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石捂着耳朵走到桌前坐了,夺过酒盏咕嘟嘟灌了几口,道:“来!干,干,接着干!都愣着干什么?”
他又喝了几杯,几个小弟子才彼此搀扶着站起来,颤颤巍巍道:“仙,仙仙君怎么来了?莫不是也听到了谢掌门在界碑上的胡话……呜呜……”
“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仙君显圣……”
“我也是,怪怪怪怪怪唬唬唬人人人……”
“我们,我们武陵,不会要完蛋了吧?”
“瞧这一个个的,胡说八道些什么?”谢秋石实在听不下去,干笑两声,夹了一块猪蹄往嘴边送,“燕赤城不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怎么说得好像他三头六臂一百零八眼一样。”
“若只是三头六臂,说不定还不如现在可怕呢。”一个小弟子斗胆道,“总觉得在仙君跟前,那天雷随时就要往我身上招呼似的。”
“臭小子想得倒是挺美。”伏清丰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笑道,“就你这样的,这辈子也不一定有福气见着一次天雷。”
小弟子“呜”了一声,又扭头看向谢秋石:“现在想来,白日里,谢掌门竟敢当着五大门派的面胡扯说要和仙君结亲,要换了我,要换了我……”
谢秋石故意一板脸色:“换了你什么?”
余黛岚当即应和道:“祝向飞,掌门夫,不可欺。”
祝向飞连忙称是,倒是谢秋石整张脸拉下来,扬起折扇就往身旁岑蹊河头顶抽了一扇:“怎么读的圣贤书?怎么教的师弟说话?”
岑蹊河“诶哟”一声,忍痛后退了半步:“这可不能赖我,黛岚他自己的名字才刚学会不久呢。”
余黛岚顿时涨红了脸:“师兄,怎么好在人姑娘家面前拆我的台?”
谢秋石:“……”
岑伏二人鲜少见他吃瘪,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旁围着的弟子也笑起来,因燕仙君引起的滞涩气氛一扫而空。
众人笑了一阵,话锋便落到了余黛岚身上。
“我和岑师兄都识字读书,他喜欢舞文弄墨,我喜欢淫词艳曲。”伏清丰斜提着酒盏,懒懒倚着椅背,扬了扬嘴唇,“刚入门那几年,我们彼此看不惯,每日你绵里藏针,我阴阳怪气,后来师尊实在看不下去,下了趟凡,捡回了一个土猴王。”
余黛岚拍案而起:“伏清丰,你再敢提那个诨号试试?”
一旁陆雪杉也搁了玉箫,笑道:“余师叔入门之时,年纪比我还要小几岁,据说在西北一处山荡里占山为王,黑得像个泥鳅似的……”
谢秋石打量着余黛岚白皙泛红的脸,讶然:“这可看不出来!”
“土猴王来了桃源津,也是上蹿下跳,没一刻安静得下来。”岑蹊河折扇点了点桌面,摇头道,“师尊后来烦得慌,便把他锁在藏书阁里,让他念书——他大字不识几个,哪儿能念什么书?倒是把剑法心经的图谱都看了遍,再出来时,竟已脱胎换骨,皮肤白了不说,整个人抱着那剑谱说什么也不肯放开,不过数年,便成了鼎鼎有名的剑痴。”
余黛岚讪讪摸了摸后脑,瞧了眼谢秋石,又飞快移开视线,竟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和岑师兄从此之后也就不吵架了。”伏清丰拍了拍余黛岚的肩膀,“毕竟有了可以一起捉弄的玩伴,同仇敌忾,化敌为友。”
余黛岚这一听那还得了,正准备发怒,忽觉一阵软香贴上来,整个人顿时僵直了背脊,微张着嘴,双目迷瞪。
谢秋石笑吟吟凑到他身前,前胸贴着他侧肩,脑袋凑到他面前,捏尖了嗓子软声道:“这么说来,余哥儿是从没见过姑娘家么?怎么这般拘谨?”
说着他轻轻往余峰主颈间吹了口气。
余黛岚惨叫一声,只觉自己靠在姑娘胸脯上,鼻端细发扰扰,颈前香风阵阵,当即两眼翻白,险些昏过去,直到谢秋石慢条斯理离了他,回了座位,才徐徐回过神来。
“谢谢谢谢掌门……”
“我是谢掌门,勿是‘谢谢谢谢掌门’来塞的。”谢秋石仿着水娘的调调说了两句南调。
余黛岚咯嘣了两下牙,接过伏清丰递来的酒,猛喝几口,又拿过酒壶,兜头往嘴里洒了一壶,才道:“谢,谢掌门,恕我直言,我听闻,不,我看见话本里说,女,女子时常裹胸,对身子不太好……”
席间哄堂大笑,倒是谢掌门游刃有余的笑容僵在嘴角。
余黛岚闷头喝酒,喝完又忍不住去看谢秋石的胸部,这回轮到谢掌门哀叫一声,掉头就跑。
几人追追打打许久,吃喝几轮,地上东倒西歪醉了一片,只有几个峰主修为深厚,脸色仍然没有多少变化。
除了余黛岚。
余黛岚仍沉静在“掌门是女人做的”和“自己曾对掌门无礼”这两重噩耗之中,趴在桌上,半张着嘴咕哝个不停。
岑蹊河摸了摸下巴,朝伏清丰看了眼,师兄弟两人一道站起来,朝余黛岚走去。
只见岑峰主捉住余黛岚两边脸颊分别向外拉,伏清丰抄起长嘴酒壶,配合默契,一起一落,不过数息就又往他们共同的师弟腹中硬灌了烈酒数坛,直把半梦半醒的余峰主灌得人事不知。
谢秋石:“……”
谢秋石:“我明白你们是怎么化敌为友的了。”
夜风习习,朗月清辉,岑蹊河莞尔一笑,未做应答,只转头看了看满地宿醉的弟子,神色温和如水。
过了半晌,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大家清修已久,许多年没有接触这些凡俗之物,想不到还是不能免俗,甘愿于耽乐其间。”
伏清丰摇了摇扇:“人活一世,说不准明日就死,今朝有酒今朝醉,接下来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
谢秋石“诶哟”一声,笑道:“你们这群克己守礼的仙人,怎么也说起这种话了。”
“许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伏清丰转了转酒杯,“岑师兄。”
岑蹊河点了点头:“谢掌门,请随我来。”
说着,他率先走向金乌正殿,双手握着两边铜环,徐徐将两扇朱门推开。
“吱呀——”
隐隐的香火味从正殿中传出,谢秋石面色也微微端正了些,岑蹊河推开门便往一旁退了两步,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谢掌门点了点头,举步跨入门中,霎时间,金乌殿中一百零八根白烛齐齐点燃,烛火熠熠,映亮了高台上供奉的百十来座牌位。
牌位均是千年灵松之木所制,漆为朱红,上镌武陵历代掌门姓名,字迹多样,写法各不相同。
高台最前面供着一块未及题字的灵牌,谢秋石却越过了它,拿起左后方另一块样式相类的牌位,只见上边用朱砂题了十数个大字:“武陵一百一十二任掌门归真子余素清之位”。
谢秋石盯着那清隽的字迹,安静地看了许久,道:“这是薛灵镜的字。”
“每位掌门的灵牌,都由继任之人题写。”岑蹊河沉声道,“这便是继任礼最后一礼所要做的事情。”
说着,他与伏清丰二人共同奉上一只长匣,揭开匣盖,里边搁着一支毛笔,一碟金漆,一碟朱砂。
伏清丰道:“这金漆朱砂……”
“我知道。”谢秋石扫了一眼眼前密布的牌位,淡淡道,“金的是成仙的,红的是身陨的。”
他没有犹豫,便用墨笔饱蘸了朱砂墨,龙飞凤舞,大开大合地在碑上落下“武陵薛灵镜之位”七个字眼,写罢轻飘飘丢了笔,拈一柱清香,不轻不重地插在牌前香炉之中。
岑伏二人对视一眼,又静立片刻,才将东西缓缓收起来,在蒲团上跪下身,郑重谦恭地行了大礼。
谢秋石没有下拜,只侧身看着他们,待二人站起身来才道:“两碟墨都端给我,是因为还在心怀侥幸么?”
二人没有说话。
谢掌门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是,也不是,你们灌醉了余黛岚,是不想让他看到吧——还瞒着他,是不是?”
岑蹊河这才点了点头:“黛岚是个直肠子,一心只知道练剑,脑子拐不过弯来,我怕他会做什么傻事。”
“是么?”谢秋石笑叹,“说不定倒是反过来,他心无旁骛,偏偏更能看得透生离死别……”
“我觉得还是不行。”伏清丰喉头滚了滚,有些干渴地舔了舔嘴唇。
“听你们的。”谢掌门挥了挥手,“武陵到底还是你们的武陵。”
岑伏二人沉默不语。
三人缓缓走出了金乌殿,岑蹊河叫来洒扫弟子照料院中横陈的几十个醉鬼。
他们沿着一百零八个台阶徐徐往坡下走,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谢秋石抬脸吹着凉风,目光飘飘,许久才又落回近处:“你们两个,我不在这段日子里,休整得倒还不错。”
伏清丰苦笑一声:“若是一蹶不振,如何对得起师尊……”
“山雨将来。”岑蹊河低声道,“不是自惭自咎的时候。”
“为何要自惭自咎?”谢秋石轻笑,“他找到了自己的道,在我背上含笑而终,褪开枷锁,一往而前……纵使血肉不在人世,魂灵入了轮回,何尝也不是一种驾鹤登仙、逍遥自在?”
岑蹊河哑然,倒是伏清丰,只愣片刻便哂道:“你说得好听罢了,那日是谁躲在石头背后,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谢秋石一呆,反应过来后忙吐着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摆手道:“你说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呢?”岑蹊河笑着打断了谢掌门的话,“马上要去赴那小镜湖之约,要不要我替你把床下那几箱子凤冠霞披找出来?”
谢秋石“呸”了他一口,刚想开骂,伏清丰便乐呵呵接道:“可不是么!谢掌门早上一通胡言乱语,全天下能有几人当真尚不可知,小镜湖那位怕不是听进耳朵里去了……诶哟!!”
谢秋石双腮粉红,一脚踩在伏峰主肩上,抄起折扇就要抽他屁股,伏清丰大失颜面,顿时上窜下跳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仓促急切的声音从坡下传来,打断了他们的打闹。
“岑峰主!岑峰主!!”
“岑峰主——”
谢掌门收了手,道:“什么事情这么急?”
“谢掌门!”只见那弟子披着一身脏污不堪的外袍,袖口领口斑痕点点,似是被什么牲畜抓挠过一般,一片破败狼藉,血迹点点。
他看到三人,便如见了救星般冲上前来,伏倒在地,高声哭道:“谢掌门,岑峰主,伏峰主,大事不好了!!”
“东陵……东陵出事了!东陵天下大乱了!!”
第73章 安辩真假仙(一)
“可解得开?”
“难。”
两名女弟子正对着面前紧闭的门扉敲敲打打。
“不单单用了锁和灵咒,估计还上了仙器。”毕鸠抱着手臂,来回踱步道,“出不去。”
“这可怎么办?”一旁峨眉弟子急道,“谢小贼下手恁快,我们还没来得及报信回去……”
“毕姑娘,你们那虫魂……”
“嘘。”毕鸠忙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道,“谢秋石天天派人盯着我们,又让武陵弟子跟我们通吃通往,我们现在八成已染上了食锦虫阴魂,这底牌怕是用不上了!”
那峨眉弟子闻言,几乎要哭出声来,又不敢,只得顿足道:“怎会这样?早知如此,我们当初就不该陪你们栽赃……”
话说到一半,另一个年长些的弟子捂住了她的嘴,转头对毕鸠道:“毕姑娘,我记得你们是有办法拔除虫魄的吧?”
毕鸠点了点头,又咬咬牙,摇了摇头:“我若帮你们,万一被武陵人学了去,可就全完了!”
峨眉弟子急道:“哪有这么好学?师姐,我们悄悄的——”
“其他人倒罢了。”毕青插口道,“我听说那谢秋石每日要来这儿一次,看上一眼,他天资诡异,过目不忘,怕是早存了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可……”
“咦?”毕鸠忽道,“谢秋石,昨日是不是没来?”
毕青一怔。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目中看到喜色。
“要开始了!”毕鸠缓缓走到门口,将手掌贴在门板上,露出个胜券在握的笑来,“诸位师姐妹们,马上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东陵暴动之讯传来,已过了三日。
继任礼成当夜,探访东陵的弟子紧急报讯,称东陵爆发疫祸。
自死人坡起,到僳州河终,东陵三州十八郡男丁无一幸免,发狂呕血,神志不清,农务停滞,商贩驻步,一时间整座景秀江南,竟成人间炼狱。
东陵百姓走投无路,老弱妇幼涌进了狐仙祠讨要一个解释,祠中仙子大开庙门收留众人,并称此祸事为“伪神”作祟,伺机报复。
“伪神作祟……”谢秋石瞅了岑蹊河一眼,道,“你也听说过吧?东陵不知哪里来的传闻,说武陵仙庙里供的仙君是假的,真仙君早已死了。”
岑蹊河点了点头,道:“此等流言蜚语,自古以来便有不少,只是被百姓当真,倒是头一次。”
余黛岚疑道:“难道是因为东陵的百姓格外蠢笨?”
“若是如此,我就派你去东陵了。”谢秋石笑道,“而不是派你伏师兄。”
余黛岚挠了挠头,还没拐过弯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掌门轻摇了摇扇,收了笑,正色道:“并不是因为东陵百姓蠢笨,而是祝百凌谋划已久。清丰一个人去我尚有些担心,待与五大门派一一清算了,我要亲自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