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蹊河忙拉了拉谢秋石的衣袖。
谢秋石抽回袖子,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岑蹊河直瞪眼。
黄飞卿身后那弟子起身行礼,朗声道:“谢掌门!鄙人天玄宗门下,敝姓王,贱名上青下丛,今日代表天玄宗,试剑代礼,还请谢掌门赐教!”
谢秋石笑道:“好说好说。”话音未落,一记撩阴腿把人踹到了桌子底下。
众人:“……”
岑蹊河捂住脸趴在酒桌上,求救似的看了眼伏清丰,只见伏清丰仍在一杯杯灌酒,目光迷离,嘴上嘻嘻:“美,美人,嗝,美人……”
完了。岑峰主心道,全完了。
王青丛痛得顾不得礼数,捂着裆部像黄飞卿哭诉道:“黄师伯!他……他他他欺人太甚!黄师伯替弟子做主哇!”
黄飞卿面色铁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静坐许久的妙印方丈忽道:“谢施主,趁人不备,非仁义之举。”
谢秋石变脸似的换了个低眉顺目的表情,乖乖鞠了个躬道:“阿弥陀佛,黄施主,我的错,向您道歉。”
黄飞卿脸色更差。
“谢施主。”妙印含笑道,“你非我佛门中人,不必学我佛门偈语。”
谢秋石又老老实实道了“是”,转头对黄飞卿道:“黄掌门,你是掌门,我也是掌门,我们一对一比划拳脚,旁人才不会说我欺负了你,亦不会辱了先人所创‘试剑代礼’之习,你说对不对?”
他眨了眨眼睛,黄飞卿冷冷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一旁兀自入定的老僧,咬牙切齿道:“……对。”
第40章 仙君逗春桃(一)
“既如此,请黄宗主赐教。”谢秋石缓步踱至大堂中央,上下打量了一通黄飞卿,讶道,“黄宗主可是未佩兵刃?要晚辈差人替你去准备两件么?”
黄飞卿淡淡道:“谢掌门年纪尚轻,本座不愿以大欺小,你有什么招数尽数使出来吧!”
“那可不成。”谢秋石眨眨眼,“黄宗主年事已高,万一被我打了个骨折骨裂,武陵天玄就此交恶,恐怕不妥。黄宗主若执意不用兵刃,那本座也不亲自动手了,清丰——”
伏清丰隐约听到有人喊他,掰开朦胧的醉眼,打了个酒嗝,胡乱道:“阿珠姑娘?”
黄飞卿眉头一跳。
谢秋石笑道:“快过来向黄宗主讨教。”
伏清丰“唔唔”两声,手脚并用,打着滑跌得撞撞走到黄飞卿面前,糊里糊涂复述:“向黄宗主讨教。”
黄飞卿终于忍无可忍,一拂袖,左掌拍出,将伏清丰轻飘飘拍出场外,反手抽出身旁弟子腰间长剑,剑尖轻颤,直点向谢秋石眉心。
谢秋石抚掌笑道:“这不就是了。”说着抽出折扇,并未展开,径直将宽面钝头直点上递来的剑尖,使得正是“折花十九着”第一着“仙人抚顶”,扇柄触上剑尖一瞬,骤然展开,扇面下压,大开大合,竟颇有些将黄宗主长剑压断的架势。
伏清丰缩回座椅,奇道:“他已经都学会了?”
“你装醉?”岑蹊河睨了他一眼,继而摇头,“恐怕只看了这一着吧!”
黄飞卿冷笑一声:“谢掌门怎么连入门功夫都使出来了?怕不是临时抱的佛脚?”
说着他竟真任由长剑脱手,足尖照剑柄轻轻一踢,剑身斜飞而起,在空中到转了个儿,他三指虚拢,握的竟不是剑柄,而是捏住了剑尖,小臂轻颤,那剑柄如飞花碎玉一般急急点向谢秋石面门,虚影将他整张俊脸尽数拢住。
“落花掌法!”堂下有人喊道。
“落花掌法是天玄宗的入门功夫,正如武陵的‘折花十九着’。”伏清丰小酌一口,“黄飞卿非要用剑柄施掌法,看来我们掌门是被小瞧了。”
岑蹊河定定盯着他:“你为什么装醉?”
伏清丰哑口,又趴回桌上,鼾声如雷。
堂下两人以瞬息往来数招,天玄宗弟子见宗主倒施掌法,心绪激动,耐不住性子的已开始给谢秋石喝倒彩,谢秋石轻嗤一声,忽弃了折扇,矮身闪开黄飞卿的攻势,飞出数米,当场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全场哗然,天玄宗一名弟子叫道:“打不过就罢了,不要当场耍流氓啊!”
“就是,我们宗主还会着了男狐狸精的道不成?”
此言引起嘘声一片,连妙印大师也念了声佛号,黄飞卿道:“谢掌门,试剑代礼旨在交流武学,莫要因此受了刺激,伤了和气。”
谢秋石哪里理他们,镶了珠玉的长腰带挂在臂弯,两襟便敞开了,宽大的袖摆似蝴蝶翅膀般展开,露出大红色的里衣,艳色无双,他朗声道:“黄宗主非要在兵刃上相让,我也只好再退一步,各位见谅,见谅。”
话音未落,手中的腰带便如活过来的灵蛇一般,坠了红翡的一端如风拂朱萼,打向黄飞卿的手腕。
“雪扫残梅!”伏清丰道,“看来不止学了一着哇。”
黄飞卿手指捏着剑尖,斜斜劈向指来的腰带,那腰带却极轻飘,遇上削铁如泥的宝剑,顷刻化为绕指柔,沿着剑沿一阵急走,越过剑身,雪点似的拢住了黄宗主的眼口鼻。
“这又是什么功夫?”伏清丰疑道。
“落花掌法。”岑蹊河失笑,“黄宗主再来几手,自家功夫都要被偷师去了。”
果见黄飞卿面色忽白忽绿,他屈指弹向剑尖,想要倒转剑柄,便见那飞至眼前的绸缎忽一拐弯,虚晃一招,转而卷向他双腕。
“黄宗主。”谢秋石倾身而上,一手持腰带,一掌按向地面,“你这剑柄,倒过来容易,要转回去,可没那么简单啦!”
掌风重击地面,将舞动的绸缎割为数股,天罗地网似罩向黄飞卿,若是避之不及,必遭五花大绑,届时谁管你是宗主还是掌门,都得像溪边待宰的香猪一般,一身狼狈得给吊起来。
黄飞卿额头青筋暴起,双目圆睁,“啪”一声重重合起双掌,夹住剑身,剑锋滑破双掌,逼出污红的血渍,他高喝道:“苍天好生!”
刹那间,咒纹明灭,经堂内金光乍现,疾风盈满袍袖。一道利光自天而降,如金钟罩般拢住黄飞卿周身,鸣钟之音骤响,锵锵数声,绸缎珠玉尽数化为粉末,四散一地!
谢秋石如轻燕般滑开数丈,墨发凌乱,呼吸略急,口中却笑道:“承让。”
黄飞卿转身回至席间,天玄宗弟子纷纷起立,迎上一片喝彩。
黄飞卿却缄口不言,兀自回身落座。
“喝什么彩呢?”谢秋石笑着踢了踢地上的王青丛,“我只用入门功夫,你们宗主杀咒都使出来了,还喝彩,看不见你们黄宗主面上无光,正羞愤欲死么?”
王青丛气得破口大骂:“你放狗屁!”
“谁放狗屁?”谢秋石一挑眉,“怎么你一开口就满室恶臭呢?”
黄飞卿尚未应答,忽听右侧一峨眉女弟子道:“谢秋石!你满口粗鄙之言,不敬尊长,手段下流,与你同属武陵仙君一脉,我们都觉得面上无光!你难道没有自知之明,不怕仙君以你为耻,清理门户?”
谢秋石一怔。
她一开口,其余几个与天玄宗交亲的小门小派也纷纷应和,谢秋石却只屈指揉了揉眉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谁以我为耻,谁清理门户?燕赤城?”
“放肆!”沉默许久的黄飞卿忽然爆喝,一击桌面,怒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直呼仙君名……”
“报——”
他话音未落,厅堂正门忽然大开,一群弟子低眉垂目,鱼贯而入,为首一人越过各门各派,恭恭敬敬朝谢秋石行了个礼,道:“禀谢掌门!小镜湖的封赏送来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
第41章 仙君逗春桃(二)
大堂安静了片刻,便乱作一团。
适才开口的峨眉弟子丢了茶盏,茶水泼了一地。
伏清丰奇道:“武陵仙君竟然真有封赏?”
岑蹊河嗤笑一声:“哪儿有什么封赏,谢秋石早上叫我准备的,专门用来折天玄宗的面子。”
伏清丰无奈:“他倒是胆子大。”
他二人没料到的是,谢掌门此刻也呆呆瞧着那群弟子中某个身影,只见那弟子混迹在人群中,身形高大,女身男相,开口却是咿呀软语,正在温声细语指挥着跟在后面进来的十数仙童。
“水娘!”谢秋石悄然凑上去,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水娘软声道:“谢少爷勿是要封赏么?拿些假的做甚么?你要什么真的没有?”
“嗳我哪里是真的要……”谢秋石僵着身一跺脚,“我只是用来唬唬那黄老头。”
“你勿懂,唬人也是要有唬人的样子的。”水娘不为所动,“黄宗主岂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谢少爷就在堂上坐着看吧。”
说话间,众弟子已清出大堂正中一块地界,几个仙童抬着红漆木匣进来,或大或小或轻或重竟有十数个之多。
接着走进一个管事打扮的年轻男子,冲谢秋石一揖,道:“参见谢掌门,鄙人苏叶,受仙君之命,特来唱礼。”
谢秋石僵着脸点了点头。
苏叶展开礼单,先夸了一通谢掌门“文成武德、和璧隋珠”,继而清了清嗓子,高声一连串念下:“仙君有赏,黄金十六车,白银三十二车,玉器一百二十八件,明珠一百二十八颗,百年仙桃一百二十八本,千年灵药六十四本,龙筋护甲三十二件,东海鲛绡三十二丈……”
莫说堂下诸人瞠目结舌,就连谢秋石本人,亦是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苏叶却仍未唱完,气息悠长,一板一眼继续唱道:“仙马十六匹,仙鹤三十二只,灵禽三十二只,瑶池金鱼一百二十八条,仙茶海味六十四担……”
“水娘,水娘,”谢秋石轻轻拽了拽水娘的衣角,“过分了!”
水娘还没来得及答话,唱礼之声便停了,谢掌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听苏叶道:“以上赏赐均为俗物,既多且杂,便先停在武陵山脚,莫碍了谢掌门的眼。”
众人:“……”
谢秋石:“……那你们现在奉着的又是什么?”
“容小的细禀。”苏叶笑道,一挥手,第一个小童走上前,打开怀中礼匣。
这礼匣仅巴掌大小,谢秋石定睛细看,只见里头装着一条翡翠佛珠,共一百零八珠,粒粒晶莹透明,流光溢彩,幽绿湛湛,不知为何瞧着格外亲近可爱。
“此乃仙君伴身信物,仙君盘玩百余年之久,附有仙君半缕神魂,见此珠,便如见仙君亲临。”
苏叶话音未落,堂中便传来抽气声,谢秋石亦觉得脑袋有点发蒙,一时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还请谢掌门戴上。”苏叶微笑躬身。
谢秋石心道:都说了再也不见,却要我带你贴身之物,又是何意?
他不欲去拿,苏叶便一直躬着身,小童也屈膝不动,堂下几百道视线有如实质,他思来想去,终是一顿足,接过那珠串,自然而然地缠在了手掌上。
苏叶眉开眼笑,高唱:“第二件——”
此后几件物事却不如这串翡翠佛珠一般贵重,但胜在灵巧诚挚,有扇风过出繁花开遍的桃花扇,有令修士净心无梦的澄心丹,甚至还有一副天帝亲笔水墨丹青,名曰“人间如画”,画中有景,景中有境,竟能让人进入画中人间,玩赏花香鸟语。
谢秋石越看脸色越红,揭开第十来个匣子时更是“哎唷”一声,立刻合上了漆盖,只见匣中均是他在小镜湖用过的旧物,惯用的熏香,喜爱的软毯,草编的风车,泥捏的陶偶,还有旧衣若干,分不清是他穿过的还是燕赤城穿过的,总之大抵在湖畔居那张竹榻上弄脏过,如今即便洗净了,端正放在匣中,也瞧得他耳根通红,双颊粉若春桃。
“别再开了。”谢秋石按住了苏叶的手背,“我都收下便是,你回去找燕赤城,替我道声谢。”
苏叶笑眯眯道:“谢掌门若能亲自到小镜湖前拜谢,仙君定然喜不自胜。”
谢秋石做了个鬼脸,却是未作应答。
“倒数第二件!”苏叶唱道,两个仙童抬着一只大木箱走到他面前,箱盖上绘有龙凤呈祥,看得谢秋石心呼不妙,果不其然,箱盖一揭,红光耀目,里头竟横陈龙凤花烛一对,金手镯、金戒指两套,大红喜袍一身,最夺目的是那顶凤冠,摆在正中,顶头缀三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周围珍珠抱攒,个个莹润无瑕,足有二三百之数。
谢秋石面无表情地敲了敲箱盖,问苏叶:“这是什么?”
“嫁娶之物。”苏叶含笑,“将来谢掌门若要与谁结为道侣,总是能用上的。”
谢掌门一言不发,拉长了一张脸,顾不上脸红,话都气得说不出来。
正当此时,堂下不知哪门哪派一弟子细声道:“我说这礼单怎生有些眼熟,这哪儿像赏赐,说是聘礼还差不多呢……”
谢掌门“哐”一声甩上了箱盖。
苏叶忙道:“还有这最后一件——”
“且慢!”
厅堂门口忽传来一阵骚动,谢秋石陡然抬头,面上红晕褪去,目中闪过一丝精光。
苏叶慢条斯理问道:“来者何人?”语气一改先前谦恭,甚至颇有些倨傲。
来人疾步上前,只见此人模样约莫三十来岁,前眉凹陷,双颊瘦削,下颔一缕细须,相貌普通,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颈子下生了颗指甲盖大小的红记。
“在下苍山派徐庆鸣。”此人高声道,“仙君出手阔绰,令人钦慕。只是素闻仙君不管凡俗之事,恐怕也看不穿这位谢掌门狼子野心!本人今日前来,便是要揭了他的画皮,断了他的爪牙,再让诸位看看,此人到底受不受得起这许多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