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的仙酿,自然很好。”祝百凌淡淡一笑,将棋子收回篓中,道,“再来一局。”
谢秋石盯着她的笑,心中一动,问道:“你不怀疑我?食锦虫之事。”
“随性所欲,没头没脑。”祝百凌点了点棋盘,头也未抬,“自然不会是你做的。”
“那是不是可以放我走了?”谢秋石眉开眼笑,“来来来,庆祝这个好消息,我陪你下一局五子棋。”
祝百凌忽而凝目看他:“放你回去,找燕赤城么?”
谢秋石一愣,没想到她有此一问,顿时张口结舌,支吾起来。
“你在他身旁,永远什么都不会知道。”祝百凌随口道,复又落下一子,“雀儿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你那些东倒西歪的功夫,不是燕赤城教你的吧?”
“自然不是。”谢秋石别开脸,手上堵了祝百凌一条路,“你又怎么知道?”
“他总是喜欢替别人自作主张。”祝百凌没回答他,只道,“所以你才讨厌他,不是么?”
“嗳……”谢秋石没说话。
祝百凌倒不再如上一局那般杀气腾腾,而是棋风一改,开始洋洋洒洒随性落子:“你知不知道幽冥教为何只收女弟子?”
“为什么?”谢秋石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顺着她问道。
“凡间的男人也喜欢自作主张,总希望女子活在自己的主张中,离了自己便没了名字、没了身份,即便叫她们修道,也不知道‘道’是什么,只能匍匐在神佛脚下,替丈夫孩子祈求来年幸福康安。”祝百凌道,“‘情’之一字,与她们而言只是负累。树天生要往上长,人本能要甩开负重,挺直腰杆,我这一路功夫,她们最适合。”
“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谢秋石笑道,“你门下个个待男子如牲畜,这便是无情道的精髓?”
“是,也不是。”祝百凌冷道,“我无情道旨在以万物苍生为刍狗而不加矜悯,对读过圣贤书的武陵高徒而言自然不可理喻,毕竟王公贵胄自幼钟鸣鼎食,难以想象生为人者怎么能像牛马一样过活,故而即便高高在上,也要假作悲仁——可那弃妇寡母、名伶优伎,生来便是牛马,倒过来驱策他人,又怎会心生怜悯?”
谢秋石一愣,捻着棋子过了片刻才落下:“你们自有你们的道,妄加评议,是我轻慢了。我自罚一杯。”
祝百凌看着他将杯中酒饮尽,略放缓了声音:“每每有逃亡女流来我幽冥教寻求帮助,我都会有一个条件:无论是否愿意留下,都需在这百花谷停留三月,习我无情道入门心法。”
谢秋石笑道:“你说了这么多,不会是要劝我也守了这规矩吧。”
祝百凌摇了摇头:“你又不是女人,我哪舍得给你练我们的心法。”
“哎,怎么这么小气。”谢秋石佯怒。
“但你武陵先人留下一本秘籍,却留在我这边。”祝百凌忽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册,丢给谢秋石,“你练它。”
谢秋石忙接过,低头一看,只见簿册没有封皮,也没有装订,只是一卷卷起的锦帛,第一列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正明年八月十五,于朱眉处饮酒,微醺,清风明月得我心,飞琼瀑布合我意,怡然自得,创此扇法,恐醒时遗忘,聊以记载。
“这是什么?”谢秋石好奇道,瞧着那行莫名熟悉的字迹,有些手痒,恨不得即刻打开看了。
“供你打发无聊用的,我施了咒,只有在百花谷中,你才能打开它。”祝百凌起身披衣,嘴唇微扬,“免得你急着回武陵。”
“多谢。”谢秋石笑道,“想不到仙子这般挽留我,我受宠若惊。”
“有一句话你说得没错。”祝百凌提枪行至门口,回头道,“我们都讨厌燕赤城,我非要给他找点不痛快。”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秋石给她逗得直笑,问走进门的孔雀:“你们仙子是不是把我当成寡母弃妇了?”
孔雀“唉唷”一声:“改天我去问问是不是燕仙君要另娶十八房啦。”
“才没人看得上他。”谢秋石哼笑一声,帮着她将自己落下的白子一颗颗收尽篓中,“嗯?”
孔雀道:“怎么了?”
“我说你家仙君最后一局怎么尽让着我,”谢秋石看着祝百凌洋洋洒洒铺在棋盘上的黑子,层次清晰,生动有致,“飞龙贯三界,通彻天人鬼……好一副江山社稷图。”
作者有话说:
晚上估计还有,下一章燕哥就回来啦~
第50章 款款武陵仙(一)
祝百凌走后,时间已到了深夜,各楼熄了灯火,哑仆僮侍也开始打点休息。
谢秋石赶在烛火覆灭前飞快地翻了翻祝百凌留下的功法,如题头所说,这是一套扇法,乃著书人酒醉时写下,字句潦草,不成章体,旁人看来大抵和天书无异。
谢秋石却读得颇有滋味,粗粗从头到尾扫一遍,只觉气息圆融,周体舒泰,上至灵台,下至涌泉,无一处不爽。
他以手做扇略比划几下,心道这功法比武陵入门的“折花十九着”还要好学些,忍不住大笑几声,自夸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便卧在榻上,阖目而眠。
几乎只一瞬,他就入了梦。
此番他总算没有再梦到燕赤城,而是梦到自己轻飘飘走在云端之上,身上穿着一件染满鲜血的白衣,缓步走进一间大殿。
殿中正设宴,席间的欢声庆贺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谢秋石环顾四周,但见周围仙云缭绕,鹤舞龙盘,众宾俱着无缝天衣,佩仙器灵玉,心中恍然:这些都是仙人。
他听到自己笑道:“怎么了?见到我都这么客气?”
主坐垂帘后一男子道:“秋石来了,赐坐。”
“谢陛下。”谢秋石毫不客气,在那位“陛下”左手落座,也不知礼数,“咯噔”一声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翘着腿扫视众人,道,“拘束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当我不在就行。我身上只沾了点血,又没沾煞,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像什么样子。”
群仙仍噤若寒蝉。
谢秋石只觉没趣,忽从怀中掏出折扇,在指间轻巧一转,倒转扇柄,对着众宾一个个点了一遍,每点上一人,那人便一阵瑟缩,把他逗得大笑,笑毕意味深长道:“也不怪你们,孽煞自在人心。”
“秋石。”天帝忽道,“别闹了,有样东西要赏给你。”
“可别。”谢秋石忙道,“您每次赏我东西,都是有更脏的活要我去做。”
天帝哪理会他,转头便吩咐人把东西抬上来。
谢秋石吊儿郎当坐着,直到鼻端闻到那浓郁的桃花香时,才缓缓直起腰杆,抬目往前看去……
“谢掌门!”
“谢掌门!醒醒!”
“哎……”
谢秋石揉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看了看半黑的天色,刚要发作,就瞧见床头趴着两个垂髫女童,一模一样的长相,一个绑着红头绳,一个绑着绿头绳。
谢掌门顿时没了脾气,蔫巴巴地问:“天还没亮呢,什么事儿啊。”
“有人来找你哩。”红头绳笑道。
“不辞千里,连夜奔波来找你哩。”绿头绳也笑。
谢秋石蓦地从床上蹦起来,要往门外跑,又缩了脚步,回头问:“是什么人?”
两小童七嘴八舌道:
“男的!”
“英俊!”
“黑衣服!”
“拿着一杆很长的兵刃。”
谢秋石“啊”了一声,只觉得心口乱跳,一边喃喃“该来的总会来”,一边想着“能躲一阵是一阵”,披了衣服要往外走,就撞上了那黑衣来客。
谢秋石讷讷抬头,瞧见来人时顿时傻了眼,半晌才道:“……是你啊。”
来人讶异:“谢掌门认识我?”
谢秋石瞅着那人上下打量,只见此人身长八尺,面目俊挺,一身黑色僧袍,手持一杆乌金禅杖,长相陌生,看打扮约莫是个迦叶寺弟子。
他心道:认不认识有什么打紧,谁又在乎你是谁。
这般想着,心里憋着的一股气顿时卸了,谢掌门腿下一松,软软沿着墙根滑到地上坐了,道:“不认识,你是谁?”
那人哭笑不得:“在下迦叶寺俗家弟子李望尘。几日前,方丈自武陵归来,担忧谢掌门因妄持仙剑而沾上孽煞,就命我来寻你,每日为你诵上一篇‘静心咒’,兴许能消减几分不适。”
谢秋石:“哦。”半晌又道:“那可真谢谢你们。”
李望尘只觉这谢掌门似是有些闹脾气,但又不知哪儿得罪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几个幽冥弟子仿佛知根知底,嘻嘻哈哈地帮着他焚香端茶,叫他赶紧开始诵经。
谢秋石仍旧像块木头似的横在地上,两眼巴巴望着天花板,一行行“静心咒”飘入耳中而不闻,隔了许久才道:“没煞呢,我好得很,别念了,回家去吧。”
李望尘诵念的动作一顿,试探问道:“谢掌门可是有何不适?”
谢秋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幽幽应道:“没事,你不远万里赶来,我十分感激,这个东西送给你,就当白跑一趟的跑腿费,去吧。”
说着他抛出一个物件,李望尘抬手一接,低头一看,是一枚翡翠佛珠。
一旁侍立的哑仆脸色一变,往怀中一阵摸,摸了个空,当即恶狠狠地瞪向谢秋石。
谢秋石冲他做了个鬼脸。
哑仆面容扭曲,弯腰把手伸到身后,给他比了个“吃屁”的动作。
谢秋石“呸”了一声。
李望尘没瞧见他二人的无声对骂,只掂量着珠子,狐疑道:“这不会是那日燕仙君送的……”
“不是不是。”谢秋石忙摇头,“哪来的什么燕仙君,我叫岑蹊河找来的假货。你好好收着,回去和妙印大和尚交差去,我还想再多睡会。”
“此礼贵重,恕望尘不敢收受。”李望尘说着便要将东西递回去。
谢秋石忙一把推开:“这是佛珠,讲求因缘,老子我这辈子最爱喝酒吃肉嫖娼赌博,没有佛缘,你拿去,拿去,拿到天涯海角才好呢。”
李望尘又推脱数次,谢掌门态度果决,他只得将珠子收入袖中:“既如此,我便多为谢掌门诵几日经书,望谢掌门莫再推拒。”
谢秋石“唔唔”两声,胡乱点了头,便把人赶出了小楼。
李望尘走后,哑仆冲他比了个小指,也跟着摔门而去,楼中复又只剩他一人。
谢秋石仰头躺着,将锦册盖在脸上,闭上眼睛,想续一续昨夜那个梦,看看天帝陛下到底送了什么,只是睡意已经退去,任他跟煎鱼似的翻来覆去,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百无聊赖,下意识去摸怀里的玉珠,才想起玉珠刚被自己送了人,心中便一阵烦闷,小声嘟囔:“石大仙啊石大仙,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着想着他干脆干嚎着唱起了歌,不成曲调,声音嘶哑,直难听得那哑仆在外隔间用力踹门,窗外一树飞鸟亦被惊起,扑棱扑棱叫着飞散。
天亮了。
谢秋石又唱了两句,怔怔看着窗外,南地的朝阳似乎离人更近,云霞像一匹长长的锦缎,几乎盖到人身上,又似孔雀展羽,光彩夺目。
一声嘹亮的歌喉随着日升一起划破天空,不知是哪位幽冥弟子清晨开嗓,唱的依稀是南地有名的“海菜腔”,婉转柔美,亢亮恣意,道似多情,又似无情。
谢秋石也跟着唱起来,好似这般便能将心头烦闷都甩去。
他唱得难听,那歌者也不嫌,只顿了顿,便和着他唱起来,一引一随,一伴一和,耐心而温和地牵着他,纵着他,叫他想起一路游历时听闻的山中情歌,想起来来往往的鸳鸯眷侣,不自觉间眼眶微红。
我又想他了。谢秋石心道,想他时倒没也多喜欢他,不想时心里却空落得紧。
“怎么这样呢。”他喃喃着闭上眼,反复说道,“怎么这样呢……”
他再次昏睡过去,这一觉便睡到了傍晚时分,没做梦,直睡得谢掌门头晕眼胀,废了好大力气才扒拉开眼睛。
李望尘又坐在他床边。
“你怎么还没回去呢?”谢秋石哑着喉咙问。
李望尘没有搭理他,执意念完了手中这卷经,才看着神情恹恹的谢掌门,迟疑道:“实不相瞒,我此行前来,除了诵经,还有别个问题想问谢掌门。”
谢秋石讶然失笑:“我说怎么非得留下,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李望尘起身道:“事关我在武陵的一位挚友……”
谢秋石一愣。
“多年前一次试剑大会上,我与他相知相识,一见如故,相约将来结伴同行,到彼此师门一游。”李望尘来回踱了几步,似是在斟酌措辞,“只是事发突然,武陵派陡逢天劫,他匆匆离去,我们尚未来得及互通姓名便猝然别离。后来我也试着去了武陵数次,却阴错阳差,没有再见到他。”
谢秋石眉头一跳:“你这位挚友不会是……”
李望尘徐徐摇头:“过了些年头,我回到迦叶寺潜心修习,便也将这些琐事抛诸脑后,想着人生漫长,行人纷沓,年少之约,不可过于介怀……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从每日都要想一想他,变成一月想一回他,又变成一年不过想起三四次,久而久之,甚至不太想得起他的模样——直到谢掌门宣告继位,前任掌门薛灵镜的画像被送入了登仙阁。”
谢秋轻叹一声:“你那友人,果真是薛灵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