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个赫连允都扶额称奇的奇人,周檀咬了咬干燥得发涩的唇,攀着绳索上了平台。
述问风又忙不迭丢下来一个小筐子,筐子上系着绳子:“快上来快上来。”
不知道用来装什么的篮筐,黑的灰的撒了一筐子,上头的绳子被摩擦得起了皮,颤颤巍巍的。
赫连允把周檀托进垂下来的小筐子里,才冲着上面说:“拉绳。”
绳子一拉,没动,述问风悄无声息地放下绳子,偷摸压低了嗓音:“那谁,快过来拉一把。”
听见了声音,玛霓跟着几个人凑过来,他刚从新一场昏厥里醒过来,整个人脚步虚浮摸不清方向,一双眼睛肿得像鱼泡,他游魂似的伸出双手,喊了一声,提动了拉着人的绳子。
周檀被慢腾腾地拉上来,他快要把白眼甩到这两人脸上,默不作声踩出来,便接了绳子去拖赫连允。
赫连允搁下刀,环视一圈,军械部是霜打了,辎重部是花谢了,一个个蹲在外头不出声,脑袋缩进壳子里装乌龟,这底下飞沙走石一场过去,伤亡倒是没有,只不过一群人灰头土脸衣破鞋飞的,像是逃荒,还逃得一塌糊涂互相踩踏,没一个整洁干净的。
述问风敲着脑袋来回话,周檀没去听,转到另一边去往里看,他的目光远远地投出去,方才的动荡和小范围的爆炸剥去了这头山腹的砂石,山壁上,一层厚厚的外皮被摩擦下去,里面隐隐约约闪烁着润泽的光点。
不是金色,也不是白色,一种难以形容的色泽像水一样,一点一滴地从缝隙里流出来,再在日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等等……”周檀下意识挽住赫连允的手,轻声说道:“那里似乎,有字迹。”
只凭着一线裂开的缝隙,确实看不清楚,只有一丁点转折和边角让人觉得那是字迹,但周檀分明觉出了残余的千钧笔力,好似大笔一挥,山河留痕,沙石泥灰一层层堆上去,都没能埋住那天地为之失色的一笔金钩。
——
雪融春苑。
和别家歌楼不怎么一样,雪融春苑建造在冷清的郊外林子里,门前冷冷落落,还种几棵稀稀落落的竹子。
一条小道渺无人烟,偶尔停下来一两辆不起眼的油蓬车,也不知道是用来载货的还是用来拉人的。
站在这儿乍一看,也不知道这东家是想要讲求清清冷冷孤芳自赏的格调,还是当真生意惨淡没人来。
前门搭得很高,灯笼从梁顶垂下来,在风里荡悠悠的。
“你要不,别进?我怕那老狐狸回来咬死我。哎,哎哎——”商蘅芝赶忙跳下车,顶着帽子跟着进去。
陆承言撩开衣摆踏过门槛,装腔作势从家里翻了个半旧的折扇,但摇得不得章法,两根指头一滑,快要卡进竹骨缝里。他冷着脸,扫视看起来簇新的雕梁画栋。
没有人在门前迎接,整个前厅,一片死寂。可这分明是座新楼,一座才捧出了今年名震天下的海银莲的新楼。
诡异都快写到牌匾上了。
商蘅芝捏着鼻子小跑进来,极其不合身的男装挂在身上,她又拿一根炭笔抹了眉毛,远看过去黑漆漆一团。
“呲啦——”
灯火倏地暗下来了,那雕琢精巧的流苏灯,竟然砰地一声,化为了齑粉,像是万千荧荧光点,散落在了这楼阁四处。
伸手也不见五指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终于快要放假辽,过几天努力多更一点!
回头看总会觉得前面各种不对,非常感谢大家包涵——
第38章 、剥风霜
对面的山壁缓缓露出了一半原始的面目,能确认山壁上确是字迹,但风刀霜剑的,一看就是过去太久,一团模糊。
周檀往那道缝隙里又凑了凑,他的眼神时好时坏,有的时候完全是白瞎了清亮的眼波,好看是好看,全是摆设,五米开外,人畜不分。
他鼻尖怼到土层上去,也没看清楚那缝隙中对面的字迹。对面的土层是被小范围内爆裂的碎石撞下来的,现在炸也不炸了,水阀一开,火也灭了,泥沙也冲走了,总也不能派几个人爬过去,抄着小铲子过去挂在半空中刮土。
虽然述问风太有可能干出这种没眼看的事情来。
巷道那头,述问风一拍手:“等一等,我来看看机关。”他矮着身子又下来了,拖着衣服在小道上慢慢滑动,机关被他从头到尾翻了个遍,小榔头在他手里敲敲打打,叮叮当当查看完了所有大小机关。
几个士兵伸着手驾着一会安静一会炸毛的玛霓,各个又惊恐又不知所措,抓人的手都微微颤。
“这……这怎么回事?”
“怎么知道?!”
灵童过灵是常见的,但没这么常见,玛霓一会儿像是被雷劈了,一会像是被狗追着咬了一大口,一会大叫一会抽泣,半晌没安静下来,好不容易安静下,还让人担心他那呼哧呼哧时有时无的鼻息。
“也不知道怎么了……”述问风怀疑道,伸出一根指头戳玛霓的脸,玛霓脸上陷下去一个软软的小坑:“谁刺激他了?还是吃坏肚子了?唱戏都没这么唱的。”
灵童两眼朝天一翻,死鱼一样挂在别人手上,回答是没法回答了,连个泡泡都没力气吐。
兵荒马乱过一会儿停下来了,周檀整个人都快埋进土墙里,对面的山壁不给他看清楚那硕大的字迹,他脖子都快迸出一道又一道的青筋。
实在是扎眼。
周檀被赫连允从墙上撕下来,鼻头上蹭得全是黄黑的泥巴,赫连允忍了一会,还是伸手轻轻擦掉那块泥,说道:“过去那边再看吧。”
周檀拿脸在他手上一蹭,眼睛终于不再使劲往那边看了。他抓住玛霓晃了晃,玛霓两手向空中一伸,霍地醒过来,张口就想大叫,接着被周檀一把堵住了嘴。
“别叫……”周檀轻声安抚道,拎着他的发辫扔到脑袋后头去:“你看见什么了?”
“火……”玛霓轻声说道:“天火。”
述问风牙也不剔了,手里的东西砸到地上,他腾然其身:“什么!”
周檀掀了掀眼皮没说话,他慢腾腾蹲下身子来,这些神神鬼鬼的词汇这几天是在耳朵里跑了个遍,他捡着听全了,大部分都喂给汤锅了,也没留下多深刻的印象。
赫连允的脸色还是没什么变化,但他凝视周檀一时半刻,缓缓冲身后挥手示意。
辎重部终于撞上了强项,一个拖一个跳下这头的平台,挥着大大小小的家伙,去剖开对面不断落下砂石的山壁。
整个洞穴都变了形,周檀满脑子想不通的疑虑,他踩着土堆索性坐下来,声音放得更轻更低了:“这里的天火,怎么说?”
玛霓抖着下巴不出声,下巴脱臼似的垂下来,他张大嘴呼气,他断断续续捞回了神智,默默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脸:“郎君见笑了。”
人算是回过神来,他回忆着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片段和画面:“看见,看见天火过境。”
周檀挑眉,天火过境是这地界常常会说到的话,夏季里潮热难忍的时候,上街能听一箩筐,但他过界桥时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半点没体会到传说里睡觉都得躺水里的酷热时节。
远古的传说更是花样繁多,早变了不知多少种,他薅着赫连允随口问过几句,最后都困得两眼一闭一句没听清楚。
“不是那个天火,是……”玛霓吞了口水:“是最初的天火。天火过境寸草不生,若这真是预知,那——”
玛霓一时不知道是该相信自己的能耐,还是直接认定自己不学无术,两只手被他绞在肚子前面,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述问风的声响不清不楚传过来,周檀侧耳听了半句,把手里的水瓶递给玛霓:“喝一口吧。”
“那些新人,我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但监视从来都没松懈过,怎么可能,让这些东西混进来。”
玛霓偷偷伸出头,指着残余的没被清扫干净的碎屑,随时解说道:“说的就是——那些东西——”
周檀险些直接瞎了,他看了一眼就转回脑袋,喉咙口都觉得不适:“流沙,囊?”
“这东西邪门得很……”玛霓比划着说:“白天里看上去就是一块皮子,贴在墙上藏在床下,根本看不出来,一到晚上,充了气一样,里头的骨头架子就嘎吱嘎吱撑起来,出溜着到处滑动,你打它,打碎了还会砰砰砰炸开,骨头碎屑跟刀子一样,刚刚你也看见了,棘手得很。”
玛霓讲得绘声绘色,必要的时候不但有手势,还有嘴里成串的特色音效,赫连允捏着沙屑仔细看了看,也没接述问风着急忙慌的话头。
“你总该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炼制吧?”
赫连允突然转头,盯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玛霓,玛霓一口水呛在喉管里,他弱弱出声说:“嘎?”
他用了“炼制”这样的词,周檀一顿,他直起身子来,等着呛水的玛霓回忆起自己修行生涯里被师傅填了鸭的知识来。
“嘎,我记得,要先有骨头,还得是处理干净的骨头,你说这哪有这么些原材料给他们用啊。”
说的跟个菜单似的,周檀暗自腹诽。他撩开衣摆站起身子,鼻尖忽如其来的烟火气终于一散而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流动起来的山间风露。
一滴露水砸到他指尖上,圆滚滚地一路滑下去,在地上留下个小小的碎坑。
对面的山壁缓缓露出了一半原始的面目,能确认山壁上确是字迹,但风刀霜剑的,一看就是过去太久,一团模糊。
——
玉京城里天上黑了,人间的灯就续上了,总归是要彻夜地亮,彻夜地热闹。
但陆承言倾耳去听,周遭一片死寂,隔街的热闹偶尔能传过来,惊起屋梁上扑扑簌簌的振翅声,不知道是鸟是乌鸦,还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长翅膀的能飞的货。
他之前是没来过这地界,但怎么想也不该是这样,这歌楼在玉京城里有点半斤八两的名声,不管是说姑娘娇艳的还是说嗓音清冽的,都有人气儿有活人,不该只剩下风吹窗户纸,吱吱呀呀地响着。
连半个人都没有。
商蘅芝去摸怀里的火折子,她放轻脚步,跟紧了前面的人,也并不点燃怀里的灯火,只瞪大了双眼,等着适应这楼里过分奇怪的光线。
红灯笼晃晃悠悠在风里飘,她揣着把短刀,绷紧的手腕掩盖在衣袖之下。
雪融春苑建了八层楼,实在不能说低矮,木质楼梯上铺着细软的绒毛毯子,走起来也没什么声响。
二层、三层、再到四层,都没什么声响,整栋楼死了似的,只有穿堂风和流水滴答滴答的。
这楼像是等不及来查封的人,自己先一步封闭起来了。
金明卫闲散得很,能进去的不是世家子弟,就是惹眼的勋贵人家,城里一边嫌弃他们绣花枕头,一边觉得是个安度日子捧铁饭碗的好地方。
接了案子是真,但等宫里发文派遣人查,公文走完一圈,这些公子哥估计才会挪挪屁股趁着傍晚天气凉爽,出门干公务。
四层楼,栏杆摔了一半,倒在地上。两个人默不作声地一前一后走,短刀都握在手掌心,陆承言无声地指向东面无人的幽深长廊,长廊尽头闪烁着明灭的光晕,像是富贵人家常常用来照明的夜明珠。
但这枚夜明珠不知道是生来与众就不同还是沾了什么脏东西,散着红绿色的暗光,整个廊道被照射得一片诡戾。
雪融春苑的楼里和别家楼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同样用了斟月楼首创的“回”字结构,这样的木架构搭建时有些难度,但每一层每一间屋,都能对着外面开个窗通风。
与此同时,朝向里面时,还能观赏一下一层楼的歌舞升平。
现下是没歌舞升平了,商蘅芝踩着地板,身前的栏杆被劈断了,荡荡悠悠的,要是不细看,早被风卷着掉到一层去了。
中庭像个无底的黑洞,黑沉沉的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气息,陆承言向下瞄了一眼,转身走向光晕的所在之处。
尽头的门被他轻手推开了,他嗅着风里残余的血气,脸上浸出来些微寒意。
红绿的光还在一闪一灭,一时看不出是人在装神弄鬼还是冤屈的魂魄在无声哭嚎,门被砰一声甩上了,商蘅芝立时出刀,卡住了不上不下的门锁。
“扑棱棱——”
窗外,一道影子闪过去了,上面是头下面是肩,看起来像个人。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在我的四处模仿下,我的口音已经非常四不像了,如果文中大家的口音各有各的奇怪,可能都要怪我自己乱七八糟的嘴。
明天又要去赶个车,更新可能又要深更半夜了,请大家不要等,非常感谢——
第39章 、打琵琶
髹金漆的琵琶被细细的手腕高高举起,朝着另一个方向狠狠砸去。
短短没个几天,人声鼎沸的繁华地没个人影了,长相奇特的夜明珠被商蘅芝掏下来,她搓着上头累积的一层灰尘,擦了几道就揣进怀里:“我这么尽职尽责,金明卫也不给我发个俸,话说这鬼楼,能不能换个时间出来闹事,晚些就耽误睡觉了。”
陆承言没搭话,只是指着右边向她示意,两人分开,走上对称的两条道。
觉是早睡不了,她拿刀把卡住开开合合的门缝,换出个色泽柔润的夜明珠来照明,一边絮絮叨叨:“歌楼歌楼,重要的是开门做生意,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热情,没个人出来迎迎,还想办什么大生意,一点道上的规矩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