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说风凉话了!”宋知雨恨恨道,攻势愈猛,“我天生残魂,若不是用你们看不上的阴邪法子,如何能活到现在?我不过是想活下去,又有何罪?”
“张栖枫也想你活下去,他又有何罪?”薛灵镜急退数步,冷声质问。
“师父当然无罪,师父和我是一样的!”宋知雨仿佛被踩了痛脚一般,嘶叫道,“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他’现在已在蓬莱岛,和我一样,能说,能动,能跳,和我永远在一起……”
“你想用他的尸身养虫魄!自欺欺人!”薛灵镜怒道,又往后退了一步,脊背贴上嶙峋的山石,已然避无可避。
“我和师父是一样的,只有我们是同族之辈!”宋知雨捂着嘴大笑,他看着泛紫的天色,目中爆出兴奋的精光,在下一道天雷炸落同时,峨眉刺在他腕间灵活一转,直直刺向薛灵镜的心口,“薛掌门!死在我这种卑劣宵小手中,你可有遗言?”
这“可有遗言”四字一字一顿,每说一字他便反手挥刺,一连四下,招招力透山崖,刺得碎石嶙峋。双目中血煞一下胜过一下,惊雷闪落时甚至能看见眼白里蛛网密布的血丝。
天雷与峨眉刺同时刺进薛灵镜的身体,玉璧破裂的声音此刻放大最大,“咔嚓”一声惊响,他如一尊石像般,崩裂开去,紧接着他身后的岩壁山石一道裂开,粉尘似的扬撒下来。
宋知雨俯身大笑,挥舞着手中的峨眉刺,只觉自己已有了通天之能,可与仙人齐肩,又想再瞧一眼自己的战果,嘴角的笑意却忽然一僵。
手中那根峨眉刺上竟没有丝毫血迹!
“……薛灵镜?”他嘶哑着声音问道,“薛灵镜?”
他忙欲转身探查,忽然胸口一痛,一截银亮的剑尖从胸腔探出。
“薛……薛灵镜……”他暴喝一声,徒手扼住胸中剑刃,似是不知疼痛般回过头,正对上毫发无损、面色如常的薛灵镜。
“我早说过,这不是孽煞劫,是飞升劫。”薛灵镜清声道,“我没骗你。”
宋知雨急喘着粗气,不可置信道:“你竟真要飞升,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的眼珠子不自觉间转动起来,顾盼四周,试图去找寻一二护法弟子,却终究未果。
“不必找了,本座与武陵众弟子,彼此信任,互不相负。”薛灵镜徐徐抽出长剑,持于身前,俊眉微挑,竟少有地流露出一丝少年意气,“你我一人一剑,今日将在此地分个胜负死活!”
第34章 明镜终无尘(二)
惊雷交错,剑影火光,鹿回坡一双巨大的刺角像缠了荆棘、爆出血花般,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腥气。
峨眉刺擅长直指要害,宋知雨招式狠厉,专盯着薛掌门眉心、喉颈、心口、手腕削刺点劈,他前胸被贯穿的伤口大敞着,却不在流血,而是渗出泥浆般污浊灰暗的浆液,随着他的动作溅在满地碎裂的镜面上,照出百千张狰狞惨白的脸。
“明镜扇!”宋知雨狠狠道,“被天雷击中的是镜中影像,你用明镜扇欺诈于我!!”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薛灵镜雪袖鼓起,一杆细身剑使得清风雅正,格挡攻袭与宋知雨的峨眉刺快得不相上下,却极有条理,若将宋知雨的刺法比作疾风骤雨,薛掌门的剑便如细雪簌簌,剑虹掠处,流风回雪,“你利用作弊粉、张栖枫来骗我的扇子,我的扇子自会回来骗你。”
“休要多言!”宋知雨高吼着举刺前迎。
两杆兵刃都极细巧,相撞时发出一声尖长的爆鸣,刺尖自剑身上走过,带出一串星星点点的火花。
薛灵镜恍若未闻,足尖一点,蹂身而上,他二人以近身兵器相搏,他的袍袖却没有一角沾上宋知雨的身,整个人像一只掠过湖面的雪鸟,双足点水,却绝不身染泥潭。
宋知雨只觉那雪色刺得他双目作痛,一双眼睛越来越红,不知不觉间在唇上已被咬出两个狰狞的齿痕,脓液顺着下唇流下,滑进衣领,触感竟仿佛有蛇虫鼠蚁行过,叫他回想起幼时乞医乞食的狼狈,他高叫一声,看着薛灵镜,启唇喷出一口脓血,薛灵镜抬袖拂开,脓血甩在一旁的枯草上,枯草忽似有了生命般扭动起来,下一刻,变成一条口足粗大的蠕虫。
剑光瞬时将虫劈为两半,宋知雨愣了一瞬,又看了眼薛灵镜洁净如雪的袍袖,恍然大悟,捧腹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说我诱你杀了这许多弟子,怎么不仅不招来孽煞,反倒要叫你飞升……想不到你非但骗了我,连这贼老天也一并骗了——你是自寻死路啊薛灵镜!你是自寻死路啊!”
他当即弃了峨眉刺,整个人猛地以肉身扑向薛灵镜,薛灵镜侧身后避,他扑了个空一头栽倒,跌得头破血流却如不知疼痛般一阵抓捞,一双血掌抱住了薛掌门的小腿,在洁白的衣袍上留下两个灰黑的手印。
“我抓住你了!”他得意地叫道,鼻尖耸动,像老鼠闻到了食物的气味般抱着薛灵镜的小腿闻起来,“我抓住你了!”
薛灵镜没有踢他,也未躲开,只是垂目看着他,目光中并无悲喜,像是在看一件物事。
宋知雨只觉那尚有一寸血肉的心脏被刺了一下,但很快便被麻木掩盖,他狞笑道:“你还作出这副了不起的样子干什么?你还敢刺我一剑试试吗?”
薛灵镜未作应答。
“你好聪明,薛掌门,”宋知雨故意高声道,“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遭孽煞之劫,便给自己用了这许多登仙粉,作了一出‘假飞升’的大戏来引我出来,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登仙粉是什么?要徒孙提点您一下么?”
“食锦虫阴魄。”薛灵镜负手看着他,单手持剑,剑尖点在他颈部,低声道,“我不仅用了,还用了许多,远超欺天降雷之所需。”
宋知雨一愣,扬起的嘴角微微垮下,目中闪过一丝不解。
“……为了与你身上所养的全部阳魄相结合。”薛灵镜轻轻眨了下眼睛,做这个动作时他莫名想到了石头,声音也渐渐轻松下来,“我服下了五云山所有的登仙粉。”
……
第八十一道雷劈落时,来势汹汹,却未惊起尘埃。
这是一场作弊来的天劫,自然无法带来随飞升成仙时的翔云鹤舞、雄丽梵音,当年仙君所赠之扇却已碎在地上化为齑粉,薛灵镜目光漾漾,袍袖轻飘,倒是觉得身上变得轻了,醍醐灌顶,有如登仙。
雨后虹光洒在他面上,端丽的五官还真当得起“天人之姿”四字。
宋知雨呆呆地仰视着他的脸,他平素最恨仰视这个姿态,但又无法说服自己松开薛灵镜的衣摆。
剑尖嗡鸣,他闭上眼,心中刚道:“我算什么东西,竟能拖得这样一个薛灵镜陪我一道去死”,耳边就听得一个急切清越的少年嗓音,把他心中所想喊了出来:“这算什么东西?要拖得你一起去死?”
薛灵镜剑尖一抬。
“刀下留人啊!!!”石头一边翻着山头,一边捏着一副戏腔喊道,“薛掌门!你要殉情也该找我这个红颜知己美石头,背着我和那几条白白胖胖的虫子殉在一块,又算是怎么回事?”
宋知雨:“这什么人?!”
薛灵镜淡淡露出个笑来,轻道:“你来了。”
“好小子,算计我,你知道我会来罢?”石头“啧啧”两声,扶着崖壁歪歪曲曲地走进来,一会“嘎吱”踩着块碎石,一会又“唉呦”一声脚底打滑,嘴上却关不上把门,“石大仙我都来了,两小伙子刀刀剑剑都收一收,待我细细审后各打五十大板,便不治你们破坏武陵花草树木之罪。”
两人自然都未理他的胡言乱语,宋知雨额头青筋暴起:“薛灵镜,你武陵竟还养了个傻子!”
“非也非也,”石头摇了摇怀中纸扇,“这位宋……小朋友,我看你印堂发黑,屁股发紫,实乃不详之兆,你眼前这个薛掌门是个不中用的,求他不如求我。”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腿:“来,石大仙的仙腿让你一抱,保准比你手里那条更灵。”
宋知雨自然不把他说的话放在眼里,心中却盘算着:若与死缠着薛灵镜,他必要鱼死网破,兴许挟持了这个傻子,反倒有一搏之机。
他手掌微动,不料几乎是同时,薛灵镜手中长剑已先一步破开了他的手掌。
“喂喂喂喂喂!”他还没来得及叫喊,石头已窜天猴似的跳起来,“小薛子,你别乱动啊!脏东西要漏出来的!”
“不该乱动的是你。”薛灵镜轻声道,“你看后面。”
石头一怔,下意识回头一看,背后什么也没有。
“定。”
“薛灵镜?!”熟悉的仙咒钻进耳中,石头还想回头,却无论如何动不了了。
石头忙道:“喂,薛灵镜,你别这样……还有的是法子……”
薛灵镜道:“我知道。”
石头一怔,问:“为什么?”
“但我不想走。”薛灵镜长叹一声,“我的仙途已经到此为止了。”
说着他长剑轻扫,斩断了宋知雨的脖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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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魂梦桃源津(一)
一股浓郁的腥臭弥漫开去。
石头看不到身后的景象,站在崖前一动不动,半张的嘴里还含着半个“不”字,却没吐出来,素来灵动的一对招子都仿佛被霜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禹羲薛灵镜?”他过了许久才压着嗓子轻轻问了声,“薛灵镜?”
“嗯。”薛掌门低声道,“定身咒估计也定不了你多久,你自己想办法解了吧。”
“别这样,”石头僵着脸道,“我鼻子里难受得很,要不你过来帮我堵起来?”
薛灵镜没着他的道。
背后响起噼啪的火声,腥臭味被焚烧后添了几分焦燎,石头想起了灵火咒,想起三日前天涯洞中一具具被焚毁的尸体,他轻磨了磨盘齿,额上微微出汗,口中却岔开道:“薛灵镜,你说你的仙途到此为止,是为什么?”
薛灵镜沉吟片刻,方道:“当年赐我明镜扇的仙君说,我此生抵不过孽煞,飞升之日有一死结……”说着传来几声悉索响动,想来是他用脚拨弄了两下地上的明镜碎片:“他便赠我法宝,说可从天雷中保我一条性命……而这一保,我已经用掉了。”
石头敏锐地觉察到薛掌门的气息并不平稳,像是在隐忍着什么,进气多,出气少。
“你何必因为信了那什么狗屁仙君的鬼话而殉这许多虫子?”他假作发问,心中翻来覆去默念了许多个心决,这道无形的枷锁缠得比上回更紧,薛灵镜的灵力如水牢中的渔网一般缚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我自然不是为了殉什么而死。”薛灵镜无奈一笑,“我带走鬼道萌芽之祸,将邪祟根绝于胎中,替武陵死难弟子复仇……也偿了识人不清、招来血灾之孽果。”
“蠢!”石头骤然骂道,“即便你拿自己的血肉把宋知雨榨干了,也不确保苍山派没养其他虫子,不确保你的弟子能活下来,更不能让死掉的人复活,你只不过是想结束自己的性命,你这样做只不过是想逃。”
“……”薛灵镜没有应话,石头清楚地听到他压抑的喘息,身上的束缚略松,他猛一念咒,一咬舌尖,吐出一口淤血,就听得薛灵镜微颤着声音道,“昨夜你答应我的请求,可还作数?”
石头没理他,薛灵镜又要开口问,就见背对着他的少年忽地回过身来,用力抹掉嘴角的血丝,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冲他虚挥两下拳头,兔起鹘落地蹦到他面前,一边用杏儿眼恶狠狠盯着他,一边抬手去捉他的手腕:“什么请求不请求,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薛灵镜连忙侧身躲开,石头抓住了他的衣袖,用力一扯,大片织锦裂开,露出薛掌门白皙的手臂。
石头只一瞧便面色大变,他瞪着通红的双眼,解开身上的外袍罩在薛灵镜身上,继而闭着眼睛将手探进袍中,捉出一条小臂粗的蠕虫。
薛灵镜痛嘶一声,他忙睁眼,只见那蠕虫与薛掌门的皮肉生在一起,竟是被他硬扯下来一大片,雪白的织锦上晕出一大片暗红的血渍,那血迹粘稠暗沉,已然不再像血,倒是像宋知雨身体里喷出的黏浆。
“混账!”石头跺着脚骂道,“混账东西!”
薛灵镜安静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着,他垂目看了看涌动的衣摆,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
“还有办法!老子有的是办法,你跟我走!”石头去拉他的手,“还好你他娘的还活着……快跟我回小镜湖……”
未曾料及,他一拽薛灵镜便似个瓷杯子似骨碌碌砸下来,他低头去看,斑驳溅杂的下摆空荡荡的,里面已然没了东西,淅淅沥沥下小雨似的流着血。
石头怔在了原地。
“……不知道痛吗?”他呆呆了许久才问道,“薛灵镜?”
“嗯?”薛灵镜勉力抬眼看他,竟还有心思玩笑,“还有办法吗?石大仙?”
石头呸了他一声,兀自发狠拽着他两臂往自己颈子上架:“滚上来,抱着我的脖子!就是扛,我也能把你扛回去。”
薛灵镜此刻倒是听话,两条手臂虚虚的搭着,下巴搁着眼前单薄的肩膀。被少年背起来的时候他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分不清是痛是麻的密匝触感像一坛白色的浆糊,蒙住了他的眼睛,薛掌门听到自己的牙齿在磕碰,但一时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