荀弈淡淡开口:“快到了。”
“到哪里?”
“要去赏景的地方。”
他话音刚落,窗外豁然明亮了起来,被翠竹遮挡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两人面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湖面,远远向湖心看去,那里竟似隐约有一处房屋,只是被雨幕挡住,看的不甚清晰。
“我父亲住在这里时,十分喜爱这湖中的景色,便着人修了一间湖中屋,权作躲懒偷闲之处。”
傅宁失笑:“令尊真是好巧的心思。”
荀弈点了点头,却未在说话,眼看着湖心的屋子近在咫尺,这才向着专心赏景的傅宁道:“再过几日学里便要休假,你可有什么打算?”
傅宁随口道:“没什么打算,只是如往常一样罢了。”
荀弈沉默片刻,忽然道:“既然你没什么事,乞巧时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灯?”
?
荀弈:搞事业的专家,搞情感的新手。?
第22章 -玩笑
乍一听到他这样说,傅宁心内稍稍有些意外。毕竟于情于理,这邀请来的着实有些突兀,但考虑到荀弈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却又十分契合他的风格。
只可惜这次邀约,自己注定是没办法应承下来的。
傅宁将目光从湖心的房屋收回,看向荀弈,歉然道:“省之兄相邀,我自然是十分想去的,但——”
狂乱跳动的心脏逐渐冷静下来,荀弈看着面有难色的傅宁:“但是什么?”
傅宁叹了口气:“静姝——就是我表妹,今年刚满了十二岁,恰好到了能单独去看花灯的年纪,但我舅母担心她独自和女孩子出去不安全,所以已经早早叫了我陪她一起去,省之兄的美意,恐怕我只能辜负了。”
轻轻松开袖中不自觉紧握的双手,荀弈维持着淡然的面色,回道:“既然如此,那——”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
傅宁看着他逐渐轻松的神色,和脸上淡淡的笑容,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连忙道:“省之兄?”这人不会又要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吧!?
荀弈维持着轻松的神色,看着傅宁道:“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
傅宁立刻反应过来了他想做什么,迅速想要打断他的话:“可静姝是女子——”
荀弈不为所谓,接着道:“那她便也算是我的表妹,我也可以陪着你们去,这样更能保证她的安全。”
傅宁叹了口气:“省之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样的事情,确实是不太合适。”
他坐直身体,看向荀弈:“虽说我朝民风开放,女子明面上看着,似乎与男子的地位一样,可以入学,也可以考取功名,但实质上的差别......省之兄不妨想一想,如今朝中,女官的数量有几何?”
荀弈沉默片刻:“不足十位。”
傅宁道:“这便是实质上的差别,世人对待女子,往往是要比男子严苛许多的。”
“我是静姝的兄长,外公又说过不会让家里的晚辈走‘亲上加亲’这一条路,我才能光明正大陪着她出去。省之兄虽然与我交好,但世人却不知道;若是乞巧咱们一起走上一遭,明日京城里便是沸反的流言,到时——”
一只手忽然轻轻落在了傅宁的肩上。
荀弈看着他,目光中仍旧含着淡淡的笑意:“别担心,我开玩笑的。”
“开玩笑?”
“嗯。”
荀弈拍了拍傅宁的肩膀,又道:“你难得和家人一同过节日,我怎么忍心去打搅?只是刚才一时忘形,多说了这一句,倒是惹你动了气,是我错了。”
“你放心,你不愿做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边夕阳的微光渐起,为湖面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薄金色。
天光云影中下,傅宁看着荀弈含笑的双眸,忽然发现,他的眼睛生得也很好看。
眼尾微翘,藏在长睫下的眼瞳黑白并不分明,反而是有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但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却有种别样的吸引力,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被他摄去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