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扬名天下,但弱柳扶风的名号,算是去不掉了,封公侯拜主将,照旧。
南北同分一轮月,周檀从旧事里挣出身子,漫漫长路一人走,倒忘记身侧有人的滋味了。
赫连允的温度递过来,发顶几乎蹭到脖颈。
“我该谢你,这样护着我。”周檀轻声道。
“护着亲眷,天经地义。你不是也拿赫连聿当自家子弟吗?”
“是亲还是……”周檀刻意顿了顿:“眷?”
“来日方长。”赫连允只是一笑:“喝酒么?”
周檀欢喜得几乎跃起来,他还没翻过赫连允跳下床,就听到一声惊雷:“只一口。”
“一口就一口罢。”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可能会在更新的同时修一修前面的十章,主要是填补细节,大致内容不会变更,不需要拐回去看——
第19章 、道宵月
说是去,沐浴去了,这荒郊野地,怎么成啊?
整夜兵荒马乱,火烧完了,太阳也踩着钟点升起来了,塞思朵回营时添了一点新伤,鼻头发青。
但没人来问她战事,都穿着外衣在哨声中匆匆走,擦肩了也只是平淡招呼了一声:“吃了吗?吃了什么?”
于锦田因为看起来太过命不久矣,被勒令晨跑,他顶着乌青一双眼,刹住步子,整了整冠帽,甩着算盘冲她喊:“羊汤,才煮好的,喝不喝?”
“喝,给我个大碗,要最大的那只碗。”
“那只啊,别想了,留给周郎君了。”于锦田跑着越过她,嘴里还嘟嘟囔囔:“海洲、东海,三斤,七厘。”得,还在算他那账。
塞思朵先是一怔,又笑了笑,拆开朱红色的胸甲露出里面的中衬,绷了一夜的弦终于松懈下来了。
沉山骑的朱色甲在一地黑里很出挑打眼,东海铁得在东海海面上开船捞,打捞上岸后,再装车走千里,到了北地一甲难求。
十二部的糙汉老痞子们很是眼馋,但造甲的钱和路上的花销走的都是大阏君的私库,白花花的银子走一里流一点,这群人也没好意思去讨要。
被优先照顾的总是自己的亲兵,“肉”吃完了,剩下的汤怎么分配,还全要看军械部的心情。
这糟心的指头缝里能漏出来多少,难说。
“军械部就是一群疯狗,逮谁咬谁,见钱眼开,仗着军械骑在头上作威作福!”阿胡台捞了碗递给她,还很愤愤然。
论起混账造作的程度,在北地这千里草场上,军械部说自己第二,铁定没人敢做这榜首。
奇思妙想都不算事,一群人整日里不是想着上天捞月学嫦娥,就是想着烧山填海当精卫。
斗天斗地,翻山倒海,没完没了。
前年天旱,北地人都说是到了天火过境的年头,这群人在山湖里冻了点冰箭,爬山上去钻研降水去了。
去年洪峰难得过界河,水涨到了界桥面,桥上积了薄薄一层水,凉州民众骑驴牵马去河边看扎堆热闹,这群人又去琢磨自制天火了。
结果火苗一烧,军械部的自家小楼直接塌了个透,房椽一掉轰地一声人财两空,还殃及了楼下跟人熬夜打牌夜不归宿的大阏君。
大阏君袍子烧了一半,赤着足拎着桶去救火,火是灭了,伤者都出来了,人却烧得灰头土脸像是泥里滚过,被赫连钧扛回去一顿好洗刷。
“要我说,上头两位,八成是被军械部气走的。话说他们俩,跑马跑这么久了,也该有消息了。”
“人在海州耍呢,前几天传了消息回来,扰人家两位清闲做什么。小儿辈的仗小儿辈们打呗。”
“君侯上哪去?”于锦田从羊汤里仰起下巴,瞧见了撩开帐门的赫连聿。
“给我只碗,喝了上府里审人去。于大爷,让个位置给我。”
赫连聿接了碗,眉毛一磕:“喂猫呢,给个大的,那个,就那个青色的。”
“别想了……”塞思朵笑她:“轮不到你呢。还有,昨天这事儿到底什么由头。破月部分裂了十几年,这群人,这当口做什么想着要南下?”
“眼馋啊,馋人家的安闲富贵。脑子里全没想想,这还是元嘉帝时的南郡吗?破月弓当年能换一郡之地,那是元嘉帝有脑子,为人也算厚道。现下?”
赫连聿啃完了碗:“走,于大爷,上府馆去,审人的事给你了。”
“没吃完呢,急着投胎呢你。”于锦田匆匆忙忙拿官袍擦了嘴,踩着软鞋跳起来,回头冲人喊:“给我留点晚上喝啊。”
孙老二被按进问询室没多久就吐了个干净,他肩膀带着手臂抖:“云昙,云昙他在哪?主谋都是他,卖婴孩炼尸胎的都是他,就那,那碧波寺下面,也是他的窝。”
“这么想念?地下去见他吧。”于锦田把腿踩上凳,浑不吝道:“炼胎,炼什么胎?”
“我不知道啊,他神神叨叨的,说的都是神神鬼鬼什么道法,谁知道练什么功呢?”
“是么?可我怎么听说,你在那群教众里,很得“神赏”,能得别人不能得的东西?”
于锦田眯了眯眼,清淡的面色凑近了些许,这让他在灯影下显得锋利了:“瘦金体,又是什么说法?”
“霜霜霜……霜雾之交,瘦金之体,云昙说,这这这是密钥。”
“什么密钥?”
“登天之路。”
“真够……”于锦田拍了拍掌,笑得快呛出泪来:“够能想的,失敬,失敬了。现在天也登了人也杀了,排起队来下油锅去吧。”
“去他娘的神赏,什么东西。”
“这个说法不稳,但大萨满的说法不会出差错。”
“我信,也不信。”于锦田擦掉指尖上的血痕:“要说大萨满算的不准,那也没人能算得准了,但真里有假假里有真,关键在于……”
他回头看向赫连聿:“几分假,几分真?但说来也奇,大君最近倒是没犯几次头风。”
“这郎君,还真是个福星。”于锦田接着嘟囔,把着算盘没松手。
——
快要日上中天,周檀舒了舒手脚,发现两臂竟然能伸直了。
窄床上只剩他一人,但宽阔得倒显得不闲适了。他滚了几遭爬起来,先勾住杯子饮了几口。
伸着一双腿去寻被他踢走的鞋,玉爪叽叽喳喳从窗上冲进来,扎进他怀里。
周檀顺了顺那薄薄的一层绒毛,摸起来又软又薄,端起来看:“你怎么,也秃了?”
“嘤——”它叫唤,往他中衣里挤进去,只露出半个脑袋。
周檀踱着步子托着鹰逛出门,很有点南郡养老人士们牵狗溜雀的悠闲,只是暂时还没孙子可以逗。
他闻着味道挤进锅边的一群人里,左右看了看,晃了晃脑袋,架势跟街头巡访似的,就差挥挥手示意:“都吃着呢。”
“问郎君安,吃了吗?”阿胡台站起身,给他留出点位置。
“军械部不是来信说要来人么,三天已经过去了,何时能到?”
周檀从怀里摸出自己的碗,探着脑袋往锅里去。锅沿上扎了不少脑袋,乍一看有点吓人。
“军械部?那一群千年鳖灯万年龟,懒驴上磨似的,爬坡也得爬好几天呢。郎君问这做什么?”
“想要把刀。”周檀放下脸大的锅勺。
“嚯……”阿胡台冲他挤眉弄眼,往帐子里指:“那不是有现成的吗?多好使啊。”
赫连允的王刀搁在门后,晨起走的时候也没带,油亮的身柄上淌着光晕。
“太……”他看了一眼,想了想又说:“太大太沉了。”
“也是,等人来了教给您打个好看的,沉铁刀黑乎乎的,也不衬您。”
周檀心满意足地补上了昨晚没喝到的汤水,饱腹了,卷起袖子冲着穿围兜的灶娘拱了拱手,揣着他那手巾下河净面去了。
“收锅了收锅了,都起来了起来了,别在这儿躺尸了,赶着去幽州呢。”
灶娘冲着周檀扯起嘴笑,笑得阿胡台起了寒颤,笑完了围兜一脱,柳眉一竖扬着嗓子开始喊。
灶房里的人各个看着白净,但颠锅颠得力能扛鼎,几只手夹着锅,半会就走得人没影了锅也不见了,只留下一地人的哀嚎。
“老子,老子没喝完呢。”
“哎,抢老子的做什么!你们音州骑这么不要脸吗!”
“沉山骑有钱到穿东海铁,怎么还跟人抢饭吃了嘿。”
然而为了一锅肉内斗,那是这群人的常态,灶房无情无义,除了周檀能撒娇放泼讨点儿好,剩下的人是半分都别肖想多吃一碗。车马挤上山道,在山脚接上了从府馆回来的一群人。
赫连允纵着马隔过窗看人:“昨晚,睡得还好么?”
“还算好。”
“那就好。”
两个人沉默了半会,又笑出声,玉爪被周檀递到赫连允肩上,它睁开眼一抖,连滚带爬又滑下去了。
“军械部离得远,本部在山里挖矿,出来的人会在幽州停,过几日就能见到了。”赫连允牵过缰绳,慢悠悠地控住步子。
前晚下了点雨,山道没干透,招惹军械部的下场有点凄惨,估摸是那群娇滴滴的爬路龟做了法骂人,车马半道嘎吱一响,直接卡进了山沟。
马嘶人声乱七八糟响,一身红的于锦田直接飞出马背,在泥里滚了个遍。
几个人忙着去泥里捞他,又送人头似的,一个接一个摔了一串。
周檀刚没抿着唇笑出声,直接一脚歪下去,直接差点拿脸吻地。
赫连允提着他的后颈,抓猫一样抓回来:“看着路吧,看他们的热闹,什么时候不能看。”
周檀缩了缩脑袋,借着力站回去了。
往幽州去,多山多坑,大路小路都不怎么平坦,一群人带着辎重走走停停,在山野里暂时扎了营。
周檀踩着石头从泥地里跳出来,昨晚才熬夜洗净的白袍脏得又不能看,赫连允架他出来,拿长靴垫住他足下的软鞋。
结果这人脱缰野马似的,赫连允刚没回头听句话,人就又没影子了,只剩双鞋留在原地。
他偏头看菩提,问话的表情格外唬人。
菩提刮了刮脑袋:“郎君,说是去,沐浴去了,这荒郊野地,怎么成啊?该是往这边走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各位的反馈和阅读……手感真是时好时坏,希望下次能好一点哈哈。
第20章 、月下檀
月色晕着,水雾也罩着,一线脊梁,春柳似的。
月色晕着,水雾也罩着,一片水域都是朦朦胧胧,这时节,山中水草长得甚至有点丰茂了,帘子似的垂下去,半遮半掩。
周檀纵身一跳,往涧心去了。他散开束带,将白袍按进水中洗洗刷刷。
人像一尾鱼一样,滑脱出来,连带着一头鬓发全散开了,发冠一抛,湿淋淋铺开在水面上。黑的浓黑,白的浅淡,很分明。
人迹罕至的地界有人迹罕至的好处,活水是干净地流淌着的,不像南郡里一条曲曲折折的燕沉河,穿过鼎沸人声朱楼碧瓦,满街脂粉都倒流进去,香味几里外都能闻见。
当然,去游的公子哥儿不是没有,口口声声说沾点儿十里街的美人香,出水来时一身都是熏死人不偿命的味道。
幽州的夜星河通明,散碎众星正拱着一弯月,北斗七座落在天幕上。
瑶光的薄晕也看得很清楚,周檀浮着身子,有些悠闲地仰头看,去岸头标了记号的树坑下捞一壶酒。
衣袍去了,后颈和脊背便全露出来了,润得像是枝沾水的春柳,脊梁一线往水下伸去。
驻扎点的锅又支起来了,灯烛也点起来了,隐隐约约能听见树影缝隙后的人声,饭点的争吵算是每日惯例,不知道哪位又敲着碗在高声吼叫。吃饭睡觉骂军械部,惯例。
周檀莞尔,转头晃着壶,侧耳去听壶里的声音,南郡的风流子弟们很有些闲来无事的玩法,吃吃喝喝里,有一桩就是认酒。
凭香认酒是常识,有些酒糟里泡大的,听了声儿都能分辨得差不多。
毕竟南郡花样不少,往酒里倒干果放圆子的,也不是没有。
喝的是个意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能讨点平时讨不到的乐子。
但幽州酿走得是迅疾如火的路子,一口下去肺都烧起来,没什么花腔花调的装饰,他捂热了泥塞子,抬头看见了一双熟悉的靴,慢慢停在了岸头。
赫连允隔过十几米就瞧见了水里那一点白,脆生生的像节藕,那颈子昨晚带着伤,枕在自己胸口一晚上。
再说这北面,除了军械部的奇人异士和奇人异士的鸡鸭鹅,没人喜欢往水里扎,想也知道能是哪位郎君,他刻意放轻了步子,靴子缓慢地踩到了岸头。
周檀听到了声,突然一惊,当即就往水下潜。但水清的坏处这时候就显出来了,人跟个鸵鸟似的,头下去了照样能看见身子,赫连允被逗得几乎笑出来。
“壶给我……”他冲着周檀道:“别喝凉酒。幽州酿下去十个里面能躺八个,赫连聿的脑子,一惯不好使,她推荐你喝什么,别信。”
“阿——嚏。”赫连聿蹲在篝火旁,正拨着地上的柴禾,脸被酒烧得像块老炭:“谁又在骂我来着。”
“嗨,骂你的还不少吗?你怎么还学于锦田体弱多病起来了?明天也早点滚起来跑圈吧。”
“滚滚滚,就你能。”
周檀从水里伸出个头,发丝还铺开着,有几绺垂下来遮住了眼。一江春水半露半藏,跟身下的水波混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