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予椽

作者:予椽  录入:02-04

  “幕天席地能做的事多了去,挖人坟头多无趣。”赫连聿将生茶磕成了烟土,满口开始吞云吐雾跑胡话。
  长辫在她眼前荡着扫过去,被她一把擒住:“你这发辫,怎么连个发环都没有?”
  “凉州没什么新鲜的花枝,郎君这几日也没甚功夫管我。我啊,由奢入俭正难着呢。”
  赫连聿记起那满头吓煞人的花红柳绿,眼皮死命一跳。她摘下腕上的银丝随手挂,银丝穿着细小铃铛,在人发梢响得轻灵。
  “君侯,你怎么这么些闺阁饰品,我家公主,都不怎么有金银饰。”
  “玉京不产金银,倒是白玉横行。”她在舌上滚着茶气,应声道。
  “白玉啊,我晓得。”春分揪着发丝观赏,一双眼荡来荡去四处跳,显然喜欢:“商家那烟阁上,有一面玉川白玉铸的墙呢。就是不给人碰,奇怪得很。”
  “你认得商家主?”
  “君侯不认得么?我看营中的辎重部,和中州商会干系可大了去。”
  少女越下石阶冲远处招手,她的换牙期长得出奇,满口笑得稀稀落落,却狡黠得很:“君侯下次,不妨记得,换下中州商会的紫云车辕,明眼人啊,一看就知道。”
  “在议什么?”周檀揭下外氅落在她掌上。
  “在说中州商会那白玉墙呢,漂亮得紧。”
  “你啊。”他轻手拍过少女的额头,带着倦风往房里斜着走,连鞋靴都斜得要掉不掉。
  人投进软榻便没了骨头,摊着四肢散了发,连面目都遮得不清楚。
  屏风照旧卧着,隔开了两张床榻,只是连灌了浓茶的两只漱口盂也要隔着画屏挨着摆。
  凉州的街坊有些不醉不归的狠劲儿,夜深得很了还听得见隔过街巷的酒令,金樽玉盘撞得响,馋意竟也开始泛滥一样地涨潮。
  他折身去抚身侧的酒壶,在壶口抹上过一圈水痕,壶底空空如也,只盈着一汪月色,照着人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不死心,倒吊着酒壶甩手腕,没想明白好好一壶酒,洒也没洒不知道喂了谁。
  这人心眼够小的,他识趣放弃,越过屏风去看那一截影,山一样浓黑到静寂。
  ——
  周槿途在望仙楼上挑拣胭脂,白玉盒翡翠碗装着排了几排。
  她换了件紫衣,腰身荡得袅袅婷婷。朱紫染色太过艰难,在宫里都算贵重的布匹,连新后都爱惜着要留给大席面,独独郡主穿得勤,轻易惹下过一片赞叹与嫉恨。
  她卷着香风过,又抚着落花回。丽华贵人执着流云朱扇与她并行,遮住半边带妆的红颜,扇骨还垂着窈窕银铃。君主的笔落上去过,展开扇面能看见三两行黏糊的情诗。
  “他怎么赐给你这么把扇?”
  “只怕是心结发作,想剖白给神仙看。”贵人嗤笑,连唇齿都抿得不屑。
  帝王心头三两柔肠,尝着连鸡肋都算不上:“宫里都知道我是个替代品,他这是作践谁呢?”
  望仙楼里望神仙,神仙早踱着烟水去,半点影子都吝惜留下。
  堪舆阁的术士这几日在宫中走动得多,白袍雪屑一样洒在御苑,蓬瀛懂些医术,被指来探望头风发作的娇弱贵人。贵人冲他轻轻地拜,腰衱压着,隐约窥得见腰身一线。
  白袍的方士跟得不紧,但亦步亦趋随她去了。
  ——
  凉州的日头还在地下睡,周檀难得拖着身子起了大早,在墙头上钳住了翻身而入的平凉侯,去夺她身上的银壶。
  两人格挡了几招,刀也拔了剑也出鞘,在围墙上卡成不分你我的一团。
  招式也不讲究,拿着刀提着剑,最后全成了武力的妆点,没个分寸地你推我搡起来。
  短刀近战沾光一些,但周檀的剑耍得飞快,卷着风便绕到她身后,切掉了缠壶的系带。银壶坠在地上,闷闷一声响,半点都没洒。
  玉爪在笼中被惊,刚醒就开始热切地叫,扑腾着几乎把头卡进笼缝里,豆大的眼泛着精光,直叫到引来了大君仰头看,才歪着脑袋收声卧下,把扇得起劲的翅膀埋回身子下面。
  赫连聿一时默然,刀也丢下慌不择路地跳墙就走。周檀讪讪收了剑,立在墙头垂眼看着来人。
  那双眼生得好,睁开时潋滟一江水,垂下时更显得招人疼。
  但大君够心狠,他一手扯下剑塞回剑鞘,还不放人下墙:“摇香醪进了胃,还敢饮酒?”
  “陈年旧事,何况毒药烂不了肠子。”周檀梗着脑袋争,理不直气也壮。
  话说了千遍自己也信,陈年旧事忘得干净,一把酒意轰上头,总能去些烦忧。
  可今日不行,赫连允困住了这一身英雄骨,他被打个包塞进车架时还挂着薄淡的愠色。
  赫连聿纵着马绕过来嬉笑他,又被他探出身子击打得险些当众坠马。
  平凉侯似乎把一身威仪都扔在了收复凉州的城头战役里,留下的全是壳子里孑然一身的风骚,面子里子通通丢了个干净。
  车马路过银柜时贴心地停下,周檀在满堂的银钗环里迷了眼,管事端着盘匆匆地出来迎客,还要热切地用不南不北的口音连声叫唤着:“大公主。”
  赫连聿叼着根草茎死不回头,耳聋一样高傲地踞坐在马背上。
  周檀终于在她满是难言之隐的神色里快活起来,伸手从银色堆中拨捡到齐活的一套茶匙。
  凉州银确实重些,花纹也不精细,多的是飞禽走兽,草木雅饰少之又少,但被他握在手中,温凉得刚刚好。
  凉州军遣了些辎重部的吃喝闲人护着姑娘们南下,靠岸的商会货船伸出接人上船的板,又托着人群过界河。
  宋青菏在拂过的风中裹上了风帽,牵着依然无家归的女孩一路折返往北回:“玉姑,你当真不回昌州去么?”
  圆脸女孩举着根浇好的糖人,小心地用另一只手接着已经融化的浆汁,仰头看着两人。
  “看看就行。”玉箫扯下幂篱想,昌州府的头牌花娘,脸面都已经只剩半张了:“姑娘接下来,要做什么?”
  “总该找到这掐算的人,借着天道满口胡吣,也不怕来日下了油锅鬼都不吃。”
  “那管事,只说指派他做事的信是音州寄来的。人海茫茫,描摹了人像,也未必有多大的用处。”
  “那我们,就去音州,是人是鬼,总逃不脱。”
  三教九流处,天皇老子也敢议。菩萨蛮隔着条街看她二人相互搀着走,驱驰的瀚海马朱色里透着些紫,甚至比大君的乌金坐骑都引人注目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努力充一波细节。


第11章 、音州音
  众生善恶在一处,一处饮,一处战,一处混成一团灰。
  周檀在音州界上一路跟着白马捡马毛,柔顺的白毛在绸面袋子里聚成堆,眼看着能凑凑做把毛笔。
  赫连允的高马伏在一旁,乖顺得眯起圆眼在日色下晒,毛皮刷了油一样,卧着像一轮落日熔金。
  日色总是好,宽容厚道地往人间洒,晒着晒着就要困,他在马身一侧裹成一团,把头落着放上马匹凹下的脊背,眼看又要像把水流得收不起来,最后被厚衣兜起来走。
  传言不如亲见,北地的草木薄,长不高也长不厚,但长势算好,千里草场自南烟关铺开,裹着凉州绿往音州卷。耕田虽难也有破开的冻土,春风不过竟成了一句虚言。
  道路两侧有零散的歪扭耕地,工夫们扛着锄头凿着地下碎冰,去试探冰雪消融的微末可能。
  有冰被击碎了,激起一串欢呼。来来回回的人群扛着锹拎着框,面上泛着热汗,热火朝天地喊号子。
  南音北音掺在一处,居然也听不出杂声。
  这音州里作弄音律的人多,穿堂过巷能收一耳朵的弦管声,已经分不清楚是这州府因此得名,还是借着这州府名,刮起了这阵子此起彼伏的风雅气。
  周檀倚在阁上听风月,扇上的铃摘下换了长条的朱紫流苏,披了件短便的袍,衣袖上依然走着青竹纹。
  话本里故事纷杂,从战场事扯到江湖谜,响板混着唱曲儿的弦声,糟糟杂杂各自响成一派。
  有江湖做派的僧人在台下饮酒,南佛门禁忌虽然算是多,江湖却是个泥水混摊子,裹着众生善恶在一处,一处饮,一处战。
  又在一处混成一团灰,你一堆我一堆,哪还管得上什么清规戒律戒色戒财。
  “云老禅,又来喝酒?”
  “须当醉,须当醉。”云殊逆着人流往里走,含糊不清地扬声念叨。半旧的僧袍潦潦草草地挂着,夹携的酒气层层地起。
  周檀在风里细嗅一波,先敏锐捉到了破月酒的半丝余味,不夜侯的香下一瞬就云一样缠上来。他晃着杯底的残茶,默默慨叹起:“真是同名不同命。”
  酿酒是个门道,节候配料都重要。周郎君懂得不少,只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不许饮酒,仗着一身傲骨也不敢作乱。
  平凉侯在窗下偷摸埋过半坛陈年桂酒,隐秘的计谋吹得天花乱坠,这人拍着胸脯号称中帐藏酒十几年,从来没被逮住过。
  可没等接头的去如约地挖,便被踢去了音州营做苦力。
  周檀带着清明凿遍了整个宅院,只翻出经久都快风化的一堆碎瓷片。
  他迎着一脸漠然的大君,撑着累急了的腰,脚下踩着无根无依的花木一堆:“人说北地挖井难,我想,试上一试。”
  赫连允一时只想,这头风估摸都怕了眼前这人,要改成大白日来。
  破睡当封不夜侯。这浓茶破睡,浓酒却让人睡。不夜侯酒带着不清不楚的名号,走南闯北上酒桌,揣着好奇追着喝的人总归不少。
  王公贵族的案头,堆起的风雅靠的是真金白银,饮的是酒,讲的是风月与招人眼红的排场。
  只这僧人,竟然财力够厚。周檀转着银匙,在茶饼上凿出连串的洞口,神思转的也快。
  “小二。”他唤道:“劳烦邀那位高僧,上前一见。”
  “哎,您且等着。”银票金珠被随手抛,甩着汗巾的小二接住了,喜不自胜应着声,飞一般腾着脚越下楼,挤入熙熙攘攘的酒桌里,他抄着汗巾往人光头上甩:“云老禅,上头的公子,叫你呢。”
  云殊甩着脸皮慢慢仰头看,口中含着未曾咽下的不夜侯,隔过满堂人声怔住了半晌。
  “色即是空,色即是空。”他张口便开始念,颠倒不清地从脑中刮出了只怕十几年都吝啬一看的南佛清文。
  那是个男人的影,隔着垂帘,筋骨也立得直挺,却叫人想用活色生香来形容。
  面色清透连瞳仁都清透,该是块干净到里子里的白玉,却在怔神的撕扯里,被倏忽灵光捉住过一瞬流淌成河的蔽日血污。
  音州营里也有乐声响。菩提抛了糖人摊子改换去拨琵琶,五弦铮鸣得撕破天幕,想说是鬼哭,怕都要玷污了鬼。
  赫连允封着右耳用左耳去听帐中的言语,阿胡台拨帐而入,搁下沉铁刀冲着他拜叩。
  他右臂不挂甲胄,赤坦的强健肌理上用刺笔落过纹样,几乎长进肉里。
  十二部的缰绳握在赫连钧手里数年,人去了余威尚在,舆图上绘着原初尚未分裂的北十三部,赫连聿持着灯烛去映犄角里蜷缩的穷发一部,朱紫的软披衬得她流出些不同寻常的温热气。
  来人还蓄着怒火,劈头盖脸是质问:“大君为何如此宽容。那群嗅着血味会疯会咬的秃鹫,不是宽仁能牵套的。二十年前,十二部割分出了那么些草场,喂饱了他们,可眼下呢?”
  他咽下口恶气,犹觉不够:“不说眼下,五年前的凉州血,可都还没干透。”
  “燕山口一贯是底线,若是过火,自然该回击。”赫连聿先出声应他,神色平淡:“凉州的血,我比将军记得清。只这休养生息不过数年,将军是要饭都吃不饱的少年人们,去举战旗么。”
  阿胡台登时梗住,一把直心肠有些酸涩:“只这欺辱,君侯心宽,我受不住。”
  “面子上的欺辱,算什么东西。狗吠听久了,是个乐子。”她嗤笑着去挑烛火,一线侧颜归于沉寂,朱紫的帛被缓慢地拢起:“二十年前的十二部,是被打散了踩碎了的十二部,要挂着脑袋去搏一条生路,风吹草动都得听清楚,但那不是眼下的中帐。将军站直些,也不妨事。”
  她拖着一身火色去拂过嵌军衔的硬挺肩背,耳下的紫髓串珠被缀成刀柄的形状,行走间波荡着:“赫连氏的血还没干,燕山口的碑也没塌,怕什么。”
  赫连允落了王刀在身侧,看她的神色难得温软了些:“下战书是个常事,军防不懈,不必要过分挂念。将军此来,还有何事?”
  “大君可记得破月部?当年流亡的共有两支。一支南下,一支则滞留在北地,散得沙子一样。”
  “南下的是眼下的破月商氏,另一支被父君收拢了些许,余下的便散在境线上。”他沉声应着,已然捉出了些沉没的细线。
  破月部弓法威名颇盛,只这贵精贵专学艺不广,刀法弱得可怜,若是近战刺杀,几乎要死得潦草,挣扎都是一则奢侈。
  世上言辞纷扰扰,却也都认燕云楼主的一句:“论剑,要看清河府,论刀,昌州陆氏该有一席之地,论弓,则不得不看破月商氏。”
  “破虏弩是军械部二十年前的旧产,除了叛逃的穷发人带走过一批,余下的几乎全被销毁,整个十二部都翻不出几件,我部斥候跟着那群沙子在界河上晃,竟然还看见有人使那杀人的劳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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