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金之体,霜雾之交。”赫连允侧过脸,低声复述道:“金生于火,流于金河,火中炼金,要点有三,自行滚去背诵。”
周檀登时僵住了:“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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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春苑里的流沙囊躺在地上,被翻来覆去剥开了,宋青菏扔下琵琶,她靠在软椅上,轻声细语道:“来晚啦,这里的草台班子,早就卷包袱跑路了。喏……”
她的绣鞋轻轻踢上那堆糊涂碎屑:“这估计就是留下来的看门的,两位今日不来,过不几日,等金明卫上来查访,说不准会发现,楼里啊,藏着吃人的东西呢。”
她的红唇作势张开,露出一口细细的白牙,上面还沾着点口脂,红红白白。
雪融春苑的歌舞班子是三月进玉京,那正赶上春风化雨的阳春时节,到今天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六七个月,这包袱卷得真是快,没放下就又拿起来了。
但它开张的短短数月间,热闹非凡,车马流水似的来,人头一堆一堆地凑热闹。
雾气一样的热闹瞬间被戳破了,楼里残余的香风,闻起来都带着血腥气。
陆承言抛下折扇,环视周遭凌乱的摆件。这楼里看似是突遭横祸,碗也打了椅子也烂了,但仔细一看收拾得十分精细,真正值钱的细软都带走了,留下的瓷器金银器,也都烂了个七八成,捡回去也卖不上价。
有备而来,有备而去,也算干干净净,几乎没留下什么可以追寻的线索。
商蘅芝溜达了一圈,一无所获,也没找到什么能顺走的值钱东西,她敲着桌案上的青瓷对杯,铮铮作响:“宋小姐,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班子是从海路来的,带的姑娘却来自各地,她们被关在楼里几个月,连待客的笑容弧度都一模一样。我也知道这是一张网,一张戳破天的大网,没几条活鱼能从里面逃出来。”
风停下来一瞬间,宋青菏指向自己,继续说道:“而我逃出来了。海船上陆要过海陆关口,运河上每座城市都有关卡,这些船连南北界上的界桥都能一路畅通,是为什么?
是有人,为他们开了太多道门了。连中州商会内部,商小姐,敢说自己了如指掌么?”
商蘅芝垂头扫视自己的五指,会意说道:“自查自然该自查,倒是你,一路南下,该有追兵。”
“常在河边走,怕湿鞋呢……”宋青菏说,语调百转千回:“没人比他们更怕鬼神,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没跟上呢。”
风打着弯吹进来又吹出去,脂粉香气还有残留,只给这楼里蒙上了一层更为诡谲的气息。
宋青菏深吸一口气,说道:“商小姐知道沄州瘦马的事儿吗?”
“我不做这生意。”商蘅芝厌弃道:“不缺钱。”
“中州商会是不碰,但沄州商会碰,有的是商会去碰这大生意。正是沄州的船,送来了今年的海银莲。我到的太晚,没见到人,人已经,死在街上了。”
陆承言想起横尸街头的海银莲,她确实和南郡姑娘长得不太相像,眼窝深邃眉弓高悬,一身的异域风情和熏香,如果是毗邻西沙的沄州边境……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他疾行几步看着宋青菏:“沄州瘦马的事儿捂在沄州,玉京也插不了手,他们不会把这等事情自己捅到京都里来。”
宋青菏轻轻抬手,细瘦的指节指向房顶:“陆将军,还猜不到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拿瓢泼了个正着哈哈哈,雨季可太潮热了。
非常感谢!
第41章 、翻天海
只是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天地都像是,翻了一把。
陆承言沉默不语,一个混乱的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早些日子,他就隐隐约约摸出过这关联的线头,却一直抱着一点逃避的意思,毕竟这事儿,太大,也太荒唐了。
没人能把这捅破天的大事当真。
他一只手捏着刀柄,不怎么出声,商蘅芝托住他的衣袖,微微咬了咬唇。
“您拿人当主君,人拿您做两脚羊,自己的亲外甥,还不是,说卖就卖了……”宋青菏擦了擦脸上的红颜色,讥讽道:“您要不是背靠着中州商会有人疼,啧啧啧,说不准什么下场呢。”
“北面,但,这生意和北面,又有什么关系?”商蘅芝问她:“一路跑上凉州去,稀奇。”
“我啊……”宋青菏摇摇头,脸上挂了点没到达眼底的笑意:“那是叫人麻袋一包,被扔到凉州去了。各卖各的不算事,偶尔还能谈个合作,您是生意人,该不会不知道这点事情吧?
一根藤蔓拔来还带泥,哪家商会,不跟别家商会,有点姻亲血亲乱七八糟的亲?”
中州商会是没跟人攀过什么亲,它像个钉子戳在玉京城里,又散漫地织出新的商路,比起商会它更像个行走的炮垒,铜墙铁壁的,轰隆隆洒下一串响声。早被人记恨上了。
——
周檀戳在山壁下,两眼发直。山壁上的字书是一点都不体面,他左思右想也没弄明白,天雷一过,像是被劈了一道,脑子都发麻了。
嗓子里塞了食物的油水,他摸来自己的杯子,灌了两口清润的凉水下去,也没压下去喉咙里冒上来的火星。
这字迹太久了,显然是许多年前留下来的,剥去外层堆积的灰尘泥土,竟然还崭新如初,金钩银划,细碎的光点在山壁上跳动着,流成一条细细的闪烁的河流。只是这河流看着属实不美,还只说了半句空话。
“要点有三……”周檀沉吟:“哪三?”
没人能回答,留下笔迹的人估计早就是一抔黄土了,黄土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只有一点风声呼啸着刮过去。
周檀歪头,他肩膀上呆若木鸡的玉爪突然惊醒了,也歪过脑袋,一群人跟着歪头看,全没看出个所以然。
议论声嗡嗡嗡地响起来。
“什么鬼东西,这矿原来是做什么的?”
“谁知道啊,中帐没立起来的时候就有了,估计要,上百年了。”
“上百年了啊……”周檀说:“够久了。”
“原先也是金矿,只是不知是谁人留下的。”赫连允收了伞,低声说:“至少百年。”
“但……”周檀倾身过去,凑得很近,他说:“《金银帖》,也有这句没头尾的话,说瘦金之体,霜雾之交……”
“可破百咒……”赫连允道:“我记得。”
两个人默然对视一眼,都看着了对方眼里埋藏着的深意,周檀微微呼气,没再说话。
一群人翻来覆去地撬了土,山壁上也抠得坑坑洼洼,字迹还是只有那么一句,没头没尾,一点都不体面。
“等等!这有个小洞!”玛霓踩着鞋子,一滑一滑,他伸长臂膀,挥着小铲子蹲下去,一个手掌大小的小洞被他叩开来,洞里先飞出来一对灰尘,他咳嗽得昏天黑地,两脚一蹬:“快来。”
周檀顾不上说话,飞快过去捞起人,册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指头擦开后纷纷扬扬洒了下来,那分明是南郡才用得多的字体,称得上俊秀飘逸。
“大徒弟今日修习炼金,炸了矿,当真是蠢笨如猪。”
“二徒弟今日修习机关傀儡,说闹鬼,当真是胆小如鼠。”
“我的三徒弟还是没有着落,师傅等你等得好苦,师傅一定行善积德,好叫下辈子,不遇见这么如猪如鼠的徒弟来。”
“今日大雨,同老渔翁打马。明日放晴再议。”
“今日晴,还是打马,一输千里,明日必要讨回。”
周檀草草一翻,只记住了写字人难以入眼的牌技,这本子指头厚,一天一天全是牌桌上的事情,技不如人瘾性还巨大,得胜一局就要大写特写,洋洋洒洒没个重点。
周檀微微叹气,看着赫连允说道:“打牌害人啊。”
笔记在末尾戛然而止,周檀抻开最后一页,毫不意外,又输了一场,往后没有字迹了,也不知道是输牌输得太惨,无心记录,还是遭遇了什么突然的变故。
估摸是什么大的变故,金矿也一夜荒置了。周檀没念过什么讲北地历史的书,闲来翻过的也都是些精怪传闻,书生和女妖的故事一向有市场,他甩走脑子里奇怪的故事情节,扣上本子递给玛霓:“看看还有什么机关罢。”
“这我可懂得多了,机要部里的饭菜好吃得很。”玛霓欢欢喜喜跳下来,翻来覆去看起这小册子,他先捏了捏封皮:“没有夹层,这样的纸做不了夹层,要说有没有隐秘写出来的字迹,得回去仔细看看。”
“看起来也不像有。”他举起册子对准太阳光,日光下来晃了晃,没让人看出端倪:“这册子太脆弱了,不敢在这开刀,等回去找个机要部的问问,多半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没人不觉得这里面没有猫腻,整个金矿都透着一股古怪劲头,什么人,能在这荒山深处,开凿出这么大个工事来,看语气还只有师徒三人带个渔翁,这组合,实在奇怪。
回路又经过了白骨淖子,昨天下了一场大雨,淖子里真的涨了水,泥潭冒出来一层层的白气,比往日里看起来更加不详。
玛霓睹物生情,想起自己趴在水上被人打捞的凄惨场面,捂着脸先行跑走了。
周檀被马车带着走,脸颊蹭在柔软的纱帘上,他盘着脑子里一堆零零碎碎的线索,低声说话:“幽州城,百年前,是什么模样?”
北面的史书一翻开,时间总会轻而易举地扯到千万年以前,北地的传说从一场翻天覆地的天火开始说起,每个人对天火和洒落的星辰如数家珍,没人想着去讲百年前的城池,是什么优美或破烂的光景。
“舆图……”赫连允说:“燕云楼里,该有先前留下来的舆图,看看就知道。”
“好……”周檀的手指搭下来,马轻嘶一声,拐弯去找干净的路去走,一条窄道在水中央,挨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淖子,周檀探出脑袋去看吐着泥水泡泡的水面,竟然有一只红背的鱼影飘飘然游过去了。
它没被绞住,也没被吞下去,反而自得其乐地游着,有些胖的红背一时露出水面,又一时埋下身子去。
周檀勒住马头,飞身而起,他一踩车顶,远远落向飘着水雾的水草丛,双臂探出去,摸索什么物什。
雾又飞到眼前了,他左腿一歪,扑哧一声,泥水全飞到身上了。
“要做什么?”赫连允问道。
“逮鱼去。”周檀在泥里如履平地,两脚踩着,撵着胖头鲤鱼一路追赶。
“哎哎哎——吃人啊这水!”玛霓已经到了那头的坡岸上,他大惊失色:“怎么还自己往里跳呢?辎重部,辎重部呢?捞人啊。”
但他话没说完,又愣住了,周檀轻得像南郡春日里的乱飞柳枝,半点都没陷进泥水里去。
胖头鱼一见有人追赶它,尾巴登时摆得快极,像是安了螺旋,它抖着游,又试图往下沉下去,但胖身子直接卡进石头缝,整条鱼肚皮一翻,搁浅了。
周檀掐住鱼肚子举起来,趟着泥水往回走,他脚底的力气还没松下去,托住身子不叫下沉,但隐隐约约的水流像是正冲刷着鞋底,他躬下身子,只感觉这淖子里,泥沙少了不少,活水,却多了太多了。
只是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天地都像是,翻了一把。
一道水打着弯流过去,周檀蹬了蹬鞋子,上了岸去,胖头鱼被他塞进不知道用来装什么干净篓子,他两只手还滴着水,只能把脸伸出去,拿脸蹭了蹭车上悬挂着的帕子:“这里,上次还不见有鱼。也没有,这么胖的鱼。”
胖头鲤鱼两眼一翻,吐出一串泡泡。
“是啊……”玛霓也不念菜谱了,他凑过来看:“我呆这儿十几年,这里头没有过什么活物啊,有也是虾子,哪有这么胖的,别的地方游过来的吧。这下面,能从什么地方游过来啊?”
鲤鱼像是听懂了人话,肚子一翻,彻底没动静了。
被捞上岸,篓子里放满了水,它就这么安详地飘在上头,拿雪白的肚皮凝视围着它的人。
鱼身上的红是几乎没有杂色的鲜红,明亮又惹眼的,像是穿了一身明艳的新丝绸。
“锦鲤?”赫连允问道:“像是玉京城里养在缸中的那种,也这么胖。”
“你怎么,连别人家养什么鱼都知道?”周檀凑近他,笑着说。
“手眼通天。”赫连允答说。
“咿——”玛霓哼哼:“您啊,放在玉京城里,皇亲国戚可跑不了了。”
周檀只当玛霓在说笑自己跟赫连允的关系,没怎么上心,只是继续去盯那安详得不能再安详的胖锦鲤来。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非常感谢大家。
胖头锦鲤:造孽,我吃你家鱼食了吗!!
打马:可以基本当作打麻将。经典日记桥段打牌哈哈哈。
第42章 、红背仙
这样颜色纯粹的红背鱼,在南郡玉京城里也少见,背上像是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细小的鳞片微微张开。
红背鲤鱼被抛在竹篓子里,竹篓子还一路往下滴着水,周檀抖着手拎它回帐子,翻箱倒柜去找木盆来安置这条鱼。
大大小小的盆子各式各样,在被烧了半截的羊绒毛毯上摆列了一摊,周檀张着两条长腿,眼看没地方下脚了,边边角角里直接扎起了马步,举着鲤鱼左右比划着。
小盆太小,只能盛下半个鱼身子,他从床底拖出来个脸盆,鱼扑腾一声掉进去,砸出个水坑,又悠悠闲闲凫起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