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锦咬牙切齿,一用力便把人拉进怀中,手臂紧紧箍着上官玉的腰,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你做什么!松开我夫子!”
边上那少年见上官玉被欺负,气得往上官锦身上扑,指甲深嵌入上官锦的手腕,上官锦却只是低头剜他一眼,“乳臭未干,你算什么东西!”
他发起狠来抬脚将少年踹到一边,少年撞上柜子,那上边摆着的白釉花瓶便摇摇晃晃地碎在他脚边。碎瓷片四溅开来,里边盛着的清水也漫了一地。他红了一圈眼眶,看着被辖制得动弹不得的上官玉,委委屈屈地喊出一声:“夫子……”
“寰儿……”
上官玉紧紧攥拳,趁上官锦不注意时举起另一只尚且自由的手要甩他一个耳光。可上官锦反应极快,袖风一扫已然把他两只手都治得死死的,上官玉在他怀中便如同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小鸡崽,看上去甚至有些狼狈。
“上官锦!你究竟要做什么!”
上官玉目眦欲裂,上官锦却依旧云淡风轻。
这就对了,他爱的就是上官玉这样无法反抗的样子,他越是无助可怜,他就越是痛快。
“跟我回去,否则你和你这个小徒弟,就到黄泉路再相聚吧!”
*
上官玉到底还是被上官锦捆上马车,车门一关、车帘一放,外头的秋风吹不进来,车里头却反而寒意更甚。上官玉被反剪双手却依旧坐得笔直端正,阖目养神,除去发髻和衣裳有些许凌乱,全然看不出是个阶下囚的样子。
上官锦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多年未见,上官玉身材拔高许多,只是依旧清瘦,尤其是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容貌自然也大有变化,不变的却是他那股子漠然冷淡的气质,比之昔年柔软,更添几许孤高自傲。
他变了,又好似没变。
上官锦盯他看了许久,眼神都似乎能冒出火来。再开口时他声音低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上官玉依旧闭着眼睛,连语气都是满满的敷衍,仿若身前这人不过是最最微不足道的过路人,不值他一丁点儿的好脸色。
“我好与不好,和大公子什么相干?”
上官锦心口蓦地一痛,“小玉,你不要这么同我说话,你知道我一直是……”
“公子!大公子!”
马车猛地一个颠簸,车夫长吁一声后慌忙将车停下,外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碎玉也管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一蹬腿爬上马车往里探进半个身子。只见他脸涨得通红,额头汗水湿透鬓发,犹自粗喘着气。
“念、念锦……念锦他、他血崩了!”
上官锦听到这话便再顾不得其他,像阵风似的跳下马车一路狂奔冲进疏桐阁。
一进屋就是掩不住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叫人作呕,还有丫鬟手里端着被鲜血染红的热水匆匆往外走。上官锦心蓦地揪成一团,急忙转过屏风,只见玉念锦床前乌泱乌泱围着一圈人,鲜血甚至顺着床沿一滴一滴淅淅往下淌。
那血便像是落在他心上,滚烫得如同火针红炭,疼得他手指发颤。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脸色已然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床上躺着的玉念锦双目紧闭,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小脸儿白得近乎透明,反而是嘴巴被他自己咬得乱七八糟,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年太医正在给他施针,稳婆揣着手惴惴不安地立于一侧,手指绞着帕子,显见的是心慌。上官锦站得远,他不敢过去,生怕要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可玉念锦却像是知道他回来了一样,居然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醒了!醒了!”
稳婆欢喜得叫喊起来,“快!快拿参汤还有止血的药来!”
她尖着嗓子唤人,一扭头看见上官锦,吓得腿一软登时跌坐在地上,“大、大公子……”
上官锦管不到她,三步并两步过去半跪在床前握住玉念锦的手,“小玉、你怎么样?”
玉念锦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是轻轻地,脑袋重得要命根本转不过头去,只能梗着脖子看他,张嘴似是说了一声:怕。
“不怕,我回来了,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的。”
上官锦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玉念锦的眼泪便像是不要钱一样哗哗往下淌。
“不哭了,小玉,都怪我不好,我、我只是突然有了要紧事。”
玉念锦从来是个温顺懂事的,可他并不是一点儿小脾气都没有。他只是不敢有,他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唯一可以倚仗的就只有一个上官锦,所以他小心翼翼、温柔和顺,生怕惹恼了他连现在的安身之所都要失去。
可有的时候,他真的不想再懂事了。
他在给他生孩子——这本来就是他想要他才逼着自己留下的孩子——九死一生,可他呢?他去哪儿了?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立刻去办,一会儿都拖不得?玉念锦自然知道自己没什么了不得的,可孩子、孩子毕竟是他喜欢的,难道连这个孩子在上官锦心中都那么不值一提吗?
如果孩子尚且如此,那他呢?他对上官锦来说,又算什么?
玉念锦只要一想起上官锦离开时那决绝的背影,都觉得心在被什么东西绞着,疼得他五脏六腑连着浑身的骨头血肉,无一处不在疼。生育之苦自然难捱,可更难捱的,是上官锦的冷心。
都怪这些日子的陪伴和温存叫他生出痴心和妄想,忘了他只不过是上官锦捡回来的一个奴才,随手可弃。
他合上眼睛,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这孩子生与不生都无甚要紧。他自己是全无生意,这孩子跟他一起去了倒也不错,好过留在这世上遭人白眼,活得不如蝼蚁草芥。
上官锦似是看出他的心思,语声中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觉意外的无措,“小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对你好!我一定对你好!小玉,你再多看看我……”
他将话说得这样好听,可有些话,晚了那一刻,还不如不说。
也不知是腹中的孩子失了折腾的力气,还是玉念锦他自己疼得麻木,躺在床上的他已然觉不出什么疼来。只是很累,身心俱疲,他就像是一团软软的棉花可以任人揉搓,再没有什么心气去奋力一搏。
眼眶红肿得如同两个核桃,疼的时候目眦欲裂,如今都还酸胀得厉害。双目充血一般,看着竟有些吓人。玉念锦虚虚合着眼睛,睡自然是睡不着,却也无力睁眼,便只能见眼前一片血红,还有几个晃动着的人影。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阿娘的样子。
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挽着最简单不过的发髻,衣裳也是最最低贱的麻布所织,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便是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子。她正看着他柔柔地笑,朝他招了招手,启唇似是要唤出一声“小姻”。可转眼顷刻,阿娘便像那一日一样被穿着甲胄的军士架出冷宫,她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狼狈得像是要被拖上屠宰场的猪狗。
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娘被斩首,脚步沉重不知是被什么绊住了,居然半分也无法上前。鲜血将她身下的土地染得血红,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无神地望着高高的天。他又急又恨,扯着嗓子喊“阿娘”,却再等不到一点点回应。
阿娘这一辈子被锁在这冷宫深院,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所以临死之前才会拼命要他活下去,离开吃人的皇宫,去寻一番天地。
神识渐渐清明,上官锦一声声忧切的“小玉”又传入耳中,他终于肯睁眼看看他。只是两两相望,他却越发的迷茫。
那日在寿春城的大街上,漫天的雪花簌簌落下,生死一线之间,是上官锦将他接入府中百般呵宠,将他一怀想要报仇雪恨的心尽数抚平。他曾以为在上官锦身侧相伴,得他三分宠爱七分怜悯,这一生倒也能算作善终。
然而,他本就是这样薄情寡信的人,身边有娇妻侍妾,还有刻薄的母亲,一个个都对他虎视眈眈、恨之入骨。连他生孩子的时候上官锦都能决然离开,他还能对他有什么指望?
都是假的、空的,虚无缥缈,他的天地不在上官府,所以他便是死,也不该死在这儿。
玉念锦两手攥拳,下身一阵撕裂的疼痛袭来,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往下用力。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淌,整个人如同砧板上被刮鳞剔骨的鱼儿,猛地挺起腰背,只听闻“刺啦”一声,竟是他在剧痛之下将身下的床单生生扯裂。
“好!好!看到孩子的头了!小公子再使些力!”
稳婆欢喜的声音传来,玉念锦却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人折断了脊梁,跌落在床榻之上,呼吸微弱得只余出气。
稳婆见状,脸色蓦地一沉,拿热水擦了擦手便上前将手指往玉念锦鼻下探去。只这么一探又吓得缩回手来,匆匆找来一方干净软帕叫玉念锦咬在嘴里,然后朝上官锦行了个礼,“劳烦大公子帮忙按住小公子的身体,切莫挣扎才好。”
上官锦虽见过大风大浪,却独独不曾经过助人产子这一遭,一时回不过神来,“您的意思是……”
稳婆摇着头叹声气,道,“孩子憋得太久了,再拖下去只怕父子俱亡,只能搏上一搏。”
上官锦不懂这些事,自然只能稳婆说什么便是什么,早没了平日里那冷静持重的样子。他紧紧搂着玉念锦的肩膀将他箍在自己怀中,低头亲吻他湿透的鬓发,轻声唤他的名字。玉念锦早已昏迷,脸色苍白得如同被月色染就的破灯笼,已然是命悬一线、奄奄一息。
稳婆不敢再犹豫,拿起一边的剪刀,上官锦不明所以,厉声喝止。稳婆嘴上答应“恕罪”,手上动作却不停,利落地剪开玉念锦的产道口,汩汩鲜血又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流。如此皮开肉绽之痛,于常人只怕要疼得昏死过去,可玉念锦大约是疼得久了早已麻木,不过是在上官锦怀中颤了颤身子,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睁。
稳婆手上极有分寸,见口开得差不多了便把剪刀扔到一边,又拿热水洗过手,手掌合在一起搓了搓,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入玉念锦穴中。
到这一步,上官锦也约莫猜到了稳婆的心思,他心中忐忑如同擂鼓,却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保全怀中的人。只好抱着玉念锦合上眼睛撇过头,不忍心去看。
稳婆的动作迟缓谨慎,察觉到玉念锦细微的挣扎,生怕他疼得厉害了胡乱动弹,万一要是让她的手指戳到胎儿眼睛,胎儿疼起来挣破肚皮的事也是有的。因此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稳住心神后又往里头探了探,手掌摸到胎儿的脑袋,轻轻抓住用力往外一扯——
玉念锦登时瞪圆眼睛,活像是要从眼眶中迸出血来,他死死咬住嘴里塞着的软帕,顷刻间血水便将那帕子浸得湿透。
大股大股的温热暖流从下面喷涌而出,一时都分不清是血水还是胎水,他失了力气便如断线的木偶一样落入上官锦怀中,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好在血糊糊的孩子总算是出来了,候在一边的太医匆匆上前帮他施针止血,丫鬟们也把早都备好的参汤一股脑儿地灌进他嘴里。
这边忙糟糟的,稳婆那儿却也不得安稳,她提溜着胎儿的脚脖子拼命拍打他的后背,可这孩子狠心得紧,愣是一声都没哭。
稳婆自知无力回天,心也凉了半截,抱着已经断气的婴儿转身噗通跪倒在床前。上官锦犹自抱着玉念锦柔声安慰,一时都没想起要问一问孩子,见稳婆跪地磕头才一愣,脸上的喜色在那一瞬间如同褪去的潮水一般,蓦地换上凌厉寒意。
“怎么了?”
稳婆一连磕了几个头,“大公子恕罪!大公子节哀!小少爷……夭折了……”
“你、你胡说!”
上官锦不知是气急还是悲痛,指着稳婆的手颤巍巍的,瞪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旁的话来。可他怀中的玉念锦却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眼前一黑又吐出一口鲜血,便就在他怀中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第十五章 真相
玉念锦失血过多又经丧子之痛,足足昏迷了三日才醒。只是一睁眼,恍恍惚惚的却只有碎玉一人守在边上打瞌睡,全然不见上官锦的踪影。
他又合眼小憩片刻,灵台渐渐清明,方觉自己那点子心思可笑得紧。连生产之时上官锦尚且能撇下他一去不回头,何况现在?他那样的人,薄情寡义,是最指望不上的。只是可惜了孩子……
虽则不是他自己想要的,可怀胎八月有余,他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一天天慢慢长大,那样活泼又那样懂事,他怎么能舍得?那是一条人命啊,是这世上和他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多少个夜晚他辗转难眠,只有抱着肚子感受到孩子的安好,他才能安心些许。
可如今、全没了……
他吃了那样多的苦,受了那样多的委屈,终究是没有能把他留下来。
他甚至连哭都不曾哭,不曾睁眼瞧瞧这人间,人世固有诸般苦,可他既然来了这一遭,总是要看一看的。只怪他命不好,投生到他的肚子里,只怪他如今软弱无依,才会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洇湿鬓发,也忍不住吸着鼻子抽噎起来。如此才将碎玉惊醒,他揉揉眼睛,喜形于色,“你醒啦!快快!快将药喝了!”
他说着便唤来几个丫鬟,一起扶玉念锦坐起来,又往他后腰垫了好几个软枕,这才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盏往他手里递。可玉念锦如今浑身软得像棉花,连呼吸尚且连着疼,四肢更是无力,哪里能接得住?只听一声脆响,竟是连药带碗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