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可以走栈桥。”赫连允指指被雾遮掩迷蒙的悬崖壁,峭壁一线几乎直上直下,偶尔看得见攀援的灰毛猿猴,荡着藤蔓一闪而过。
“这儿也有路?”周檀又惊奇了。
“到处都有路。”\"难怪……”他头又往外探了探,接着说:“难怪阿衍总说北地营建疯魔,每年要投大把的建造资金。\"阿衍?”
赫连允炸毛似的,眯起半道黑沉沉的眼。这会他是没讲君子风度了,直接跨步进去森森然盯着人看。
估计自己都没意识到眼神骇人,有点传言里吃肉喝血的模样了。
说暴戾也算不上,但他身量太高,不作声站着就是一道阴影照下来,影子黑,眼瞳也黑沉沉。
周檀仔细看了半眼,发觉眼前人的瞳仁其实不太发蓝也不太泛绿,光照下来有些琥珀色的光晕,不比赫连聿两只瞳仁,猫眼石似的,夜里都快能发光。
除掉过度锋利的轮廓线,单看眉眼,甚至有些更偏向南郡的公子哥了。
“商家主,是商家主。”周檀往后一仰,撒开眼神,忙不迭顺毛摸,还欲盖弥彰往外一指:“看那儿,有只猿猴过去了。”
被指出来的灰毛猿猴一时顿住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攀着藤蔓的毛爪子差点一松,它晃两下,四爪着地,一溜烟没影了。
——
银姬会筹备了快两个月,总算是到了能开眼界的紧要关头。
这夜里的大幕就快揭开了,刚过晌午,朱雀街上已经走不动道,一群人全往燕沉堤边挤过去。
逢大事必堵车,这路修了十几年,丝毫没有成效可言。能并排走十辆车的车道,这时候一片混乱。
虽说是民间自行举办的大活动,碍不住人多车多,何况银姬们各个身上香风飘出三里地,传言天上仙子下凡来,世家草莽,男女老少,谁都想凑热闹瞧上一瞧。
商蘅芝从裁云楼上下去,依旧一身男装。她在南郡姑娘里算高挑的,踩一双高靴后更像男子身板。
这时候底下堵得要死要活,驾车的骑牛的,纵马的赶驴的,一个个一群群挤在一起,坐骑的嘶叫声塞满了整个街巷。
禁卫营平日里作风高傲,这时候也没什么排面能支棱了,一群扛缨枪的围在街头巷尾充当人墙,给乱跑的车马驴指条明路。偶尔还有鸡鸭鹅踏踏跑过去,激起一连串惊叫。
宋将军述职没述完,先担了个活,被撵出来指挥交通,顺带帮宫里的贵人找只溜出宫的乌云踏雪猫,正在街中央声嘶力竭喊一口东舟腔。
东舟男子女子讲话柔,甜得能催人心肝似的,这人一腔却像金刀铜锣,听不出来半点娇柔劲,过几条街都还能听见。
“先抓那头驴!”
“放开那只鸡!”
商蘅芝骑一匹高马,越过乱七八糟喊叫的禁卫营,缰绳握在手心,过午出了些汗,一手湿滑。
她听见很有点穿透力的声音,莞尔一笑,盖下头顶的高帽。两道眉毛还是画得乌漆麻黑,没点美感可言。
说美人美人到,一道朱漆车架停下来,带家徽的玉牌好悬砸到人脸,流苏风铃一齐响,里头的人一只手探出来,敷了一腕子雪一样,挂了个色很重的翡翠镯,半卷纱帘问候道:“商家主安。”
“别……”商蘅芝约束着马,稍稍凑过去,若有若无隔开人群,轻声笑道:“再被好事儿的人听见,我阿嫂都得扎我一刀。”
“你叫他阿嫂,才会多挨一刀吧。”
“我倒想讨他做夫君,但,敢么?”
里头只笑一声,语气轻飘:“活着多好,活着还有一双眼能看看,知足吧。”
禁卫营出来了,金明卫也闲不住了,穿金甲戴金盔的世家公子们也被宫里撵出来上街,平日里除了撑排面没事干的一群闲人,这当口却赚足了眼球。
一时间欢呼先响了,坐雕车的姑娘,骑驴的姑娘家,手里的并蒂莲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全扔过去。
骠骑将军首当其冲,先挨了一头的花枝,他顶金盔,半张脸都瞧不见,下巴半仰着,一道弧线被光影镀上了柔波。
莲花叶被打散开,飘在半空,一幅墨画似的慢慢被展开来。
马蹄不疾,想跑快也没法子,只能在街上堵着被人围着看。
白马金羁都是风流物件,金盔覆面更像是个嫁娘盖头,招得人心里发痒。
好在这街上的目光虽然太多了,也都是坦荡的温和的,热切却不能说是狎昵。
陆承言扯了扯缰绳,端平了双肩,新甲太窄了点,勒得腰线全亮出来了。
绣花枕头金明卫,各个面目漂亮腰窄腿长,估计被皇帝养着用来彰显玉京的豪气礼节,平日里大事没有兵也不练,成立没多久,这还能算是初次登台亮相。
上不了战场气势却够足,一行金甲光耀得很,披着日光缓缓来,月色没来银姬没到,城中先上了道前菜似的,鼎沸得锅盖都飞上天去。
“这样的品貌……”商蘅芝瞧见了又听见了,微微叹,神色不忿:“天杀的商衍之。”
霎时她收声,只见白马背上的将军扬起金盔,冲街巷尽处的阁楼顶微微颔首。
这下眉眼也没什么遮挡,一并亮相了。他没穿颜色厚重的制式甲,倒显得眉眼明晰起来,不软绵,却也不过度锋利。
日光下来,连阴影都没有半点,那是双有些秾丽的眼,配了琥珀仁样的两颗眼珠。又一波花枝甩过来,他脸上似乎还有了点笑模样。
“瞎了眼喂。”车里车外两个人一起叹出声,街口转过去就是烟阁,想也知道楼上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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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卷锦绣
赫连允低头揽住他,立马就看见了被扯得可怜兮兮的外裳,白绸烂得参差不齐,锯齿将将遮住膝盖,他膝窝都泛红,肤色比脸上还泛白,像是抹层油。
栈道实属难走,还沾了点山高的水汽,于锦田先一步上去了。
弱柳扶风两条细腿,这会爬得飞快,抓一条垂下来的粗壮山藤,手脚并用一段上坡路,一会便不见人影了。
“于先生……”周檀踏着木板向上看,两只脚在风里摇了摇,一脸惊叹:“可真是个人才。”
“是噻,他嫌回城走地下太慢,成天翻山越岭,跳崖呢。”后头有人远远地搭话:“猴都没他爬得快,不知道哪地长大的。”
脚下全是云雾,一道浓白的河流一样飘过来,鼻尖能嗅到湿漉漉的水汽,栈道全是木材来制作,颜色驳杂,既有南郡生长的紫云木,也有北地粗砺的合抱橡木,有的阶梯表皮已经剥下去了,在缝隙里长出点莹莹碎绿,是劈开木缝的杂生草。
他屈身去捏了捏,草面扎手。赫连允走他身后面,刻意放缓了点步子,转过山腰连路都断了头,一身红袍的于锦田正飘在云雾缭绕的半空,双手向上抓一道悬在风里的铁索链。
倏忽人就过去了,一道红滑得像一道闪电。
周檀默不作声指他,错愕道:“这是路吗?”
这实在不能说是路,周檀见过的世面也不算是少,但这断头峭壁上的一线铁索是实属没见过,大风一过来摇摇欲坠,不知道哪年哪月的生铁还伴奏似的,吱嘎吱嘎响起来了。
这铁索还蛛丝网一样铺开了,对面的燕山口上,像是也摇摇晃晃搭建了一样的铁索,吱嘎吱嘎的声音响成一片,从那头传递到这头来。
经年累月,工程浩大。
他一条腿往前捣捣又收回来,两道眉毛都快麻花一样卷起来,身后停了一堆人,视线投在背上,弄得他脊梁上爬了蚁群似的痒。
一声笑传进耳朵,后头那人开口问:“要我托着你吗?”
那笑意听得周檀脊背更酸,但他想要挣扎,也没什么余地,往下一看,江水横流云遮雾罩的,实在是高。
周檀这会儿不僵持了,他把装了鸡零狗碎的小布包裹往背上一甩,两手一张双眼一闭,说道:“走罢。”
他四肢直挺挺,脖子伸长肩膀压下,像个牵丝假人似的任人摆布。
赫连允揽住那只腰,那腰上依然没长什么肉,骨节快能支在手掌上,他轻声叹,当家老父亲似的开口说:“怎么还这样瘦?”
“什么?”周檀在风里张了张眼,看到断壁又合上眼去。
他并不是太过畏高的人,登山上坡都是平常事儿,如果是孤身一人,硬着头皮跳下去也不是不能,但人的惰性实在难以避免,一旦有了余地就总是犯懒,当街搏命的势头早被赫连允磨没了。
现在,眼看走两步都嫌累似的,这下往后一靠,有人胸口撑着,一张床一样,又热又宽。
“没什么。”
赫连允答了话,带着他骤然起身,铁索缠绕着圈上手臂,他只用一边的手臂支撑,便带起了两人的重量,他看周檀还抻得死直的两道胳臂:“攀着我,不要向下看。”
两条胳膊应声缠上来,绕到他脖颈上,用的还是让人窒息的力道。
赫连允倒没再说什么,唇峰掀了掀,两人沿着铁索一路走,疾利风声刮过来,也没怎么吹到周檀窝在人怀里的脑袋。
南郡的公子身量不短,站直了青松翠柏,被裹起来时候却看着娇小,他被赫连允稳妥地放上城墙楼的平台,再睁开眼,已是幽州城头。
于锦田又啃起饼了,眼珠溜溜转过来,伸着好意的手想扶周檀下来,但那头的人一脚没站稳,这边的手又几乎没力道,两个瘦弱得不相上下的人在城头的惊呼中一起滚下去,赫连允很快探出手,只钳住了周檀的瘦肩,于锦田往上抓摸一会,没找到借力点,硬生生扯走了郎君雪一样的白色外裳。
衣裳撕裂的声音太响,于锦田滚下去的太快,围了一圈人,但没人来得及做什么补救,红色的身子投掷球一样骨碌碌下去了,在城头的转角咚一声撞上草垛。
茅草散了一地,城头的兵卒支着大梯慌里慌张往上爬,一边高喊着于先生,一边去捞摔得七零八散骨头快出来的于锦田。
周檀默默盖住脸,红痕又爬上来:“于先生,可真是个人才。”
于先生是听不见话了,身子埋在茅草中,嘴里呜呜咽咽,脸上又羞又怒两团红。
周檀两条腿着地,腰身仰倒下去,只有赫连允的手掌是支点。他腰快要贴到地上,腿还站不住地往下哧溜哧溜滑。
赫连允低头揽住他,立马就看见了被扯得可怜兮兮的外裳,白绸烂得参差不齐,锯齿将将遮住膝盖,他膝窝都微微泛着红,肤色比脸上还要泛白,像是抹了层油。
赫连允支着他起来,熟练地揭开外氅裹住人,氅衣又宽又长,正好能盖到周檀的脚面。
赫连允躬身下去扯平了衣摆,有些想笑出声:“正巧,去锦罗坊一趟?”
“好。”周檀盖着脸的手下来了,他远远看于锦田,笑也不是气也不是,鼓了鼓嘴泄了气,没再说话。
于锦田那一身红早看不出来了,灰头土脸一身泥,他一边甩着衣袖,慢腾腾被搀扶着站起来,没骑驴子,走着往锦罗坊晃过去。
这头不是出来时候走的西城门了,偏东头,离热闹的坊门很近,转过几道弯就是。
这锦罗坊里人果然多,男女老少都要换新衣,夕阳刚投下来一点,灯笼已经点上了,裁云楼的分号这里也有,楼阁修得富丽堂皇,门口列了眼看快有半里地的队伍。
周檀裹着过分宽敞的外氅,还要挑起眉毛怒视于锦田,结果人正蹲在摊子前看别人浇琥珀糖,半点没给周檀眼神。
行装里的衣物丢的丢破的破,眼看人快穷得没衣服换,于锦田还能伤口上撒盐,把尴尬的事态变得更尴尬。
“于先生……”周檀摇头叫他,蹲在那儿的人应声回过头:“吃糖么?”
“吃。”周檀凑过去,膝盖一弯也蹲下来,凝视着琥珀色的糖珠滚来滚去,甜腻的气息还带热气。
他凑了更近,低声问摊贩:“能浇个兔子么?”
——
金明卫制造出来的街头拥堵还没缓解,禁卫营抓鸡撵狗在街上乱成一锅粥,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烟阁上商衍之收起折扇,他一心要看的宝贝人物隐没进了人群,金甲也不太显眼了,这街上,也没什么趣头可言了。
“今日去银姬会的是哪位管事?”他回头问,神情冷淡下来,变脸变得快。
“小姐亲去了。”
“倒是积极。”他散漫地扫了扫街下的涌动人头,没再问话。
商蘅芝一贯有主意,商场上也是个机灵歪才,他没什么好担忧,索性放人出去大干一场。
这楼上纵览半座城,比宫里的红墙只矮上些许,你说它僭越藐视皇权,楼高确实也没怎么超过标准,但要说它循规蹈矩,那实属眼瞎。
他看不见商蘅芝的表情,却能看见正中那配了朱纱车盖的雕车,水雾一样的红,镶了金丝线,上头的刺绣多半是家徽,纹样却不是世人熟知的,远远看过去糊成一团,看不清头尾。
像是个揉造出来的新纹样。
这会儿玉京城中的贵女全出门来了,乘的车各个造价不菲,却都比不过那辆豪气。
商衍之眯了眼,散漫的眼神聚拢了一点,冲身后不作声的管事说道:“盯着点。”
“那是谁家女的车架?”
“女?”商衍之只一笑,拨走桌案上的棋子三两只:“泊州亲王,不骑马倒坐起车了,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