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掌门,”谢秋石瞅着曲苏阳,翻了个白眼,“你弟子喜好贪杯好色,强抢民女,手上沾的蔻丹红,莫不是也要赖我?”
说着他踢了踢某具尸身,只见尸身裸露的手背上,挂着一道长长的细疤,疤侧还泛着浅浅的桃红,显然是为女子所挠。
曲江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问完了?”谢掌门似笑非笑地等了会,“你们问完了,就该轮到我问了。东陵地处东南,乃是幽冥一脉与武陵一支的交界之所,幽冥教的众位仙姑要回老家,会从那儿走,并不稀奇,倒是你们……”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如降了霜的雪刃般从众人脸上走过,“天玄宗北接晋河,灵山门毗邻西海,峨眉曲江对望湘水,没有哪个地儿,要经过东陵罢?”
众人顿时哑口无声。
“可真是奇了怪了!”谢秋石一击掌,摇着扇笑道,“五大门派不知为何,齐聚东陵,一个丢了人,一个丢了宝,还有三个齐齐丢了性命,放着左邻右舍不查,凭着几个珠子窟窿大老远折返我武陵兴师问罪,还守在门口刀枪棍棒招呼我的鹤、我的弟子、我的山河树木……奇也,怪也,蹊河,清丰,还有那个余什么,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那个余什么”额头青筋一跳,岑、伏二人忙一人架了他一边肩膀,岑蹊河道:“回掌门,说奇怪,也不奇怪,毕竟东陵近日异像频出,几位老前辈古道热肠,定然想要施展一番拳脚。”
曲苏阳显然没想到岑蹊河会帮自己讲话,忙道:“可不是么!岑峰主是个是个明事理的!我们武陵一脉讲究兼济天下,东陵的狐妖鬼语蛊惑人心,我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谢秋石睨了他一眼,转头问岑蹊河:“蹊河,是这样么?”
岑蹊河淡淡一笑:“掌门人,蹊河坐镇武陵,不曾听过什么狐妖传闻,倒是频频听到东陵来信……称武陵仙君已于百年前殒身,理应砸其神龛,推其神庙,另立神像,而我武陵派小镜湖中,亦早无仙君身影,只留下遗物秘宝无数,若能得之,退可守天下,进可成新神。几位老前辈先往东去,又至武陵,心中所想,昭然若揭。”
众人顿时屏住了呼吸。
岑蹊河最后四个字咬音极轻,一字一顿,饶是平素以斯文著称的玉面书生说起这些话来都称得上是咬牙切齿。
谢秋石愈听,面色愈冷,转身看向噤如寒蝉的一众人,问道:“可是如此?”
无人应答。
山前除了潺潺流水外落针可闻,谢掌门摇了摇扇,忽而微微一笑:“几位所求所想,本座已然知悉。蹊河——”
“在。”
“叫人多收拾几间屋子出来。”谢秋石道,“天玄宗,曲江派,灵山门,峨眉山,幽冥教的朋友们要在武陵长住一段时日,莫要失了待客之道。”
岑蹊河拱手称是。
“谢秋石!”毕鸠忽然叫道,“这四人之死或许另有隐情,但我教毕青毕红两名弟子确实切切实实在东陵河道消失了踪影,仙子亲自指认当场有你武陵仙法残痕,你如何解释?”
谢掌门闻言笑道:“是了,忘了你,还有那边丢了宝贝的峨眉姑娘——李大师!”
只听得半空传来一声鹤唳,崆峒山李望尘身披袈裟,从碧霄上飘然跃下,手捻佛珠,念了两声佛号,手中却托着一对一红一绿的银镯,以及两颗浑圆夺目的钢珠。
毕鸠惊道:“这是毕青毕红的镯子?谢秋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望尘叹道:“阿弥陀佛——”
“怎么?”谢秋石笑道,“是不是以为你那俩姐妹已经安安全全回了百花谷?”
毕鸠脸色数遍,白须老道讶然道:“毕姑娘,莫非丢弟子之事,果真是你嫁祸武陵……”
“牛鼻子,”谢秋石挑了挑眉,“我从幽冥教一路逃回来,路上遭到无数弟子追杀,那两姐妹更是拿金水珠划伤了我如花似玉的脸,我岂能善罢甘休?自是修书一封送到迦叶寺,上报妙印大师,让他命留在百花谷讲经的李望尘李兄拿了人来当庭对峙,李兄,那两姐妹现在何处?”
李望尘合十道:“已在山下安置了。”
谢秋石哼笑一声,扇面一拍,忽然将伏清丰手中酒壶抛起,琼浆玉液飞满天,他顺势抄过两颗七巧金水珠,往几名峨眉弟子面前掷去!
那金水珠沾了酒浆,凭空炸裂开来,化作千丝万缕细不可见的丝刃,铺天盖地袭向兀自愣怔的峨眉弟子,几乎将她整个人千刀万剐!
峨眉弟子一声惨叫,闭紧双目,只见那毕鸠身形一闪,动作诡谲,五指兔起鹘落,一探一罩,两颗金水珠簌然收回,平稳地落在掌心,滴溜溜地打着转。
众人顿时面露了然,伏清丰丢了酒,也不恼,哈哈一笑,看向峨眉众人:“几位师妹大概是记错了,这金水珠,看着也不像是你们会玩的东西。”
为首一峨眉弟子面色忽青忽赤,半晌才僵着脸,生硬着喉咙说道:“确实是我们弄错了,晚些自会向谢……谢掌门赔礼道歉,翠娥,喜月,我们先走一步。”
一众女弟子如释重负,转身欲走,便听身后谢掌门声音沉沉:“怎么便要走了?刚才不是说了,几位都要在我武陵多留上几日呢。”
“谁要留在这儿!”后头一个年纪稍小的弟子叫道,“东西找到了,我们自然要走了,至于赔不是,到时另有他人安排……你一个男的,无端强留我们几个姑娘,还要不要脸?下流!”
她声音清脆,出口却不依不饶,余黛岚听得直恼,怒道:“胡搅蛮缠!我武陵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找人的找宝贝的找仇敌的,什么脏水都搁这儿泼,现在轻飘飘一句赔不是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黛岚。”谢秋石忽然开口。
“哎?”余黛岚惊道,“你可算记住我名字了!”
谢掌门一怔,继而大笑,笑毕面色一凛,拢扇正色道:“谁说要无端留你们了?眼前可不正摆着一桩天大的喜事,得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喜事?”白须老道皱眉道,“谢掌门,贫道只见得满室血海深仇、冤假错案,可未见得什么喜事……”
“没有喜事,我便自个儿造一桩。”谢秋石一拂袖,走到上峰正中,面前正对着武陵派山门、门前耸立的笋装碑石,以及石上仙君亲笔题写的“武陵桃源”四字。
谢秋石对上那四个字,一晃神,心跳忽的快起来,他想起来,这是他被燕赤城逼着念检讨的地方,也是薛灵镜死后,他宣称“掌门飞升”、伏清丰躲起来暗自饮泣的地方。
谢掌门深吸一口气,踩着登云步,仙人踏云般飘摇上了石巅,朗声道:“七月十五良辰吉日,宜嫁娶,可成婚,我武陵掌门谢秋石,决议与小镜湖燕仙君结为连理,即日成婚,即时设宴,筵席九十日,诸宾须留步庆贺,不得擅离,如有违者……”
他顿了顿,唇角微陷,露出个少年气的狡黠笑容来:
“杀无赦。”
第70章 第二卷 ·终
余黛岚领着下峰弟子,半请半挟着将五大门派众人带离山门,或留或拘,分别安置。
岑伏二人连同远道而来的李望尘,跟着谢秋石,一路进了中峰出云堂。
谢秋石略一拂袖,几人在窗边案前随意坐了。
侍童奉上茶,替伏清丰备了酒,伏清丰转着簇新的酒盏,笑道:“谢掌门出去一趟,本事长了不少,随便一闹腾,就叫我们占了上风。”
谢秋石自然听得开心,笑嘻嘻支着下巴趴在桌上,转着眼珠巴巴看着几个弟子,目光似是在说:“再多夸两句。”
岑蹊河睨了他一眼,轻咳一声,正色道:“谢掌门,适才你说回武陵路上经过东陵……对于曲江灵山几弟子之死,你可有何眉目?”
李望尘也道:“恕在下直言,在下曾有幸把玩过谢掌门手边的佛珠,那些尸身上留下的珠印,看起来确实出自谢掌门的手笔。”
谢秋石眨了眨眼睛:“怎么,你也跟着外人一道怀疑我?”
岑、李二人对视一眼,均是笑着摇了摇头。
谢秋石扯着两边嘴角做了个垂眉丧目的鬼脸,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将一路见闻逐一讲了,从幽冥教异动讲到桃源村狐啼,从百花谷大战幽冥仙子讲到别苑“夜战”武陵仙君,讲得生动详实、眉飞色舞,直听得三人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果然是幽冥教那群妖女。”伏清丰呛了口酒,抢声打断道,“她们到底是何居心,不仅对武陵各宗狠下杀手,竟还暗算平民百姓?”
“清丰。”岑蹊河蹙眉道,“那四名弟子之死,掌门并未亲眼所见,尚不能归咎于幽冥仙子。”
“除了她们,还能是谁?”伏清丰疑道,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门,叫道,“对了,那其中一个曲江弟子手上留下了女子涂抹的蔻丹,这不就是铁证?”
李望尘刚想应和,就见谢秋石“啧啧”两声,摇头道:“她们可不会用爪子挠人,只会‘咔嚓’折了你的臂膀。”
岑蹊河动作一顿,盯着他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大概能猜到些。”谢秋石长叹了口气,“我适才提过,探访死人坡的时候,我无意间听到了那两个幽冥弟子在讲话……”
岑蹊河颔首道:“她们似乎也对东陵异动的来源有所疑虑。”
谢掌门淡笑了笑,道:“她们初到东陵之时,并未自称狐仙,那狐仙之说,是死人坡鬼哭事发后编出来搪塞百姓的借口——你们说奇不奇怪?她们虽然大兴土木建造神庙,又伺机四处发放‘金缕衣’,却不知道这金缕衣,会把好端端的人活生生变成鬼。”
“既不知道金缕衣的作用,又怎么能布下这个局?”伏清丰叩了叩桌面,“祝百凌不信任她们?”
谢秋石摇头。
岑蹊河沉吟道:“你是认为,就连祝百凌自己,也不通晓金缕衣的功效?”
谢秋石叹了口气,顺手拿过伏清丰手中的酒盏,送到嘴边抿了口,轻咳了两声:“刚到东陵时我问过燕赤城,就连他也弄不明白那金缕衣究竟是何物——我们只知道,东陵村民将之奉为消灾平祸、救亡养身的异宝,仰仗着它扛过了连月的天灾,又治好了顽痼沉疴……”
“幽冥教分发金缕衣时,只发给女子,不理男丁,不仅照拂废疾,而且体恤劳苦。以祝百凌矜悯无辜女子的秉性,她最初,恐怕还真不是想借刀杀人。”杯中酒尽,谢掌门手指一弹,空酒盏杯缘贴着桌面,滴溜溜地转了圈,“现在想来,彼时她大概真的错将那金缕衣当做了医死人肉白骨的灵物,也真的想将这灵丹妙药慷慨施予凡间苦命的女子,只是她既没想到灵丹妙药外皮之下藏着剧毒,也没想到那本该发给女子们的金缕衣,最终竟没有一件真正能穿到女子身上……”
众人哑然。
伏清丰讷讷思索许久,才开口问道:“所以,这与那死去的四个弟子又有何关系?”
谢秋石用手指点了点桌面:“雪杉说,那四个死人里,两个刚刚辟谷,一个灵髓初成,还有一个铸成了一半仙骨。”
“辟谷、炼髓、锻骨,都是修仙道上的瓶颈。”岑蹊河沉声道,“方才雪杉提及时我便觉得奇怪,适才已派人去问了,果不其然,这四人都是在到了东陵后突然有了进益,修为一步登天。”
伏清丰惊道:“莫不是他们四个也用了那金缕衣?可他们又不是女子。”
谢秋石懒懒一笑,拿扇子轻击了下伏清丰的前额:“喝酒喝糊涂了?这四个大兄弟一心得道,目下无尘,哪会把平头老百姓放在眼里!自然都是抢来的。”
伏清丰疑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榆木脑袋!忘了那抓痕么?”谢秋石道,“寻常农女哪里用得上蔻丹,贵女又求不来幽冥教的施舍,更伤不得修仙之人的体肤……我左思右想,横思竖想,动用聪明才智,才想到这世间还有一种女子,既没有父兄,也没有夫儿,只有亲自穿上这金缕衣,才能挣得更多银钱。伏清丰,你小子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伏清丰张大了嘴,“啊”了声,恍然大悟。
岑蹊河冷冷道:“好一个曲江名门,好一个青年俊杰!狎妓夺财,贪功冒进,纵使天道不理,也当拔剑斩之。”
“如此一来,害死他们的,岂不就是他们自己?”李望尘沉吟道。
“也不然。金缕衣只是叫人发狂,却未必会掏人心肝。”谢秋石道,“祝百凌恐怕便是利用这点,让他们在夜里袭击我,留下与我挣斗的痕迹,再将人杀死,想叫我百口莫辩。”
“好在你将她们强留在此地。”岑蹊河面上总算有了些松动,笑道,“有仙君坐镇,祝百凌恐怕也施展不开手脚,我们定能找到时机自证清白。”
伏清丰连声称是。
“是么?”谢秋石偏了偏头,瞅了他一会,忽然嗔道,“小岑子,几天不见,小嘴越来越甜了,都会哄你家掌门了。”
岑蹊河后背顿时一阵恶寒,下意识看向门口,颇想脚底抹油。
谢秋石站起身来,歪着身就要去勾岑峰主的肩膀,岑峰主忙一个后跃,称门中还有各项事务亟待安排,先行告退。
“清丰,”谢秋石也不在意,笑吟吟地拍了拍一旁伏清丰的肩膀,“蹊河跑了,这位李兄只好交给你。李兄是薛灵镜的旧友,你带他到武陵各地走走,看看风景,小薛子以前爱去的爱玩儿的地方都带他过去看看,打发打发时间。”