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这端倪,生在海州当地?
“在看什么?”赫连允进门来,将窗口垂下的厚帷幄挂上小勾,风进来了一点,灯火摇晃。
“农桑……”周檀吊起封皮看了一眼,从床榻上滑下来:“《农桑正典》。”
他读书读得有点囫囵吞枣的即视感,眼睛扫视地很快,赫连允绕过一地狼藉,一近身就看见了那几乎算得上工程浩大的手绘图。
显然上过不少心思,山川的形状都画得很得要领,和帐子里那张军情用图没什么差别。
“怎么不去看帐子里那张?匠工实地测绘过。”他按住翘起的一角。
“不怕我盗取机密?”周檀笑了笑,拿笔去勾燕山口的色。
笔尖上融化了一点白色,去涂抹黑色的山脊。他描画时脸上都是认真的神情,碎散的鬓发轻轻滑下来,遮住了眼睫里的波光。
“没什么机密。但你,画得很齐全了。”赫连允甩开袖,按住那枚抛在桌角的砚台:“只是除了一桩,燕山口南有别道,这里看不清楚,离近了便能看见了。”
“山下建别道?”周檀来了兴致:“什么由头?”
“二十年前逃命的由头,不能战,要躲。”赫连允握住了那只笔,微微错开周檀的指尖,带着笔和那只显得有些细瘦的手指,沿着纸上的燕山口一路划走:“十二部在燕山口下建了别道,能通到界河那边的南烟关。在那土地下面走上几日,能从幽州过音州,和我们的来路差不多能重合。”
“这么大的手笔,谁人营建?”周檀惊奇起来,他的指尖缓缓往上走,默不作声地像一片云,撞上了赫连允握笔的手。
“如果我没有记错,图纸,来自燕云楼。”
“不愧是燕云楼。”
他们两人从没有开诚布公地谈起过燕云楼,尽管无数端倪都在两人之间昭然若揭。
燕云楼和婚约一样一直存在着,横越山河土地的飞燕,递过来的信息,永远都是双份。一份从海州来,一份通过中州商会递到周檀手里来。
“燕云楼和我父君关系很深。”赫连允顿了顿,还是打算坦诚地讲话。
他一向沉默,但也永远坦荡,从不肯把欺瞒放上台面,周檀甚至,偶尔怀疑起,这人怎么能平安和顺地长这么大。
但他向后靠过去,又撞上了那几乎顶到房梁的身板,胸口又热又宽敞。
周檀笑了又笑:“我猜到了,昨晚送长生金回它笼子里去,碰见了很多燕子。”
“燕云楼和中州商会有许多往来,我在中州商会的份额,许多都要交接给燕云楼。檀香舟……”周檀比划着:“我的——”
但话没说完,外头的人声又闹起来了。呼呼喝喝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响起来了,篝火也点起来了。
周檀忙不迭伸出去个脑袋,卡在窗缝子里大声呼唤于锦田:“什么热闹!”
“赛会……”于锦田冲这边喊:“沉山骑,跟辎重部对赌着呢。”
于是周檀鞋也没穿直接飞身出去了,帐帘一掀无影无踪,半点没回头看看身后的人。
赫连允微微叹出口气,但转瞬又带了些笑,他的话头收了回去,改日再讲,也不迟。
外头热闹是真热闹,锅还煮着面片汤,人头挨着人头。塞思朵脱掉了外甲,搁了碗从墙头一跃而下,她坦着领口,露出胸口泛红的刺青,是缺口朝着左边的半弯弦月:“说我不如沉山右部,我认,说我打不过辎重部的,我可不认,阿胡台,你做不做你辎重部的前锋?”
“老山,这都不敢?!上去啊。”于锦田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招呼周檀坐,一边还搅着手里的锅盔块:“吃不吃,郎君?”
“前两日不还哭穷,说吃不起锅盔。”周檀挨着他坐下来,外袍脱下来垫在身下。
“那不是郎君大方,走账走了一把大的,到了中帐,请您吃整只滩羊都行。”于锦田冲他挑挑眉毛:“咸的,很香。”
“想吃甜的。”周檀捻了半块尝了尝,有点不满意,身边挤过来一团蒸着汗的身子,赫连聿刀一甩腿一岔:“辎重部还挺能打,吃什么呢?”
“仲彩……”周檀把锅盔塞进赫连聿怀里,冲着掂铜勺的姑娘喊:“仲姑娘,有些甜食么?”
他的眼轻微地弯了起来,熟练地把眼波撩了起来,仲彩拿勺子磕走了凑过来的闲人,扬起一把亮嗓子,在人声里格外抓耳:“有着呢,郎君等我一会儿。”
“这胳膊肘子,拐到西天去了。”于锦田轻声说,很愤愤然:“我昨天就溜去灶房锅里薅了半个羊腿,快被她一路打到燕山口去了。”
“不自量力,看看你自己。”赫连聿嘘他,蹬了蹬腿站起身,场上的人轮换了一波,塞思朵正冲她挑着刀。
东海铁铸的刀锋,有一层银灰色的光亮,正在半亮不亮的月色下散着淡淡的光。
“我用剑……”赫连聿站起身来,淡声说:“东海铁剑对东海铁刀。”
“又是东海铁,这一个个的……”于锦田哼了一声:“花钱要命啊。”
这时节樱桃是没了,中州商会里的冰窖里估计还存着,但想要运过来,那是难上加难。
周檀打了打脑子里的算盘,非常直接了当地放弃了,往前凑了凑,发现那是老蜜饯的味道,腌渍梅子泡在酒里,被仲彩从锅底下捞了出来,她拿琉璃大杯往小杯里倒,开口说道:“尝一尝?”
周檀冲她弯弯眼,直接抄走了整个杯子。
他端着大杯往回走,听见场上的刀和剑狠狠撞在一起,“铮”地一声响,人群里“轰”地一声,看戏似的叫起了好。
东海铁在南郡说常见也常见,说罕见也算得上,但这原因跟北面确实不太一样了。
东海在疆域最东方,传说中的日出之处,那里的海铁坚硬耐造,但粗糙也是粗糙,不怎么在诸事都想要求一个“精致”的群体中讨得了好。
除了东舟府的府兵、清河邑的私军,往北的驻北军,没几个行伍在用。
不到战时,没人用这好用不好看的物件。
——
商蘅芝拢着袖子点起香,动作很熟练。九层梯上能听见树梢头的鸟声,底下的人声隔得很远了。
窗口摆了一盆兰芝香草,细软的枝叶舒展在敞阔的秋日长空下。
茶碗被慢慢摆开,细叶投入滚水中:“郡主喝一杯?”
“不了……”周槿途凝视她:“我要见的是能话事的人,小姐在商家占多少份额?能做的了这种掉脑袋的主?”
“这你不必担心,我兄长的主虽然轮不到我做,但这东到东舟西到西沙的商线,我说了都能算。凉州的,也不是不能插一手。”
凉州,周槿途顿了顿,她有太想知道的消息,但燕云楼的燕子们飞南飞北,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得去楼门,得到一只递信的好燕子。
“您家那郎君,现在可活得比您舒坦,有人捧在掌上疼,我倒是想不明白,往北走的可以是你,为什么是他?”商蘅芝动了动她那快掉的眉毛。
周槿途却先松了口气,她仰起头,方才细微的柔软从眼底剥离出去,剩下阴郁的冷淡,配着这张太招摇的脸面,有点灰沉逼人的艳,不明亮,但叫人又想,又不敢触碰。
“有什么分别么?婚约要姓周的认,我们两个连生辰都不差多少。何况……”
周槿途往跟前凑了凑:“我兄长不是个记仇的性子,但我不是,纪青欠我家的,欠清河邑的,要还。我要留在宫中,有头有尾地看完这戏码。”
“拿什么让他还,拿你那才八九岁的表弟,哦,也不是表弟。”商蘅芝拨了拨茶宪,香气开始腾起来了。
“那依你看,要拿什么?”
“宋将军,来答郡主这一问吧。”商蘅芝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后面画着山水的刺绣帘子被她一把挑高了掀开来,那居然是个旁人难以发觉的巨大暗格,里头正站着道灰蒙蒙的绿色身影。
周槿途绷住了,她按住袖下的金钗,双足垂到地下踩实了,是个蓄力的姿态。
“泊舟亲王,纪泊明。”宋定笳迈步走出来,一字一句说道,东舟府军的制式铁剑,在她腰下冷然蛰伏。
那是一把东海铁造的将军剑。
作者有话说:
今天去上了两节课,实在是感觉腿不是自己的了。
非常感谢,期待大家阅读与反馈。
第24章 、风吹水
窗子角度正刚好,能看见周檀翻跳的腰身,像节柳条,三尺水在夜里划出了光弧,铮鸣声一直在响。
周檀一边听着场上的人声,一边翻着手里零散的册子。《农桑正典》,确实是一本子大部头的农桑书籍,厚得都有点压腿了,但封面和内页被他拆开过,不知道包过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书,正可怜巴巴地摊开在他膝盖上,风一吹都快破。
“沙风……”他捏着纸张,凭着残余的记忆往册子里翻找。
测绘的匠工踩着一双草鞋走过南闯过北,在南郡制的书,也曾讲过北地的奇闻逸事。他将册子一甩,摊在了要找的内容上。
配图不怎么清楚,又或者是漫天沙风来袭的时候,是人是鬼都瞅不见,鼻孔里耳朵里,全灌了数不清的沙子和风。他低了头,仔细去看图文讲解。
沙风过时,百草不生,唯独碧连波的草种能挺拔些,给这荒漠似的地界披上点残存的绿意。
正当此时,场上轰鸣一声,对战的两个人刀和剑同时脱了手,打着旋儿飞了出来,带着厉风,直冲向周檀这面。
“蹲下!”
于锦田把碗一扔,娴熟地抱头一缩,边擦嘴边嚎叫道:“这群人没个分寸,可得小心些。”
但周檀听见了也没动,他微微提气,三尺水被他从坐垫下掏出来,没什么排面地随手一挡,三根铁全数落了地。
“啪”地一声,书册一合,他踩上鞋跳下去,落了地开口道:“来,容我来一局。”
“诶!诶——”于锦田抓住他袖子:“你跟这群杀胚玩什么。”
“这才有玩头。”周檀轻轻掀了眼,还笑着说:“刀耍不起来,我用剑。”
他的刀耍得确实不算顺畅,从小学武的时候,走的也不是大开大阖的横路子,周涧安的风月习气在周檀身上还有点影子,尽管花架子不好用,但好看的技巧,他总愿意去学上个一星半点,耍一手在纪清河眼里甚至有点忸忸怩怩的剑术。
纪清河对此不大满意,但对耍剑看起来很赏心悦目的一大一小还是很满意。
周檀不穿外衣,外袍卷成一团,被他坐成了垫子,头发也散下来,沾了水的额头在风里顶着。
天有些凉了,他皱了皱鼻头,一点红默不作声,爬上了鼻梁去。
又是剑对剑,赫连聿松了松肩膀,隔过一段距离,冲他抬手:“请。”
篝火点到了三更半夜,赫连允半道晃出来一趟,只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又卷起帘子去批复成堆的邸报卷册。
窗子角度正刚好,能看见周檀翻跳的腰身,像节柳条,三尺水在夜里划出了光弧,铮鸣声一直在响。
没落下风,赫连允收回眼神。
笔尖的墨缓缓滴下来了,他的手停了一会,最后回过神来,圈上于锦田递来的鬼画符一样的账本,落了个“允。”
万两银子流水似的,给了再给,军费总归是个无底洞,填了又填都看不见尽头,但燕山口北的旗子已经再次举起来了,没道理继续站着,平白无故地等着再挨打。
周檀比中州商会大方得太多,中州商会自己把自己的总部设在南郡的京城,却对南郡没有半点归属感,钱和货是商家人围成一桌谈事儿的头一遭,除了钱,别的尽数不谈不看。
只是商家主,对周檀似乎偏袒得多了点,对待自家子弟都不见得这么亲昵,一路护持一路帮扶,连成箱的樱桃都要从各个州府里的商铺分出来点,他转了圈思绪,心里居然有点不是滋味。
南郡太远了,总归是隔着一层又一层的窗户纸,拿什么能捅得穿?
周檀还在窗外顶着风耍剑,对面换了个人。他听见风声刮过去,眼底锁视对面的刀锋。
夜里的北风不比南风软,猛烈的时候甚至有点像刀子,他的肩膀压平了,领口烘起的热气同风搅缠在一起。
刀剑再起。
“砰——”
刀压过来,他旋身而起,学着塞思朵,拿双腿去压上刀背。
他身板轻,带来的压力自然不够大,但快,很快,快到一片云似的,飘上去,又沉下来。
三尺水破空而出,抵上了对面的脖颈,脉搏透过剑锋传达过来,正在跳动着。
“漂亮……”塞思朵跃起来,双手拍打:“太漂亮了。”
这有些花枝招展的打法,一向是沉山骑的专属,别人没什么心思,也太难学会,周檀,她挑挑眉,看过几眼竟还记得清楚了。
“交给你们了……”周檀冲她招手示意,笑得肆无忌惮,接着他竖起领子:“改日再来。”
他顶着风回帐子,拥挤的营地没能宽松地分给他单独的营帐,一张矮床能挤两人,一点灯火在烧着,隐隐约约能看见投下的身影,显然今日的邸报还没批复结束。
周檀在门前停住了,他踩着脚下的泥水,一前一后地放两只脚,下意识地正回了自己的衣袍,把领子直直地竖起来。
风越发烈了,他没走前门,直接滚回榻上,带着半湿的鬓发往农桑书上头枕。
赫连允听着了声响,顿了顿笔锋,接着去圈改摞了一堆的案头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