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出一丝焦臭,“嘶拉”一声,空中炸开一帘蓝色的火团,将一地粉末灼烧殆尽。
“我料你也不会束手就擒。”谢秋石负手上前一步,“还有什么把戏都使出来罢!”
“杀了这些人!”徐庆鸣朝身后吼道,“布阵!管他们是真的假的,凡是穿武陵道袍的,统统杀了!”
一干弟子迟疑一瞬,下一刻便相互搀扶着爬起来,两两背靠背而立,持剑当胸,呈“七角金莲阵”,将徐庆鸣护在正中。
谢秋石挑了挑眉,忽指着徐庆鸣问道:“他是不是胁迫你们?”
徐庆鸣怒道:“放屁!!快动手!”
谢秋石轻哼一声,行至主座前,撩起衣摆坐下,一拍桌案,桌面翻转,桌底竟附有一张古朴庄重的七弦琴,他徒手在琴上来回扫了两遍弦,古琴发出裂帛之声,琴音有如魔音贯耳,猝然崩断,十四根断弦在他掌中有如活物般腾跃而起。
苍山弟子“诶哟”数声,尚未反应过来琴弦已缠于腕间,不免纷纷露出惊恐之色。
“大和尚,”谢秋石笑道,“你替我出头,我弹琴给你听啊。”
未等妙印大师应声,他十指灵动,已在十四根绷紧的琴弦上挑拨捻扫起来。
谢掌门五音不全,琴技奇差,且深有自知之明,往常在小镜湖时专用这一手“绝音神曲”来气燕赤城,一双手摆得有多像模像样,这琴音就有多像鬼哭狼嚎,大师傅杀猪之声亦不过如此。
他一拨弦,牵着的弟子就一动,七角金莲阵被拉扯成“七歪八斜阵”,几个苍山弟子你撞我我撞你,拔剑要去削手上的琴弦,不料剑身尚未抬起来,琴弦便猛地一抽,几个弟子手腕一软,剑锋被引至别处,堪堪削了同门半截头发。
谢秋石乐得让他们互相剃度,一边剃一边得意洋洋:“大和尚,你看这群苍山小朋友,急着改邪归正,拜入你迦叶寺门下呢!”
徐庆鸣身上亦给那东拉西扯的剑尖划出许多道口子,忙捂着耳朵厉声大喊:“弃剑!!弃剑!!”
众弟子忙丢了剑,谢秋石微微一笑:“倒是忘了照顾照顾你,徐道长。”
徐庆鸣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按自己的头发,不料头发没事,脸上却是火辣辣一痛,只见面前的大弟子忽转过身来,抡圆了手臂,“啪”的甩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师,师父!”大弟子按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右臂,欲哭无泪,“不,不是我!”
话音未落,那右手又高高扬起,照着徐庆鸣完好的左颊猛抽一下,只抽得他面皮发紫。
“哇啊啊啊啊……”大弟子差点当场哭出来,徐庆鸣气得提起剑要去砍他,谢秋石猛一拨弦,他身后两名弟子揉身而上,架住了他两边肩膀。
“师父!不是我!!”
“师父!莫伤无辜!”
大弟子阎王爷前走了一遭,瘫软在地,缠在他手上的琴弦忽而抽走,反卷住另一弟子双手,架在徐庆鸣面前。
“师师师师师父……”那弟子吓得两腿发抖。
“徐道长刚才审问我,审得好不痛快。”谢秋石笑吟吟道,手掌按在弦上,“现在轮到我审徐道长了。”
“你敢!!”徐庆鸣啐掉口中血沫,刚想破口大骂,一记耳光便抽得他眼冒金星。
“我不爱说废话,就一个问题。”谢掌门挽起衣袖,捻着一根弦,“你狼心狗性、憨笨如猪,无论是阴阳虫祸,还是嫁祸于我,都不像是你这蠢猪能想出来的策略——徐道长,你背后藏着什么人?如实道来,今日便留你完尸,让你少吃些苦头。”
徐庆鸣面色一凝,继而骂道:“胡言乱语,岂有……”
谢秋石指尖一动,那被琴弦缚着的道弟子左右开弓,一连抽了徐庆鸣七八个耳光,只把他一张脸抽得肿如猪头。
“想清楚再说。”谢秋石笑道。
徐庆鸣“呸”了一声,还没闭上嘴,一记重打便抽掉了他一颗臼齿,他尖叫着跃起,吼道:“谢秋石!!我杀了你!!”说着伸手探入怀中摸索。
鼻端隐隐传来一丝腥臭,谢秋石暗道不好,忙一勾弦,丝线从弟子腕间袭至徐庆鸣双掌,如刀锋利刃般将他一只左手齐根切落,徐庆鸣一声哀嚎,霎时间断腕之处血流如柱。
妙印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谢少爷。”苏叶又道,“邋遢得紧,还是让我来做这些吧。”
谢秋石仍是摇头:“蹊河,清丰,后退!”
岑蹊河、伏清丰相视一眼,同时后跃数丈,几个假扮武陵弟子的江湖术士亦齐齐散开,徐庆鸣跪倒在地,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吼中发出嘶嘶怪声。
吓得瘫软的苍山大弟子此番终于醒过神来,忙凑上前替师傅包扎伤口,动作间有些手忙脚乱,他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忐忑地看徐庆鸣的脸色,双手抖若筛糠。
徐庆鸣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他“唔哇”一声惨叫,下一瞬,碰过伤口的左手竟开始扭曲变化,皮肉鲜血淋漓得绞紧崩裂,血肉间生长出半截雪白的食锦虫!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
第45章 荡以斩雪剑(二)
“这是!”岑伏二人勃然变色,谢秋石死死看着那截半虫身,与为祸武陵的那一大批虫子不同,苍山大弟子手臂上长出的只有半截虫尾,白生生的皮肉褶在一块,收缩抽动,尾部有一个小小的铃状硬块,正在不住往外喷吐裹着粘液的虫卵。
“救,师父,救,啊啊啊啊……”那弟子倒在地上不断翻滚,哀求着看向徐庆鸣,又绝望地把视线移到迦叶寺众人身上,“大师,救我,救我……”
“你给苍山弟子下了药!”岑蹊河怒道,“竟连自己的徒弟都不放过!!”
“若没有我,他们早就死于饥病贫疾。”徐庆鸣嘿嘿一笑,“琦山,上去,让谢掌门尝尝你的血肉!”
唤作“琦山”的弟子哽咽出声,又看了眼妙印方丈,妙印方丈诵了声佛号,道:“孩子,到我这里来。”
“你敢!”徐庆鸣暴喝,伸手又要去抓一旁另一名弟子。
谢秋石目色一厉,抽动琴弦将诸弟子掀开,继而收拢丝线,十四根细弦汇成一股,刺进徐庆鸣心口,将他整个人糖葫芦一般串着倒吊起来。
徐庆鸣“哇”得喷出一口血,口中却哈哈大笑,他单手探进自己伤口,抓出一条碗口粗的蠕虫,往席间甩去,臭气四溢,众苍山弟子躲避不及,个个跪地急喘,口中嗬嗬,衣领袖间钻出条条巨虫,俱是一半连着皮肉,另一半朝着地面挣扎蜿蜒。
“跑!!”徐庆鸣喝道。
他一声令下,诸弟子不受控制地扭动四肢,便要往厅外挣去,举手投足间已是半人半虫的模样,厅中景象更如人间炼狱,谢秋石意图拨弦阻拦,那些个弟子却如全无知觉一般,任丝线深深勒进皮肉,鲜血如注,哀声震天。
“妙印大师!”谢秋石立刻喊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妙印方丈连连摇头,拄着禅杖起身,嘴唇微动,“罗汉金钟,起——”
一道七彩佛光盘旋而起,化为一只倒扣的巨钟,将整间厅室笼罩在内,堂中顿时霞光流转,固若金汤,纵是罗汉亲临,亦插翅难飞。
谢秋石忙收起七弦琴,往前走了两步,只听妙印方丈道:“魔虫侵占了他们半数魂魄,将他们变为非人非鬼之躯——谢掌门,老衲惭愧,老衲平素熟习的经文术法,可守、可医、可屠魔,却于魂灵一道,知之甚少……”
“你们只是修仙的,自不能随意触及神仙掌管的东西。”谢秋石摇头道,“你不必自责。”
“谢秋石!”岑蹊河忽然插话道,“不能放他们出去!食锦虫阴魄尚未拔除……外面还有武陵弟子……”
妙印方丈长叹一声,却是慈蔼一笑,拢袖道:“谢掌门,佛偈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金钟罩内,几十条人命,几十道孽煞,将来许成几十道天雷,你我平分,如何?”
谢秋石瞧着满目血泪的苍山弟子,沉默片刻,方笑答:“大师也不让着点晚辈,看我年纪轻轻,不如你七我三,成不?”
妙印方丈自知他在顽笑,只笑而不语。
“只是在造孽之前,我先要斩草除根……”谢秋石踱步上前,足尖勾着一片衣角,将蜷缩在人群中的徐庆鸣拖拽出来,踩倒于地,“徐道长,你也和那宋知雨一样,以身伺虫了罢?”
徐庆鸣看着他,只狞笑,不作答。
“拿来。”谢秋石忽对一旁的苏叶抬起手。
苏叶一怔,试探道:“谢少爷要什么?”
“少假惺惺的。”谢秋石哼笑一声,“你手里最后那件贺礼,呈上来罢,都把黄飞卿那老不要脸的东西吓走了,还能是平常物件不成?”
徐庆鸣哆嗦了一下,忽觉遍体生寒。
苏叶一边上前,一边斟酌道:“谢少爷,仙君赏赐此物,本意是给武陵添一件镇派之宝,少爷凡人之躯,却不是能随便动用……”
谢秋石没理他,反手一抽,从那长长的漆匣中抽出一柄通体银白的细身剑。
徐庆鸣尖叫:“这……这是……”
不仅是他,岑伏二人连同妙印方丈均变了脸色,谢秋石只觉一阵刺骨冰寒自剑柄传来,他低头去看,只见自己触及剑身的手指上已结了一层霜,透心阴寒从指尖传至五脏六腑,掌心麻木一片,只觉略有凹凸,细看才见剑柄镌有两个小字,正是剑名“斩雪”。
“仙界三圣器,杀生扇、枯心枪、斩雪剑,”苏叶正色道,“杀生扇杀生,枯心枪摧心,而斩雪剑斩魂,乃天下第一霸道狠厉之刃——为斩雪所伤者,伤随魂魄,常伴轮回,永世不愈。”
“不!不!”徐庆鸣吼道,“我让他们停下!你快住手!”
“谢少爷三思!”苏叶也道,“斩雪剑固然威力惊人,但也正因此,斩雪一出,必成孽煞,为了这么一桩事,实在不值得……”
谢秋石依旧充耳不闻,手握剑柄的一瞬他已进入了一种玄乎神妙的境界,如那日在天涯洞逆施请神咒一般,他只觉灵台异常清明,心中净如雪洞,满地伤残尽是蝼蚁,予生赐死皆是施舍。
他仿佛飞在高处,听见自己的身体问:“食锦虫阳魄,何处还有余存?”
徐庆鸣没等他说完就颤声叫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分魂而饲本就困难,薛灵镜那日带走了那许多……啊!!!”
他一声惨叫,只见一截雪白的剑尖刺进了左边大腿数寸,尖锐的疼痛却似贯穿颅髓,直叫他眼前一片漆黑,半晌才缓过来。
“我没骗你……我真没骗你……”他喘道。
谢秋石转头看向妙印,妙印方丈微微点头。
他这才抽出剑刃,又问:“为你出谋划策,藏在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徐庆鸣脸色一僵,立刻白如金纸:“我不能说!”
谢秋石将剑尖抵向他的手掌。
“我真的不能说!!”徐庆鸣闭紧双眼,叫道,“我若泄了一个字,必会死得比现在还要惨一万倍——啊——啊!!!”
手掌被剑刃穿透,徐庆鸣如被下入锅中的老鼠般疯狂地打颤,岑蹊河看得胆寒,不禁喊了声“谢秋石!”却见谢掌门的目光始终拢在一层白雾之中,似乎全无聚焦,鲜血淋漓的剑尖一点一点走向徐庆鸣咽喉,划出一条长长的血丝。
“我说,我说……”徐庆鸣哭道,“是那群人,是那位……”
话音未落,他喉头一哽,忽然没了声息。
岑蹊河定睛一看,徐庆鸣双目暴突,嘴唇微张,口角鲜血汩汩。
他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第46章 堂前不速客(一)
岑蹊河疾步上前,往徐庆鸣鼻端一探:“死了。”
妙印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谢秋石面色不变,拢袖提剑,走向地上挣扎不止的苍山弟子。
他每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层薄薄的霜印,持剑的右手掌心已然透着青紫,岑蹊河心中道了声“不对”,忙道:“谢秋石,快换件兵刃!”
谢秋石充耳不闻,目光仍旧虚虚俯视着脚下,脑海中颠来倒去,只有一个念头:鬼道邪物,斩尽杀绝。
妙印道:“谢掌门,斩雪剑乃仙界至尊之物,有灵有识,你若驾驭不了它,反倒要被它驱使……听老衲一句劝,弃了剑罢!”
他吐字缓慢,齿舌间灵力流转,嗓音如钟响罄鸣,直钻入谢秋石双耳,谢秋石仍浑然未觉。
妙印又沉声重复:“弃了剑罢!”
此番声音沉如怒雷,堂下众宾皆捂起双耳,只谢秋石依旧足不停歇,径直向前。
剑柄处传来的寒意几乎将他冻伤,他缓缓抬起剑刃,只觉一道冰冷的枷锁一点点缠绕在手臂之上,要将他拉扯进百余年前的血腥杀戮之中。
他身上越来越冷,目色愈发寒凉,剑尖触及血肉时那股凉意瞬间攀及胸口,他呼吸微滞,就在此时,怀揣着翡翠佛珠的袖中霎时涌起一阵热流,如同烧烫的火石般,直把他灼得一激灵!
“哐当”一声,斩雪剑应声落地,谢秋石脚下一软,就要往地上倒,一双手臂匆匆穿过他腋下,将他半抱着搀扶起来。
谢掌门双唇雪白,手中紧紧抓着袖里猝然发烫的翡翠佛珠,一颗一颗捺着,直到皮肤感受到每一颗佛珠上传来的热意,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燕赤城,我好冷……好冷……燕……”
“阿弥陀佛。”妙印方丈将他搀到椅上,笑道,“谢施主,可还认得老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