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这求神拜佛也转不了的生机,总会有人求旁门左道。”
“问到些什么?”周檀搁了签筒去问。
“这往来参拜的人里,挂念着续香火的不少。不少人说,这碧波寺里灵气一年不如一年,求子倒不如去拜狐仙。这砸场子的人,还真是大胆得很。”
周檀尚未开口,便听得转角人声响起,妇人巾帕遮脸,脸上落着红痕,三寸足走得也快,匆匆擦身过时,隐隐约约看得见手中木雕的红狐小件。
红狐狸巴掌大小,雕工粗糙,吊梢眼挑得过度,被人护在手里,打眼一看只有草草两道往上斜飞的刀痕,邪气毫不遮掩。
倒自己撞上门来。
碧波寺下藏着红狐神,神神叨叨埋了一窝买卖。
赫连聿踩回重靴,先舒坦地长舒了口气,才发力跟上仓促撞见的那根线索。
娇贵的鞋袜被她草率拎在手上,山林里光影重重,她勾回短刀,借力而起,林燕一般逡巡在半空之间。
这轻功颇妙,更不像是北地战场惯用的直来直往的硬路子,周檀慢悠悠地跟,分出心神去看她脚下的步法,一时忽觉熟悉又违和。
太轻也太高了,轻到像一只负着长云飞的凌空燕,不像是纵横北地的漠北鹰。
妇人走得不快,背影却时隐时现。山路兜过个弯,竟然瞬间连人影都半点瞧不见,只剩下竹林摇晃着响。
赫连聿自半空落下,脚尖勾着竹背滑:“这事儿,还真是。”
她自负功力,也自负得恰到好处,自知放眼江湖,不该如此。
她转了转口舌,似乎在斟酌是否要不留余地去剖白。周檀蹲下身捻起些碎泥,微微掩住她的唇:“你听。”
赫连聿犹要为自己辩白一二,好叫这一身功夫不算是消磨父辈威风。
泥下的松动止住了她,她骤然腰背发力,腾空而起,错开张当头罩下的钢丝铁网。
鸟雀惊飞。
她在竹背上垂头看,屏息凝神,拱起脊背藏起杀招。周檀擦着网丝停上另一枝粗竹,折扇收回里衣,长剑缠在指尖上半出了鞘。
这是个微妙的平衡,两人透着影绰绰的竹叶互看对过的脸,还得费尽心力停下颤抖难止的林海。苍翠林海摇晃不止,底下的人也并不现身。
静默的拉锯维持了许久,风声卷来掺着铁锈气味的人声。周檀扣着剑身不言语,他十指颇长,此时指尖缠了一周再勾住了剑身,亦是杀招。
山雨不来风满楼,血红色的狐狸踩着碎叶一路跑出,竹梢头的两人沉着面色对视一瞬,在崩裂的声响里同时飞身跃起。
“埋伏有些寒碜了。”赫连聿落了地,单手拭去面上的灰尘。
短刀伏在手里,她左脚后撤,先虚护住了甩着剑四处摸剑鞘的周檀:“看来主使之人,今日不在。”
——
邸报从凉州被快马递到了音州,阿胡台在帐前磨一把刀,耳边依然是终日号丧的铜琵琶。
他忍了半会,忍不住出声去问:“那话本上说,南地的乐曲是靡靡之音,柔媚得都能醉人心,你这怎么,这般难听。”
菩提拨着弦瞄他一眼,指甲抠着吊:“佛说清音入耳,醍醐灌顶,这才是正经。”
“还醍醐灌顶,破人脑壳才是。我看你便是没学会,还要撑着自说自话。”阿胡台嘟囔一声,掀起帘幕撞入中帐。
那群境线上的散沙交错游移着,融汇成摸不出意图的痕迹,赫连允折开皱作一团的信函,按在错金香炉前缓慢地熏。
字迹浅浅淡淡爬上纸面,走笔随意得几乎称得上凌乱。边角绘单飞的燕子一只,灰蒙蒙上着薄色。
“散沙成丘,碧波有狐。”字体小得局促,惜字也如金,像是嫌奚家墨一年比一年贵似的,捂着不给人看。
他神色依然平淡,只是上下扫视。身侧的食盒对半敞着,里面一片甜腻,正等人来拈来尝。
“破月部当年被穷发秃子们撵得孙子一样,怎么着还认贼作父?我看就是这幽州草场长得好,烂心肺的人又想来分一杯羹。”
赫连允摩挲过域图,弯出扳指微微点弄,划过两指宽的玉川江水:“他们未必是要图谋幽州,倒是有意南下。”
当日荒唐刺杀的人,不过是泼出来的几个草率废棋,如今看来,竟是个投名状。
投的是南郡书,叩的是玉京门。
——
红狐尖声叫唤,利得像钢丝滑动,磨得人头脑紧绷。
周檀终于从树坑里捞起了造价颇贵的剑鞘,他拎着袖子擦过泥灰,揣进怀中反手出剑。
佩剑看着有些累赘,覆了薄金剑衣还要嵌珠子,像个搁在展柜里的风月物件。但这风月气在三尺剑锋翻出时,一把散了个干净。
三尺水,讲的是白锋素净,拔剑断水。
“装神弄鬼。”赫连聿掀了眼侧耳听,她躬身曲膝,只等着近战,短刀也暗自收着。
可这近战等着等着也没等到,又是一段死一般的无趣沉寂。
兜圈子成了另一方惯用的伎俩,竹林里轰隆掉下假货编织成的草皮,揭掉了低矮山洞的草绿壳子,半秃的洞口忽明忽暗,似乎有一线光。
“进去?”赫连聿望他,在袖后振出三寸箭锋,连带着褪下的罗裙一齐钉上树梢头。
绿罗裙招摇地飘,生怕有人瞧不见,南郡染出的天水一般的碧色,比竹林也嫩。
“有何不可?”周檀瞄着她挑眉,折扇一扫,矮身先入了洞口。
两人闷着头走,在狭窄的洞道里肩碰上肩。赫连聿去怀中掏灯烛,里衣中衣食住行的物件竟然装得一应俱全。
“若说这是圈套,似乎有些直白了。”她抠着饼子先啃。
“既然来了。”周檀又摆起懒散的面色,去捉她手中的盛水皮壶,在耳边晃着听了听声。
这山洞九曲回肠一般,过了一弯还有一弯,嶙峋利石戳着肩背,似乎能带出血痕。流水声偶能听得见,走远了,人的呼吸也开始入耳了。
是个四通八达的鼠穴,里面藏着的却是人,一群群的人,麻袋一样堆在一起,看不出是生是死地挤成一团。
那妇人靠在铁栅栏后颤着,手里握着短得可怜的一把竹刃,仓促削来的锋分毫不利。
太可怜了,连自戕都不够的短短一道青锋,在她黑黢黢的沾油手指里突出一截子。
周檀冲着她摇头,拎着左顾右盼的赫连聿没进山石的缝隙里。
有人推着车来,车轮骨碌碌地转。铁造的车,油篷搭着,腐败的味道散着。
赫连聿摸出熏香的绢盖上头,隐得更深,还要避开身侧那人带着香的温热气。
难忍的气味弥散不去,两人沉默地假扮两石头,看着又一铁车滚过,转进栅栏后的场子里。
人声在栅栏后响着,无遮无掩地计较着买卖。
“你这婴孩,竟还新鲜。”
“嚯,素音楼里那小娘,今儿早上才抱出来的,能不新鲜么。”
“素音楼?可是城东头那苏小苏老板的台子?那里头都是些清倌儿,怎么还?”
挑车人囫囵吞着水,含含糊糊讲:“还能是哪个?做完这几车,哥几个去听一场?至于清不清的不知道,但里面话事儿的,是这位。”
手指向上点,抖几下后对住了幽沉洞壁。
狐仙像埋在秃石里,同石头长成一体。金身上披有红布,粗糙地裹成件衣袍。
但它足够高,高得头颅撞进山洞顶,惨绿一双眼,混沌地吊起看众生。
看这众生痴缠撕咬,在迷障执念里变成一把把伤人也伤己的刀。
赤红的长明烛垫在下头,三四层罗列闪着,红烛高烧,半分喜庆也无。
蒲团上有油污,像是膝盖下的重重印痕。冷意沿着石缝爬,阴冷处甚至结了些污秽的碎霜花。刀背被赫连聿握紧,上头的指节发力不止,泛出些白。
作者有话说:
修改好像比写作更难了,但手感似乎有进步了。
感谢……
第14章 、乱弹情
我这样的人,风月地里长出来的,滚过这么些人心险恶,该能看懂人心了罢。
素音楼在城东头的丽纺巷子里,苏小在墙后吊嗓,一把嗓子流得畅快。
墙头垂下来了几枝绢花,在春意不浓的地界添上分艳色,却也比不得这张春色满园似的人脸招眼。
她窄腰纤颈,脸盘又带点丰腴感,很称得上美人。美是第一层事儿,苏小也有些罕见的自知之明,旁人敷起来太重太艳的胭脂,落在这人面上正合宜。纤长的指捻成兰花样,从肩头落到胸口,仪姿正好。
唱的像是《梅记》,衣裳上也绣了两三枝应景的雪地红梅,字词流得玉珠落盘一般,脆生生招人往极乐道上走。
一个年轻的女孩抱了琵琶过来,缩在廊后。兔子一样,她那一颗脑袋半伸不伸,还红着一双眼:“苏姐姐,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事?”苏小先去弯腰拾起石凳上的并蒂绣帕,妥帖地折几下按进胸口,才回头往廊下扫视。
“今天来的那位医师,我觉着有些不对。今早那婴孩,我千真万确听到哭声了,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要……”
女孩咬了咬唇:“让医师带走超度。”
“活着?怎会可能?医师分明说是个不足的死胎。”苏小怔住,十指微微交缠,巾帕被勒得微微动弹。
这楼里的陈旧戏码总是不少,新事也不算新,郎有情来妾有意,郎无情了妾还有心。
小娘子信了一番话,送上一具身子,忙不迭地赴她那情爱场子去了,到头来一场空,还挨了那公子新娶的正室娘子一巴掌。
等不到三书六礼的小娘还在阁上哭天抢地喊,声音尖得带哑,越过围墙入了耳,苏小虚虚晃过身子,在一地狼藉里狠狠阖上眼。
欺瞒,不该是欺瞒,欺瞒不该这么多。
她张开口似乎想去干呕,空荡的肠像绳套,一点点勒紧了,几乎让她无法喘气。
她“呵呵”快喘几下,恍恍惚惚推开来接的手,自顾自想着该去问问。
我这样的人,风月地里长出来的,滚过这么些人心险恶,该能看懂人心了罢。
她松脱地踩着鞋,足跟落在了地上,被碎石带出几道红痕也不知晓。
绢花被抛在身后,还蒙着新鲜的雾与露,本以为的一腔心意,该是血一样的一滩算计。
不该如此。
——
碧波寺下的洞穴里光线不强,视物只能勉强,车轮声还没停,一波接一波地往里进,一声接一声地放着“货”。
有人去上香,精细地先擦拭过狐仙像下的香案,才板板正正地摆上几根长明烛,屈膝跪下去磕满三个头。烛泪积了一层又一层,油腻腻地往下滑。
满洞穴里都是香火,粗制滥造的气味钻进人鼻子还不罢休,要把脑袋搅得昏沉。
周檀蹙起眉:“音州府平日里对待公务,也算是热切,不该会这么纵着这群人。”
“乱啊。”赫连聿隔过一层纱看他:“到处都乱,中帐的金榻还没捂热,谁能当真高看我两人?旁人啊,总管我们叫小儿辈。”
赫连钧才是握着北地缰绳的千钧之力,才是天火之下纵驰四野的神赐战斧,他十四岁作前锋,三十七岁主中帐,是赫连氏众星萦绕拱卫的日与月。
他的儿女,总归像是荫蔽下松垮的两条藤蔓,攀着大树长着,即使爬到了旁人的头顶,也在父辈骄纵的阴影下,“不配”是码在身上的负担。
周檀脑子顿了顿,摩挲上剑背。他想起大君,居然生起些忿忿的不值,像石子打进一池冷静水,波动得叫他自己都有些诧异。不知不觉,这样上心了。
我的人,一纸婚书落过来,我都没嫌,倒被人嫌。
碧波寺的暮钟突然开始敲,香客们着意供奉的大黄钟立在山头上,被香火熏了个透彻。
钟声传得远,动静直波及到音州城里。这声响打碎了僵持的静默,狗吠此起彼伏着也开始了,一只杂毛黑狗穿过铁栅栏,口中滴着涎液,尖牙往外突着,眼球红得充血。它拱起后脊,昏钝钝地从东看到西。
看到肉了,它开始尖声叫唤。
“畜生。”工夫路过,抬脚踢上它瘦弱支棱着的皮骨,一块看不出来形状的肉甩到脸上,狗哼哧哼哧去啃,污血糊了一头一脸。
它啃完了不算完,朝着最开始闻见的两块活肉跃起扑过去。
参差的犬牙近在咫尺,血气都快喷出来,周檀仰身出了剑,他留着余地,没拿血槽去刮,剑背一拍,狗是飞了,人也藏不住了。
拉车的抬货的都停了,看着黑狗破布头一样飞过头顶,连风都骇住过一刻,有人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踩着石块跳出来探勘。
石背里面还藏着暂时休息用的凌乱铺盖,草席一掀,人头耸动着举起火把。
亮堂得很,这头是火那头是烛,二对多。
赫连聿没动弹,她塞回绢去操刀,一刀一剑并肩立着,被火光镀上摇晃的金边线。
活人都站着了,躺着的也不少,一堆堆看不出男女年岁,笼子里还用铁链锁着一群狐狸,最雄浑的还得属顶破天的狐大仙。
人在斗神在赏。
周檀扫了眼狐仙的大吊梢眼,一脚踢飞了香案,叫烛台带着供奉狼狈滚下神龛。
对面的人群开始惊叫,兵荒马乱起来。高的矮的老的幼的,要么是信徒要么是贪个工钱的脚夫。
擒贼得擒王,狗狗祟祟的黑袍子羊角胡在混乱中被发现。赫连聿借力再起,溜着山石轻盈地走,又一只燕一样飞起来了,越过争吵的一地狼藉去拽那神神叨叨的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