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掌门可别羞。”孔雀笑起来,“凡人四肢百骸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我们修仙之人,固然体洁,却终是有别于仙身,尤其是你们男人,需要每日浸泡洗沐,方能见人呢。”
说着两个童仆便将谢秋石按入浴盆中,一股浓郁的花香熏得他眼前发黑,他“呜呜”两声从药液中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按在桶壁上搓洗四肢。
这些哑仆虽去了势,到底还是男人,气力不小,他只觉自己像根萝卜似的被活生生搓掉了一层皮,身上倒腾完倒腾脑袋,一头长发给分成好几股来回洗刷,扯得他头皮生疼,连呛好几口水。
被架出浴桶时谢掌门已软如烂泥,委顿在地,任人擦干身子罩上衣料。
幽冥教的衣饰非男非女,无袖无襟,只几块大红锦布,草草遮了半身,半身皮肉仍曝露在外,谢掌门斜靠着墙,一头湿发凌乱披散在白花花的背脊上,身上红云似的一片片搓痕,乍一眼瞧去,却比一室姑娘艳色更甚。
他喘了许久方听孔雀教主一击掌,问众女:“玩够了没?”
众女笑吟吟道谢,一个个绕过谢秋石出门,临走时仍不住拿眼波撩他,撩得谢秋石汗毛倒竖,等人走尽了才疲道:“孔雀教主原来是拿我当玩物呢。”
“哪敢。”孔雀“诶哟”一声,委屈道,“谢掌门现下可暖和些了?”
谢秋石一愣。
孔雀盈盈起身,亲自端了那最后一个侍童托着的琉璃盏,递到谢秋石唇边:“喝了吧。”
谢秋石狐疑地看她。
孔雀轻啧一声,一撇嘴:“谢掌门,你险些被斩雪剑伤了身,经脉不难受么?”
谢秋石这才明白过来,果真被那药浴一泡,兼之一阵揉搓,四肢百骸间热流攒动,先前阴冷跗骨之感果真消退不少。
他叹了口气,长吁一声,叼过孔雀教主手中杯盏,仰头喝了个干净,才道:“教主的心思,可比燕赤城还要难猜呢。”
孔雀咯咯一笑,权当夸奖听了:“这话你今夜去梦里和燕仙君说罢。”
谢秋石:“啊?”
“我的百花汤,不仅暖身,还是一等一的发物。”孔雀收起酒盏,转身出门道,“谢掌门有福,今晚必有佳人入梦了!”
“嗳?”谢秋石大叫一声,“等等!等等——”
谢秋石果真昏昏沉沉做了一夜梦,却没有佳人入怀,而是梦到自己变成了两块熏肉,搁在火炉里边烤。
他被烤得浑身沁汗,口干舌燥,而燕赤城拿着一柄扇子坐在火炉边,扇一下,火便旺一分,火旺一分,便再扇一下。
他苦苦哀求:“燕赤城,你别扇了。”
燕赤城只作不理,面沉如水。
他拉下老脸哀求:“燕赤城,你帮帮我。”
燕赤城搁了扇,捧着他的脸问:“不是你说的,再也不见么?”
谢秋石“呜呜哇哇”着想挣开,火燎上脚底心,灼得他又烫又痒。
“收回去。”燕赤城道,双眸黢黑。
“什……什么?”
“把你说过的话收回去。”仙君说着挤进他两腿间,展开的扇子抵着他下腰,“说你想见我,我就帮你,伺候你舒服,”
谢秋石僵着身,许久才用力地摇了摇头。
仙君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继而用力一扇,一阵烈焰卷上来,谢秋石惨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身畔哪里有什么仙君。
谢掌门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只是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滴溜溜转着一颗翠绿的佛珠。
他身上的饰品衣物都被幽冥教众女搜罗走了,只有这一颗佛珠他一直攒在手心,倒还留在身边。
“我做什么留着你呢。”谢秋石对着那颗佛珠喃喃,佛珠颤颤,竟也如嗤笑一般。
谢掌门讨了个没趣,“哐”一声倒头睡去,此番倒是未曾再做梦了。
接下来几日,谢掌门都过得颇为清闲,无论是孔雀教主还是其他幽冥弟子都没来叨扰他,他松了一口气,便又开始坐不住了。
“哑兄。”谢秋石笑嘻嘻地扒拉住一个哑仆的胳膊,“我闲得慌,你带我出去晃两圈么。”
哑仆连连摇头,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谢秋石的腿。
“我要能自己走,早就走了!”谢秋石嚷道,“外面的毒花可恶得紧,我一出门就晕,哑兄你背背我呗,我给你个好东西。”
哑仆作势便要离开。
谢秋石三两步追上前,往他手里塞了个物事,他低头一看,捡到一颗流光溢彩的翡翠玉珠,双目不觉一亮,又颇为警惕地看了看窗外,将珠子收入怀中。
“嘿嘿,看老兄的样子,是个识货的。”谢秋石张开双臂,“背一背?”
哑仆顺势把他背了起来。
谢掌门欢呼一声,一蹬腿夹住哑仆的腰,催着人东西南北闲逛起来。
幽冥教弟子比之武陵要闲散许多,花丛山谷皆有笑闹之声,既无辈分礼数,也无男女之防,诸女脾气各异,行事又多少带几分莫测诡谲。
“热闹得很,”谢秋石摇头笑道,“说是无情道,却和我想象中全不一样,我还以为修无情道的,都是像燕赤城那样的闷葫芦呢。”
背着他的哑仆听到“无情道”三字时哆嗦了一下肩膀。
“老兄,你想说什么?”谢秋石奇道。
哑仆用力晃了晃脑袋。
谢秋石也不多问,趴在人背上,心安理得地随手指着方位,靠近入口迷津时,哑仆趔趄了一下,继而摇头比划:不能再走了。
谢秋石低头看了眼,只见那哑仆脚下竟踩着一截白骨:“这东西……”
“嗳!是你。”
身后忽传来一声轻笑,他回头一看,正是四大护法中的苍雀。
那哑仆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把谢秋石往地上一扔,便跪下磕起了头。
“怕什么,今个儿没准备料理你呢。”苍雀笑道,缓步踱开,只见她身后,两名女弟子架着一名男子,正在往谷中拖行。
那男子作商贾打扮,衣帽凌乱,裤裆处一片湿,见了人便不住哀叫起来:“不关我的事!饶命啊!!这不关我的事啊!”
“这是怎么回事?”谢秋石奇道,“你幽冥教莫不成也喜欢到外面去做为民除恶之事?”
“谢掌门说笑了。”苍雀挽起衣袖,“旁人之事,我家素来不管,只是这男人家中有个妾室是我幽冥教教徒,前几日走火入魔死了,我才找他来明算账呢。”
男人惊叫道:“你血口喷人!我和那贱人有何帐可算?她身契尚在我家,自己留书私逃,说要斩断情丝去修无情道,我既未追拿,也未报官,任她去了,她即便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她既仍心系于你,便与你有干。”苍雀秀眉一挑,笑道,“我幽冥弟子没有空棺下葬的道理,她已绝了俗欲,唯独还惦记你,那只好借你这具血肉身当陪葬一用,你可有异议?”
“荒谬!”男人惨呼,“她在我家中时,我从未短过她吃穿用度,即便多年无所出,也少有苛责,我哪点对不起她?竟要我给她,给一个婢女殉葬?”
他愈挣愈烈,苍雀皱眉道:“小心着些拿着,别折断了手脚,得齐整些埋进去,都长成这样了,可不能更磕碜了。”
男子还要嚎,一名弟子摘下一片剑兰,直直捅进他口中,又反手钳住他的脖颈,让他一声都叫唤不出。
“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你们凡间豪贵死了,常有妻妾陪葬。”苍雀转身瞧着他,下巴微抬,冷冷道,“我幽冥仙子门下弟子,难道不如乡绅土豪?还委屈了你不成?”语毕手一挥:“拖去曼陀罗园!”
几个弟子袅袅娜娜去了,苍雀回头看向谢秋石,笑问:“可有污了谢掌门的眼?”
谢秋石摇了摇头。
“我幽冥一脉,忌情却不避情,死于情也不是什么丢丑的事。”苍雀嫣然一笑,“见笑了。”说罢便跟在众弟子之后,小跑离去。
“……”谢秋石瞧着她的背影沉默许久,才用脚尖顶了顶哑仆,“还有力气么?”
哑仆晃了晃身子,眼眶通红。
谢秋石无奈,只好柔声哄道:“别怕了。”
哑仆打了个哆嗦。
“别怕啦。”谢秋石摸了摸他的头,“就你这副张脸,哪个幽冥弟子看得上你,不会捉你去陪葬的。”
哑仆:“……”
“走了,背我回去。”谢秋石趴在他背上,犹豫了好一会,一条手臂伸伸缩缩好几次,才悄悄探进哑仆怀中,指尖一勾,把那颗翡翠佛珠卷进掌心,小声喃喃,“这地方危险得紧……下次……下次还是请旁人背我出来罢。”
第49章 皎皎幽冥神(一)
哑仆一路将谢秋石背回竹楼,大约是因为受了惊吓,动作神情都比出发时萎靡不少。
谢秋石倒是惬意地哼着小调,吹着夜风,直到瞧见小楼前候着的孔雀教主,脸上的笑意才渐渐退去。
“教主怎么来了?”他从哑仆背上一跃而下,警惕道,“幽冥大澡堂又要给我搓背?”
孔雀却未如往常那般和他调笑,而是正色道:“仙子要见你。”
谢秋石一怔:“幽冥仙子?”
孔雀点头。
谢秋石还没反应过来:“幽冥仙子祝百凌?”
孔雀这才咯咯笑道:“你这呆鹅,我家仙子又不像武陵君那般深居简出,一年总会来个十数次,我都不惊,你大惊小怪做什么?”
谢秋石忙摇头:“能不见么?”
“为什么?”孔雀柳眉一竖,作势要打,“只认你家仙君,看不上我们仙子么?”
谢秋石依旧摇头,往那哑仆身后躲。
哑仆猝然蹦起,脚底抹油,三两下便逃得无影无踪。
“我最怕神仙啦。”谢秋石只好小声哀求,“她要说什么,你代为转述不成么?”
孔雀但笑不语,抬手指了指小楼窗前盈盈烛光。
谢秋石顺势看去,只一眼便怔了。
只见窗前一人侧身而坐,身姿挺拔如剑,宽肩窄腰,长发披散,身侧斜放一柄长枪,枪尖向上,缨须摇曳。
“随我来。”孔雀低声道。
他下意识跟着往上走,急急走到门前,方止住脚步,眼巴巴瞧着孔雀。
孔雀戏谑地瞧了他一眼,叩了叩门,里头传来“嗯”一声。
是女子的声音。
谢秋石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孔雀笑嘻嘻扯了扯他的脸颊,轻快地跑走,他一个人又在门口立了会,才推门入室。
进门的一瞬间,猛一阵桃花幽香扑面袭来,他定睛一看,窗前端坐之人果然是个女子,只是身型硬朗,姿态端庄,着一身紫金锦袍,远看竟分不清是公子还是闺秀。
“祝仙子?”他轻咳一声,试探着喊了声。
那人这才侧头看他,只见眼前这张脸端的姿容浓丽,面上半点粉黛也无,却天生黛眉朱唇,凤目高鼻,一双幽碧的眼睛在他身上停顿一瞬便移开。
祝仙子单手持起桌前酒盏,微微一抬,道了声:“祝百凌。”语毕指了指对面的席位,简短吩咐:“坐。”
谢秋石挪到桌前坐下,只见小几上摆着一对酒盏,一张棋盘,两色棋子,一副珍珑棋局,祝百凌自执两色,左右相搏,招呼完便再未搭理他。
谢秋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幽冥仙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对她并不惧怕,甚至觉得她举手抬足英姿飒爽,赏心悦目,四围更有春芳之暖香,令人惬意,恨不得多看上一会儿。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棋盘上黑子霍然杀出一条血路,谢秋石知珍珑已破,祝百凌却仍未收手,直至将白子逼至无路可走,方将棋子抛回篓中,抬眼道:“谢秋石,你来陪我下一局。”
“我可不会下棋。”谢秋石支着下巴,歪头笑道,“您老人家找我,恐怕不是为了下棋吧?”
祝百凌却道:“我不爱与男人说话,要问什么,说什么,棋局自有答复。”
谢秋石“哎哟”两声,无奈地拈了颗棋子往棋盘正中一摆,祝百凌一挑眉,未加思索便落下一子。
谢秋石趴在桌前随意接了,又问:“仙子,你和燕赤城是什么关系?”
祝百凌手指微顿,继而道:“他是我兄长。”
谢秋石闻言大惊,猛一拍桌,目光中都捎上了几分慈爱,冲着祝百凌夸张地喊了声:“妹妹!”
祝百凌冷冷瞟了他一眼,抬手吃了他一片黑子。
“大妹子,”谢秋石笑道,“你也讨厌你哥啊。”
祝百凌不理他,只指了指面前的棋盘。
“哎,我也讨厌!”谢秋石胡乱地沿着棋盘边线摆了个子,“既然我们都讨厌同一个人,今天开始便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了!”
祝百凌忽然站起身道:“换。”
谢秋石:“啊?换什么?换哥哥?”
祝百凌走到他身边,拎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座椅上拖起来,按在自己的座位上,自己则坐了他的位置,接过他的黑子,开始应对棋局上的烂摊子。
谢秋石讪笑:“大妹子,我打小是个臭棋篓子……”
祝百凌忽地抄起一旁长枪,朝他屁股上一抽:“你再喊一声试试?”
谢秋石惨叫一声,蔫蔫趴回桌前,一边嘟囔一边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输掉了这局棋。
“喝光。”祝百凌给他倒了一杯酒。
“还有罚呢?”谢秋石苦着脸饮尽,这杯中物却不难喝,甚至颇为香甜,入腹温暖,他不禁微微一笑,“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